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什麼都明白了,但他無力制止,只能機械地抽打胯下的良駒。
他已沒了方向。
前路被以程知節爲首的數名大將堵死,太子下意識撥轉了馬頭,發現後路上橫着秦王及其餘猛將。
太子和齊王的兩匹馬,不安地在包圍圈內打着轉兒。
皇宮守衛呢?
皇城戍衛外緊內鬆,加之玄武門外囤有重兵,門內的皇家園林佈防便非常鬆弛,幾乎不見守兵。
此刻門一關,當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你要作甚?!”齊王壯起膽子大聲質問着。
李世民不答話,只揮了一下手中的弓。包圍圈開始縮小。
“無恥鼠輩!暗算兄弟!不得好死!……”齊王破口大罵。
“回!”
太子做出了決定,他要正面衝擊秦王,闖出玄武門。
只要闖出玄武門,沿西內苑向東疾馳二十個彈指,便可由玄德門直入東宮。
回到東宮自家地盤,緩過這口氣,太子發誓,一定取李世民項上人頭。
可他闖得過去嗎?
到了近前,能看清李世民臉上的表情時,太子又遲疑了。
除了堅毅冰冷的表情,他還在李世民臉上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東西——沒清理乾淨的易容膠水。
那些融合了顏料、脂粉、汗水的易容膠粘在秦王臉上,既像傷疤,又像某種蠻族刺面的圖騰。
那是什麼?秦王在搞什麼花樣?
太子和齊王一同勒住了繮繩。
齊王乾脆撈起身側的弓,拔箭,開弓。
“快走,莫戀戰!”
這話太子並未說出口,他只是在心裡提醒了自己一聲。
至於齊王,那個蠢貨樂意墊背,就讓他如願吧。哥哥翻盤後,一定將你厚葬。
在這要命的關頭,太子想到了一件小事:
不久前,有人向他告密,說齊王得到一張符籙,符籙上說“元吉合成唐字”,意思是齊王的名字元吉可以合成大唐的唐字,預示齊王將成爲天子。齊王十分歡喜。
告密之人讓太子當心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太子不信,他們的母親死得早,母親去世時齊王尚年幼,這個最小的同胞兄弟幾乎是跟在太子身邊長大的,兩人是兄弟,更像父子,彼此從未藏過心思。
可是與李世民的皇儲之爭讓太子得了疑心病。
同胞兄弟又如何,一起長大又如何,那李世民也是戰場上交付過後背的親兄弟,不還是爲了權利反目成仇。
那之後,太子仍與齊王親近,共同對抗秦王勢力,卻暗地裡在齊王府安插了眼線。
最好李世民和李元吉都死在這兒。太子惡狠狠地想着。他撥馬回身,往父皇身邊奔,求其庇護。
或許是太子的決然而去讓齊王分了心,又或許他終究不忍兄弟相殘,齊王連發三箭,每一箭都距李世民不遠,卻偏偏沒射中。
與他形影不離的弓今天突然不那麼趁手了。
“你,快,讓開!”他一邊射箭,一邊嘶吼着。
李世民也開了弓。
誰都知道,李世民是個用弓的行家,百發百中。
太子聽到了箭矢破空的聲音,他以爲還是齊王出手。
齊王已射了好幾箭,太子開始期盼,期盼有一箭能射中李世民。
一剎之後,他聽到了箭矢穿透骨肉的聲音。
太子稍稍分心,向身後瞄了一眼。希望落空了。
一箭直穿齊王大腿。
馬也驚了,齊王怒吼一聲,勉力穩住戰馬。他發冠掉了,披頭散髮。
太子用力抽打着馬臀。
他知道,下一個就是自己了。
又有箭聲。
太子本能地伏低躲閃。
晚了。
他後背一痛,不可置信地低頭,看到自己胸口赫然有帶血的箭頭。
箭是從後背穿透過來的。
太子萬念俱灰,他見過太多將士死於這樣的箭傷,知道自己即便逃出包圍,也是九死一生。
咚——
太子的身體沉重地栽下了馬。
“哥!”
齊王睚眥欲裂的呼喚令瀕死的太子精神一震。
太子擡頭,看到齊王不知何時從地上爬起,正帶着箭向他奔來。
錯怪這個雖然蠢笨卻一片赤誠的弟弟了啊!太子心想着。
他恍然想到了小時候,這個弟弟將父皇賞賜的東西獻寶似的給他。
“走!”太子撐起上半身,拼盡全力衝齊王喊着。
齊王雙目赤紅,催馬回太子身邊,一人一馬爲太子擋住了亂箭。
就在齊王以爲自己要被射成刺蝟時,箭卻停了。
李世民的馬驚了。驚馬帶着主人橫衝直撞,竄進了玄武門旁的樹林。
怕傷了驚馬上的主帥,李世民的部將趕忙停了箭。
太子躺在地上,將稍縱即逝的包圍圈缺口看得清清楚楚。
“去武德殿!求父皇庇護!”
這是太子生前喊出的最後一句話,也是他最後一次爲弟弟籌劃。
之後,似是長長嘆了一口氣,太子再也不動了。
齊王很想去抱一抱他的太子哥哥,將他脣角難看的血跡擦淨。但他不能放過報仇的機會。
他撥轉馬頭,一夾馬腹,朝着李世民狂追而去。
玄武門旁,樹林。
李世民感到心驚肉跳。他懷疑,運勢是不是不再眷顧自己了。否則,他憑生爲數不多的驚馬事故爲何會在這種要命的時刻發生。
他不敢將繮繩勒死,那樣只會讓馬兒更加暴躁,只能勒一勒,鬆一鬆,希望馬兒儘快在張弛之間恢復理智。
對戰局的牽掛讓他分了心,未注意到那根斜生的樹杈。
啪——
馬速太快,馬上的人被樹杈一掃,登時滾到了地上。
這一拍,一摔,李世民五臟六腑都挪了位,只覺得頭昏眼花,只能憑藉經驗手腳並用,向旁邊一滾。
一滾開,他剛纔歪躺的地方就有兩隻馬蹄狠狠踩踏下來。
齊王李元吉隨後便從馬上撲了下來。
親兄弟之間你死我活的戰鬥已夠慘烈了,肉搏讓這慘烈更加赤裸。
吳關緊隨尉遲恭追了上來,他看到地上的兩人脖子上都暴起了青筋。毫無王孫貴胄風範,彷彿回到了起兵之初的戰場。
李孝節也趕了上來,口中嚷着:“可別打了……你們快鬆開啊……”
他雖讀過先賢書,知道先代帝王們是如何骨肉相殘的,但他不敢想象那種事發生在大唐,發生在他的堂兄弟中間。
他手無足措,只能一個勁兒驅馬,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拉開他們,誰也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