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料中的情況並沒有出現,凌無雙看着安然坐在軟臥上的韓由掣,又看了看在旁邊剝橘子的波斯美女,拱手道:“陛下,末將有要事稟報。”
韓由掣卻擺擺手,淡淡的道:“今天我沒空,你先回去吧。”韓由掣歷來兢兢業業,絕不是這麼輕浮的人,凌無雙又道:“陛下,此事末將非說不可。”韓由掣好像有意無意的躲避着凌無雙的目光道:“哦,那你就站在那裡說吧。”
凌無雙只覺得自己受到了極大的毀辱,雙眼也有些發紅,道:“陛下,末將認爲,釋秋之妄圖謀反,按律當誅!”這話說完,韓由掣卻沒什麼動作。那個正在剝橘子皮的波斯美女青蔥手指卻突然一震,彷彿聽到了什麼不可置信的事。但她背對着凌無雙,凌無雙也不知道她的臉色是怎樣,只是直覺告訴他,這個波斯女人不可靠。
“可有證據?”
“有,釋秋之此賊曾想拉我入夥....”
“唉......”凌無雙還沒有說完,韓由掣長嘆一聲,像是冰天雪地裡的老牛,在發出悲愴而又不明就裡的長嘆。凌無雙怔了怔,剛要再說下去,韓由掣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聖上,我還有話要說!”
“嗯?”
凌無雙突然想到了什麼,臉色鐵青,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道:“陛下,這次東征,我不想去了。”
韓由掣終於肯轉過頭來,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身軀和臉頰,他揮揮手,那個波斯美女識趣的消失在了簾幕中。他向凌無雙招了招手,意思他進來。凌無雙甫一走進來,韓由掣笑了笑道:“坐。”
“你是不想去了,還是不想殺秦夢陽了?”
“後者。”
誰都過得不錯,唯獨凌無雙每天都在備受煎熬。忠義是兩個字,現在這兩個字之間取捨,他選擇了後者。浮華的功名利祿還是厚重的兄弟情義,無疑他選擇了從小長到大的軍營。廣德軍是他的家,他不能眼睜睜的看着它覆滅。於是凌無雙道:“陛下,我願意用我的命換他的命。”
“呵。”韓由掣輕輕笑了笑,眼角的餘光像是在說,你配嗎?
凌無雙確實不配,他只是一個小人物,沒有背景,能登上御龍班直總編這個位置也是韓由掣給他的。凌無雙一直以爲自己是他的心腹,可現在他明白,自己錯了。
“住口!”這不是韓由掣聲音,他說話永遠是不緊不慢,徐徐道來,卻偏偏總能快人一步。但這聲音卻帶着明顯的焦急,凌無雙循聲望去,卻是一個穿着藍黑色文士長衫的男人踉踉蹌蹌的走了進來。韓由掣笑道:“我以爲你回去了。”
徐森向凌無雙眨了眨眼,道:“我聽說淩統制私自跑來見您,所以我想他這等莽夫會不會....”
“哈哈哈.....”韓由掣無來由的笑了,道:“淩統制,你不知道我在放長線釣大魚嗎。”
凌無雙突然站起來,肅然道:“皇上,現在時局動盪,時間緊迫,三萬廣德軍出征之前如果不把這檔子事處理好,等到冰山全都漏出來的時候就晚了!”
“住口!有你這麼跟陛下說話的嗎?你以爲你是誰!”徐森又說了一句住口,並且在之後夾雜了他的勸告。凌無雙和徐森是貧賤之交,這自然不是徐森的真心話,他只是在提醒凌無雙住口。再說下去,凌無雙屁股底下的這個位置,就再難保證還是他坐了。
“陛下,我不想去東征了。”凌無雙又說了一句。韓由掣摸了摸波斯的玻璃桌子,眼睛裡的火焰忽閃忽閃的。“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凌無雙。”
“讓我去殺你登上皇位的大功臣,我做不到!”凌無雙冷然道,像是空中盤旋的冷風,毫不留情,也絕不妥協。
韓由掣倒在鬆軟的波斯國特有的沙發裡,道:“你知道嗎,波斯殺手是我派出去的。”
我當然知道是你排出去的,在看到那個女人的一剎那,凌無雙就明白了一切。韓由掣盯着他的眼睛,淡淡的道:“當初,通達王府的時候,你就是這個樣子。當了兩年的官,我以爲你已經洗去了鉛華。結果,你還是這樣子。”
權利是一個大染缸,浸入裡面的人想要不變色,那無疑很難。凌無雙凜然道:“陛下,我承認您的能力,可你不該對你忠心耿耿的人下手。不管是公孫如龍,還是秦夢陽。”
“嗯,你是在教訓我嗎。”
凌無雙居高臨下的看着韓由掣,沒有說話。只是徐森的臉越發的變化了,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凌無雙,彷彿他變了一個人,不,他沒有變,只是迴歸了以前的口無遮攔。
韓由掣用手指在玻璃桌子上虛畫了四個字,公孫如龍。臉色凝重的像是要滴出水來。
“公孫如龍勾結了秦州應天府的馬家,**定身爲郡守,私自販賣糧草,大發國難財。而公孫如龍充當他的保護傘。他貪了很多。”說着,凌無雙已經坐了下來,他知道韓由掣會繼續說下去。韓由掣繼續道:“如果他只是貪,我不會動他。可他竟然私自募兵,那是好幾千私兵啊。”那觸及了韓由掣的底線,整個秦州的御龍班直也不過五千人,嘉寧戰役之後路長通領回來的御龍班直更少。
如果**定暴起,應天府立刻就是他的囊中之物。應天府那是整整一個郡,足以封侯的郡。
“可我依然沒有殺他,只是卸了他的官職,並且警告他,讓他解散私兵。”韓由掣長嘆一口氣,道:“可他沒有,似乎陽奉陰違已經成了他的本性,常年的兵馬司總司長讓他想更進一步,他是怎麼說的?”
徐森接過話茬,道:“他對**定說‘我能把這個小子擡起來,就能把他摔下去。’”
“我不得不殺了他。”
凌無雙沒有動作,公孫如龍該殺,韓碩也該殺。可秦夢陽呢?
他道:“秦夢陽沒有罪,他很忠心。”言外之意很明顯,你不該殺他。韓由掣動了這個想法,並且已經付諸行動,但到了凌無雙這一環卻受到了阻礙,韓由掣如果不收回成命,凌無雙是不會走的。
“秦夢陽沒有罪,可他爹有罪,廣德軍有罪。”韓由掣的意思很明顯,可凌無雙並不懂,秦冬火的廣德軍和唐善長威邊軍拿下了潭州,給帝國開鑿大運河帶來了經濟支持。廣德軍與楊士奇僵持了兩年,讓帝國內部免遭戰火。可他們有罪,權憑韓由掣口中說出,他們便有罪。罪過是功高震主,罪過是武力太強,他們造反,沒人擋得住。
“我是不會對秦夢陽動手的。”凌無雙說,其實他大可不必,直接向秦夢陽訴說聖上想要殺他的意思,如果秦夢陽起兵造反。廣德軍都會隨之,高賀芳與唐善長都在關外,廣德軍反戈一擊,屆時涼國必敗。
可那是隻是如果,那是不可能的,秦夢陽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他老爹被軟禁,他如果反,他家必然被憤怒的韓由掣滿門抄斬。況且韓由掣也算準了,誰反凌無雙和秦夢陽都不會反。秦夢陽知道皇上要殺他嗎?
徐森啐了一口,“匹夫!”
凌無雙確實變成了匹夫,在唐傑說出那些話之後,他終於感到了大廈將傾的危急時刻,如果沒有人挺身而出說點什麼,做點什麼,那麼一切都不會有所改變。但一個匹夫的話誰會放在眼裡?凌無雙從典武都統變成了一個白身匹夫,就在一夜之間。
他讓自己升起,也讓自己沉沒。跌落土灰的感覺並不好,至少對於凌無雙來說,這很糟。
往日對自己低三下四的政法司官差衙役彷彿得到了某種命令,抑或者落井下石劣根性,開始隔三差五來欺辱詆譭他。幸好自己在永安有些人脈,然而凌無雙去找他們的時候卻都碰了壁,像是撞到堅硬的石頭,讓他不得不捂住鼻子緩解痛苦。
“淩統制,對不起,我很忙。”這是凌無雙最常聽到幾句話,到了後來,那聲淩統制都消失了,只是“我很忙”三個字。
凌無雙終於明白地位是個什麼東西了,那是一種奇妙的東西,能讓別人改變對你的態度。別人對你尊不尊敬並不在於實力的高低,主要還在於你的地位。說起統兵作戰,拳頭大小,他們每一個都比不上凌無雙,但他們卻可以對這個曾經光芒萬丈的男人說“我很忙”。
從高處跌落下來的不僅是地位,還有生活質量。凌無雙當都統的時候完全不必因爲幾顆銅板跟小販爭吵半天,徒弟們也不會因爲幾片肉鬧得不可開交。渡邊武免去了這些孩子的學費,可凌無雙沒什麼積蓄,往往是俸祿發下來,他就全都花光了。於是他不得不脫下神武的御龍班直服飾,去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釋秋之的橄欖枝又伸了過來,他這可以算的上是雪中送炭,可凌無雙知道釋秋之看重的不是他的能力,而是看中了他的武力。於是他再一次拒絕了,釋秋之沒有動怒,因爲前來勸說他的只是一個剛剛加入神國團的年輕人,釋秋之對於凌無雙的態度也不過是可有可無而已。凌無雙來與不來,只是是否多了一個殺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