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個乞丐婆子,實在算不上稀罕事。她本就老得牙都掉光了。
熟人聽聞她的死訊,第一反應是:終於還是死了。
意料之中。
對於她是被人殺死的這種消息,人們多是不信的。誰會對一個瘋癲的乞丐婆子下手?
因此,案發地圍觀的人並不多。
案發地是城西一處荒廢的道觀。
道觀周圍雜草叢生,除了正門前的一小片地方。
那裡是城內乞丐聚集之地,每天晚上都有少說二十名乞丐在此賭錢。
是的,他們也賭錢,或許不能稱之爲賭錢,因爲沒錢的時候,樹葉石子也可以充作賭資的。
這項既耗時又廉價同時還能帶來樂趣的活動,誰都不會拒絕。
他們只在道觀門口活動,從不進去,道觀大門被一枚銅魚鎖鎖着,常年風吹雨打,鎖上已生了綠色的銅鏽,一個不需要太壯實的人用力一撞,就能將鎖撞開。
但乞丐們並沒有撞破銅魚鎖,去道觀找間能夠遮風擋雨的屋子。
他們只是在道觀門口的空地聚集,哪怕是冰天雪地的冬日。
此刻,縣令正在詢問一名乞丐,問他們爲何不去道觀落腳。
“別說進去了,就是讓我透過門縫向裡看上一眼,也絕不可能……”乞丐說着話,腳不斷朝遠離道觀的方向挪,若不是身後有衙役擋着,他早就撒腿逃命了。
逃無可逃,乞丐只好繼續道:“……裡頭邪門得很,鬧鬼呦……奶婆子準是被鬼拖進去的……”
縣令名叫薛修誠,是個年近五十的男人。
他中等個頭,身形有些胖,配上一張圓臉,顯得比同等體型的人更胖一圈。
薛修誠並未責怪乞丐的怪力亂神之說,不僅如此,他還道:“確有傳聞說此地鬧鬼,這一點本縣是知道的。”
乞丐一聽這話,有了些底氣,彷彿得了縣令撐腰,就不太懼怕鬼神了。
薛修誠繼續道:“既然道觀鬧鬼,你等爲何還要在道觀門口落腳?”
“旁人怎會樂意與我等爲鄰?莫說落腳,討飯討得令主家不快,就要被裡正帶人驅趕……唯有鬼怪與我們這幾條賤命爲鄰。”
“本官曾聽說,陰間與陽間一樣,自有法度主持善惡,你們既做了鄰居,且這道觀內的鬼從來與你們井水不犯河水,爲何偏拖了奶婆子殺死?難不成奶婆子做了什麼招惹鬼神之事?”
乞丐攤手道:“這……小的可就不清楚了,雖說那老婆子做人很講究,常將吃不完的東西帶給我們這些窮朋友,可她已許久不在此地過夜了。”
“如此說來,昨夜她是如何進這道觀的,你們也不清楚?”
看來,縣令已從仵作處得知,奶婆子死於昨晚。
“她走的定然不是正門,”乞丐搖頭道:“小的確實不知。”
如此,薛修誠便只好去詢問下一名乞丐。
一連詢問到第六人,一個挺了大肚子的孕婦被閆寸昨夜見過的紅臉漢子攙下了一輛牛車,他們徑直走到縣令近前。
孕婦做了個萬福,道:“薛縣令,民女聽聞奶婆子橫死,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便趕來……”
縣令打斷了她,道:“王繡娘,本縣已知道奶婆子是你身邊使喚之人,不過這陰邪之地不是懷胎之人該來的地方,故而本縣原想稍後再召你至縣衙詢問。
你既來了,就說說吧,昨夜你可見過奶婆子?”
孕婦拿汗巾沾了沾脖子上的汗珠。
天太熱,她又大着肚子,實在辛苦,她的脖頸上出了一圈痱子,看樣子出門前撲了不少痱子粉,此刻粉被汗浸溼,向下流淌,活像一面被雨水沖刷下白灰的牆。
孕婦道:“她不僅是我的使喚婆子,還與我同鄉,她每晚都給我講些家鄉的趣聞,那些趣事幫我排解了許多孕期的苦處,還能助眠,我很喜歡。
但昨晚我早早就讓她回屋歇着,只因……因爲……”
繡娘擡起眼簾觀瞧着縣令的態度。
縣令接過話頭道:“只因她白天曾來過縣衙,被趕了出來……想來她實在沒興致給你講故事。”
繡娘“嗯”了一聲,生怕縣令認爲她有什麼不滿。
縣令繼續道:“我還聽說,奶婆子是跟你們夫婦住在一處的,白條酒肆,是也不是?”
“是。”紅臉漢子扶着自家婆娘,答道:“她在酒肆二樓確有一間小屋,就在我們的屋子旁邊。
昨晚入夜後,我與幾個兄弟在一樓喝酒,奶婆子下了樓向外走。
我問她做什麼去,她說屋裡太熱,待不住,去水渠邊涼快會兒。那時我們還拿她打趣,叫她小心些,莫被水鬼拖走了。
誰知……哎,我這烏鴉嘴,竟真讓她撞了鬼。”
“她出了白條酒肆就再也沒回去?”
“是。”
“你可叫人找過?”
“不曾。”紅臉漢子搖頭,見縣令面色不快,便解釋道:“小人好歹管理着本地幫派,手下皆知奶婆子是我家下人,不僅不敢欺負她,若她遇上了麻煩,我的手下還會紛紛出手相助,因此……因此她雖徹夜未歸,小人卻並不覺得她會出事。”
沒問出什麼有價值的信息,縣令有些失望,他對紅臉漢子道:“速帶你家娘子離開,這地方可不是孕婦能待的,若受了陰邪侵擾,本縣概不負責。”
紅臉漢子忙扶着繡娘上了牛車,兩人一同離開。
爲了逗那繡娘開心,車輪剛一轉起來,紅臉漢子便講起了笑話。
只可惜男人喜歡的笑話總是很難逗女子開心,繡娘雖也將嘴角向上勾起,卻能看出,她只是不想負了男人的好意。
不多時,仵作自正門出了道觀,他身後是兩名錶情痛苦的衙役。
之所以表情痛苦,是因爲他們擡着一隻擔架。
圍觀者知道擔架上必然是死者,有些人嚇得背過身去,或者快步離開,有些人則饒有興趣,專門去看那擔架。
閆寸和吳關就屬於後者。荷花則躲在兩人身後,不敢去看,只聽着兩人的討論。
“哎呀,不是吧。”吳關嘆了一聲。
荷花緊張地抓住兩人的後襟,問道:“怎的了?”
“不成人形,”吳關道:“莫非大卸八塊了?”
閆寸點頭,“看樣子是,倒真像被鬼撕了。”
荷花實在沒忍住好奇,睜眼踮腳,從吳關頭頂匆匆撇了一眼,又迅速貓下頭去。
好像真的不成人形。
荷花顫聲問道:“你們打算怎麼辦?”
兩人尚未答話,只見一名參軍快馬前來報事。
“報!找到一處入口!”
縣令立即道:“除前後兩門,還有別的入口?”
參軍忙解釋道:“也不算入口,只不過我們在緊鄰院牆的雜草堆找到一隻破舊的矮木梯,若將那木梯豎起,架在院牆上,恰好可用其翻過院牆,進入道觀。
我已查看過,那、木梯雖破舊,卻並不髒,也不似遺棄物那般倒刺橫生,可見常有人用它攀爬。”
縣令上馬,隨參軍一同向木梯所在的地方馳去。
此時,道觀門口圍觀的衆人已基本散盡。閆寸三人卻格外執着。
三人亦騎馬,跟在縣令身後。
這引起了薛縣令注意。他回身看了幾次,發現三人與他在同一地點下馬,便上前道:“三位好像對這案子格外感興趣。”
閆寸並不否認,一拱手道:“我們奉族中長輩之命,來鄂縣購置房產,開設買賣,自要細細考察本地民風,不過……此番確實不巧,剛來便碰上命案,還聽說了不少關於鬼怪的傳聞。”
縣令又問道:“不知小友是哪一族的青年俊傑?”
“不敢當,”閆寸眼睛轉了轉,道:“東宮令史褚遂良乃是小人族叔,這兩位是小人同族的弟妹,今次帶他們出來長些見識。”
說話間,閆寸亮出了李世民賞賜的魚符。
縣令接過魚符,檢視一番,確認並無造假,態度緩和下來,道:“再太平的地界,每年也難免出幾樁命案,加之死者是個老乞丐……乞丐流民無賴本就容易因一點蠅頭小利大打出手。要我看,絕不可因爲一樁命案而對一個地方的民風做出評判。”
“縣令所言極是,”閆寸道:“那縣令以爲,我們應從何處着手,瞭解本地商界情況呢?”
“自是應當結交士紳,本地士紳經營有方,且多樂善好施,相信他們定樂意與年輕才俊交流經商經驗。”
“看來我倒做對了一件事。”閆寸道。
“哦?”
“我已託人張羅,約請本地各行會的會首,不知薛縣令可願意賞光,與我們同聚?”
縣令擺手道:“出了命案,本官無心宴飲,不過,本官可答應你,若你們遇到麻煩或受了委屈,可隨時來縣衙,本官必出手幫忙。”
“那我等小輩就吃下這顆定心丸了。”閆寸連連道謝。
縣令亦衝他一拱手,道:“幾位還是莫在道觀附近停留了。”
“我等這就離開,給您添麻煩了。”
幾人策馬跑出半條街,荷花問道:“現在去哪兒?”
閆寸道:“剛纔……那個包子,你們瞧見了嗎?”
與縣令對話時,一名皁吏從藏着木梯的雜草叢內撿起了一個肉包。
閆寸注意到,肉包上雖沾了土,髒了,卻並未發黴變質,略微泛黃的粗麥麪皮還帶着些彈性。
吳關與荷花自然也注意到了肉包。
閆寸繼續道:“若我沒記錯,從白條酒肆去往道觀的路上,僅有一家包子鋪。”
“或許咱們該去那兒看看。”吳關道。
“或許,那兒能打聽到消息。”
他們確實到了包子鋪,卻並未開口打聽,只是要了十幾個肉包慢慢吃着。
當簸籮內肉包只剩一個時,縣衙來人了。
兩名皁吏。
一進門,他們先要了十個包子,並抱怨着一大早就出命案,害得他們早已。
小二將包子上桌時,一名皁吏叫住了他,問道:“我記得你們這兒後半夜纔打烊,是吧?”
小二忙道:“可不,我們晚上得蒸出幾籃包子,提到賭坊賣錢呢。”
“昨夜可有一個老太婆來買包子?”
問話的皁吏掰開一個包子,看了看餡兒,向同伴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可以確定木梯附近撿到的包子就是從這家買的。
“這可不清楚,昨兒不是我值夜……”見兩名公差皺眉,小二忙道:“我給您問去,這就去。”
不多時,他叫出了另一個睡眼朦朧的小二。
那小二摳着眼屎道:“昨夜奶婆子確來買過包子,我認得她,還跟她搭話來着……我問她是不是又去給乞丐送吃的,她說是……
幾步路就到了,我只包了一張荷葉,鬆鬆拿草繩一捆,她非要我多包幾張荷葉,包結實些……昨晚我時間本就緊,哪兒顧得上,她卻不依不饒,要跟我理論,我一看,得了,跟她扯起來不值當的,趕緊包好打發走。
哎,老太婆真是越來越怪了。”
“她買了多少包子?”皁吏問道。
“十個。”
閆寸和吳關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靈光乍現的意思。
死者昨夜離開白條酒肆,來包子鋪買了十個包子,聲稱去接濟窮朋友。
可她的窮朋友們昨夜並未得到任何接濟。
倒是在進入道觀的木梯附近發現了一個掉落的包子。
她是主動進入道觀的嗎?去做什麼?見什麼人?或者說,她是去給誰送飯?
又或者,她被兇手劫入了道觀,殘忍殺害,那麼,兇手爲何要劫持一個並不富裕的老太太?會不會與她尋找孫兒有關?
他們解開了部分謎團,發現緊跟而來的是更多謎團。但很顯然,杏花有更迫切的疑問,她好幾次欲言又止。
三人都沒說話,默默吃完包子,終於回到邸店,一關門,杏花急忙跑到恭桶邊,嘔吐起來。
“不……不是吧……”吳關一邊撫着她的後背,幫她順氣,一邊問道:“幾個月了?”
閆寸也略顯詫異地看着杏花,恰對上吳關轉來的目光。
吳關以口型問他:“你的啊?”
閆寸以口型回他:“滾。”
荷花吐完,漱過口,又抹了一把因爲嘔吐反應而擠出來的眼淚。
不得不說,在兩人面前她已全然不顧形象。
“我跟你們說,”荷花道:“剛一吃完包子,我就想起一個鬼故事……”
吳關接話道:“不會是有關包子餡兒的鬼故事吧?”
吳關也有點想吐了。
“人肉餡兒?”閆寸補充道。
得了,現在三人都不好受。
荷花總結性發言道:“哎你們說,昨夜奶婆子買的不會是人肉餡兒包子吧?然後就遭報應,被厲鬼索了命。”
“那鬼咋不殺別的買家?一個人難道只包了十個包子?那得多大個的包子?”閆寸道。
吳關噴出一口老血:“你這是什麼奇怪的關注點?難道鬼不應該找殺死他的人索命嗎?”
“所以,你們也以爲是鬼乾的?”荷花道。
“我沒有。”
“不是的。”
兩人異口異聲。
敲門聲突然響起,閆寸問道:“誰?”
小二答道:“客觀,有客拜訪。牙人許小五。”
閆寸開了門,“請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