第20章

第二日竟是個晴天。和褚連城出了府門才發現去梅莊的不止他二人,還有林若蘭和林俊南,謝曉風深覺失望,起伏了一夜的心一點點地沉沒,僅餘的一點熱度也散了。

褚連城問:“臉色這麼不好,是不是住不慣?”

謝曉風轉過臉去,輕聲道:“我有點兒想家了。”

褚連城微一愕,黯然片刻,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柔聲道:“上車吧。”

梅莊是褚家在城外的一處園子,亭臺精緻,園中植了近千株梅樹,一場場的風催雪催,催開了一樹樹胭脂般的花朵,謝曉風心中沉鬱,只覺那如雲的緋紅似堵在心口的棉絮,撕扯不開,悶得呼吸都是困難。褚連城言語殷殷,待他和從前似乎沒什麼不同,可謝曉風不是傻子,褚連城既帶了林若蘭來,分明是有意和他生疏。他心裡一片灰冷,深悔爲什麼要來這洛陽城,恨不得現在就拔腳逃了去。

一行人到梅林中的廬舍中坐了,開了四面窗子,一面飲酒一面賞雪。林俊南是個閒不住的,不一會兒就藉故溜了出去。謝曉風強打精神坐了一會兒,耳中聽着褚連城和林若蘭的溫言,彷彿有把小刀剜心一般,酸楚一層層地逼上來,眼中竟有了溼意,他怕別人看見,道了聲“我想出去走一走。”也不等褚連城答話起身就走。

林若蘭忙推褚連城,褚連城握了握她的手,溫言道:“外面雪滑,你有身孕,不要亂走動。”待林若蘭含笑答應了,纔出去追謝曉風。

聽到褚連城在後面喚他,謝曉風也不吭聲,悶着頭只是往梅林深處走。褚連城知他心事,也不再言語,只是默默跟在後面。漸入梅林深處,周圍再無旁人,謝曉風霍地回頭盯住褚連城,眼中多了幾分狠色。

褚連城不動聲色地喚了聲“二弟。”

謝曉風倒抽了口冷氣,只覺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半晌在心裡冷笑了兩聲,想要說幾句狠話,哆嗦了半天嘴脣,只覺腦中一片空白,又似是被什麼東西擠得滿當當的,空不出一塊轉身的地兒來,喉嚨口明明有千言萬語,卻都堵在那兒,氣噎喉舌,半句話也說不出。

褚連城卻似什麼都沒看到,走到他身邊,與他並排,望着滿樹的梅花緩緩道:“你瞧這花開得多好。若蘭懷了我的孩子,再有幾個月,我就要做父親了,她說要是女孩兒就叫褚寒香,可她怎麼就知道是女孩兒,若是男孩呢?我想過了。你救過我,又是我的結義兄弟,今日一聚之後,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等我們的孩子生下來就叫褚憶風。二弟,你說好嗎?”

謝曉風只覺五臟六腑都在痛,掙扎了半天,答非所問:“大哥,你把我當作什麼人了?”

褚連城沉默半晌,道:“我知道你心裡怪我。”

他若不挑明瞭說,謝曉風本不知道要怎樣,他這麼一說,倒把謝曉風心裡的委屈一古腦兒地翻了出來,鼻中一酸,眼裡又溼了,驕傲的性子又叫他厭惡這樣的自己,深吸一口氣,轉頭就走,卻被褚連城一把拉住袖子。他猛地一掙,不想褚連城抓得太緊,“撕拉”一聲竟撕下半幅袖子來。

褚連城那麼沉着自在的人,也不禁覺得狼狽,握住謝曉風肩頭道:“小謝,你怪我,我也沒有別的可說。當日是我不該招惹你,把你害成今天這個樣子。我……我……我但凡能管住自己,或者早些告訴你我已有未婚妻,斷了你的想頭,你也不會似現在這麼苦惱。”

謝曉風心中難過,卻將頭偏到一邊冷冷道:“過去的事,我都忘了。”

褚連城嘆道:“小謝……”

謝曉風心中一顫,他對褚連城忘不了、放不下,時時刻刻都在和自己做鬥爭,這時最渴求的就是褚連城的溫柔,最怕最受不了的也是褚連城的溫柔。他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就要徹底崩潰了,不禁向後退去,嘴裡低吼:“我不聽你說,什麼也不聽!”眼淚卻不爭氣,把眼前的世界浸得霧濛濛一片,見褚連城逼近一步,他一把撥開褚連城的手,聲音中滿是絕望憤恨:“我說了要走,我是要走的!我都和你結拜了兄弟,你還是不信我!你……你……”滿心的委屈再也忍不住,終於化作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謝曉風恨自己不該這麼軟弱,不該在褚連城面前哭。這樣哭哭啼啼算什麼呢?求他回心轉意嗎?那些荒誕、自卑、痛恨的感情在心上略一轉就被一重重的傷心衝得乾乾淨淨。只是傷心,只有傷心,血淋淋的傷心,j□j裸的傷心!傷得那麼重,什麼驕傲,什麼尊嚴,什麼僞裝,都顧不得了!

突然,一雙有力的臂彎把他包圍了。那麼熟悉、親切而溫柔,是他曾一千遍一萬遍溫習過的動作!一年的相思迢遞,一年的輾轉反側,一年的冰雪寂寞,所思所想的不就是這麼一個懷抱嗎?可心裡卻明白:這個懷抱,剛剛纔依偎過另一個女子,這不是他的,也不會爲他而留,他於這懷抱,不過是個匆匆過客。

微微的一僵,謝曉風一把推開褚連城,轉身掠了出去。

樹樹梅花照眼明,恍惚間,聽見梅花深處有人說話,卻是林俊南的聲音:“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動,我知道。”

“少爺什麼不明白?”蒼老的聲音冷笑。

林俊南的聲音:“罷罷,你到底要怎的,你要不怕我姐姐生氣,你就去告訴她。”

姐姐……姐姐……那就是林若蘭了。謝曉風聽不得這個名字,飛掠得越發快,那蒼老的聲音隨風傳來,嘆息着說:“少爺,你也心疼心疼大小姐,她有孕在身動不得氣,你就消停幾天吧。”

有孕在身……是了,她是個女人,是能爲褚連城生下孩子的。褚家需要這麼一個女人,她只有她能陪褚連城那長長的一生。褚連城是她的,這洛陽是她的,這中原是她的,而他謝曉風,擁有的只有塞外絕地的孤寒。

謝曉風加快腳步,逃一般飛縱。

突然,一縷細風破空而來。謝曉風雖然心中紛亂,身手卻還在,微微低頭避過。一溜寒光自眼前掠過,一股怪異的淡香拂上鼻端。謝曉風心中一震,連忙屏息,一股煩惡已涌上心頭。他心中更驚,提起內息強壓那煩惡,內息卻已全然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