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那天晚上,夏風和白雪沒有睡好覺,而清風街好多人壓根就沒睡。改改的孩子丟失後,金蓮非常生氣,她和劉西傑、周天倫、趙宏聲,又還把我也叫去,我們在清風街裡到處搜尋,都知道孩子肯定被偷走了,但就是搜尋不出來。金蓮罵過了趙宏聲,又拿我出氣,說我爲什麼臨陣逃脫,逃脫了幹啥去了,又說我是倒黴蛋,有我參與了這事,這事就出了問題。我委屈不委屈?你金蓮讓我去的,又不是我要求去的,出了問題就是我的錯?!天亮的時候,我和金蓮在街上吵了一仗,啞巴卻從大清寺的院子裡開出了手扶拖拉機。我說:“金蓮,世上有一個鬼,你知道叫啥名字?”金蓮沒回答,我說:“鬼的名字叫日弄,你就是日弄鬼!”一躍身跳上手扶拖拉機,啞巴把我拉走了。

有了手扶拖拉機,我們是鳥槍換了大炮,威風得很。開到了土地廟前,我給啞巴說:“你下去,給土地公土地婆磕個頭去!”啞巴下去了,我把手扶拖拉機嘟嘟嘟往前開了,路過了李三娃家門口,李三娃纔起來開他家的雞棚門,他明顯地吃驚了,說:“引生,引生!”我不理他,唱:“我楊家投案來不要人保,桃花馬梨花槍自掙功勞。”李三娃說:“雞,雞,我的雞!”我看見了他家雞,但我還是開了過去,雞從手扶拖拉機的輪子下飛了起來,嘎嘎地叫着,落了一堆雞毛。這個早晨,二嬸熬了一鍋粥,裡邊放了茴豆、黃豆、豆腐丁、蘿蔔丁、洋芋丁、蓮子,還有紅棗和核桃仁,夏天義說是八寶粥,他把一碗粥先倒在手扶拖拉機頭上,然後才讓我和啞巴吃。我說:“天義叔,見了手扶拖拉機我就覺得親,渾身上下都來勁,咱給它起個名吧。”夏天義說:“那就叫來勁!”我本來是應該開來勁的,夏天義卻擔心我犯病昏厥,不讓我開,啞巴就成了我們的專用司機。

啞巴笨是笨,搗鼓機械卻靈醒,每天早晨他把夏天義和我拉到七裡溝,晚上了又把夏天義和我拉回村。來來去去,天就涼了,清風街人開始戴帽子繫腰帶了,田裡沒了多少活,農貿市場上做買賣的倒比夏裡還繁榮。人們見啞巴開來勁開得好,就給啞巴豎大拇指。啞巴是那一陣起得意了的,向他爹要錢買了副茶色片子鏡,還把那個手電筒用繩子繫了掛在褲帶上。有好幾天,我擔了尿在我自家地裡潑尿水,夏天義也在租耕的地裡施肥,啞巴開着來勁卻去幫好多人幹活。中街一戶人家的大兒子跟着茶坊村的一個工頭在省城搞裝飾,幹了半年沒拿到工錢,啞巴開了來勁幫着去工頭家討債。他不說話,坐在人家門口吃討債人給他的蒸饃,一氣兒吃了五個蒸饃,再掏出一個還要吃,工頭害怕了,乖乖把錢給付了,說:“兄弟,你快回去,你別掙死在這裡!”啞巴不是故意掙吃着嚇人,啞巴的飯量就是那麼大。西街老韓頭的女兒在省城混得好,拿錢在村裡蓋了一院房子,也求啞巴能幫她去縣城買些傢俱,啞巴卻拒絕了,因爲啞巴聽村裡人說那女兒在省城錢掙得不乾淨。那女兒就罵啞巴,啞巴還不了口,將身子一晃一晃做下流動作,惹得韓家的人出來攆打,啞巴逃得慌,將手扶拖拉機碰到了丁霸槽萬寶酒樓的牆角上,油箱都碰進去一個坑。啞巴回來給夏天義訴委屈,夏天義倒罵啞巴爲啥不給人家幫忙?我說韓家的女兒在省城當妓女哩,當然不能幫忙。夏天義說:“你咋知道人家是妓女?”我說:“她一個女的,做啥事了能掙那麼多錢蓋房哩?”夏天義說:“誰家日子過窮了你們笑話人家,誰家日子富裕了你們就這樣嫉恨呀?!”我說:“她不是妓女纔怪的,你沒見她那一身打扮,妖精似的。和萬寶酒樓上那些妓女一樣,都是那麼厚的鞋底!”夏天義說:“萬寶酒樓上有妓女?”我說完就後悔,這話怎麼敢給他說?果然夏天義看着我,看了半會兒,我改口說:“她有做妓女的嫌疑。”他也不言語了,只讓我把他家剩下的陳包穀裝了多半麻袋送去了秦安家。

夏天義把陳包穀送給了秦安,慶玉知道後大爲不滿。原定秋後兄弟五個給夏天義老兩**稻子和包穀,這個慶玉,還講究是民辦教師,插着鋼筆戴着近視鏡,他沒水平,竟然只交了稻子卻再沒交包穀。慶玉不肯交,慶金、慶滿和瞎瞎的三個媳婦也都學樣,不肯交,說:爹能把包穀送給秦安,卻讓咱們交,咱做兒女的倒不如個外姓秦安?竹青最會來事,她是交了,還多給了爹孃一口袋黃豆。再是啞巴回到他家用麻袋裝了包穀給夏天義掮去,然後提了一杆秤到各家去收。瞎瞎見啞巴進了門,拿鎖子鎖了櫃,啞巴用秤錘砸鎖,叔侄兩個就打了起來。瞎瞎沒有啞巴力氣大,卻仗着輩分高,哈巴狗站在了糞堆上,咣地扇了啞巴一個耳光。啞巴頭低下去就,得瞎瞎靠了牆動彈不得。瞎瞎拳頭在啞巴脊背上捶,脊背寬得像案板,捶也是白捶,他就揭啞巴屁股,一指頭竟然捅進啞巴的肛門裡,用力要把啞巴揭翻。啞巴肛門一收,將指頭夾住,拉着瞎瞎在院子裡轉圈兒。瞎瞎喊媳婦:“你拿棍往他頭上掄!”啞巴肛門一鬆,瞎瞎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墩得半天不得起來。

啞巴在這邊打架着,村裡好多人站在院牆外聽動靜,卻捂着嘴笑,不去勸解。二嬸和俊奇娘又坐在俊奇家的廈屋裡一邊剝南瓜籽兒吃一邊拉家常,俊奇娘說着說着就對死去的俊奇爹說話。她說:“你把我的鐲子給誰啦?你說,掛麪坊往常一月交二百個銀元,這一月怎麼才收了一百二十個,你把銀元給誰啦?鐲子是我娘陪給我的,你也敢給了那狐狸精?”二嬸說:“你說誰個?”俊奇娘就清亮了,說:“我給俊奇他爹說的。”二嬸說:“你說鬼話呀!”俊奇娘說:“我沒個老漢麼。”二嬸說:“要老漢有啥用!我有老漢和沒個老漢有啥區別?”俊奇娘說:“有饃不吃和沒饃吃是不一樣。”俊奇的媳婦從外邊進來,說:“我爹死了幾十年了,你一天到黑唸叨他,我和俊奇是少了你吃的還是穿的?”俊奇娘說:“誰家裡少了吃的穿的?”俊奇媳婦說:“你問問二嬸,她五個兒子秋裡給她了多少包穀?”二嬸說:“你咋知道這事?”俊奇媳婦說:“誰不知道呀,剛纔啞巴去爲你們爭包穀,把瞎瞎打了個血頭羊!”二嬸一聽,就往回走,拄了柺杖到了巷口,一疙瘩豬糞滑了腳,跌在地上就哭起來。

夏天智是八字步,穿鞋腳後跟老磨得一半高一半低。他去陳星陳亮的鞋鋪裡補了一雙雨鞋往家去,看見了他的二嫂子坐在地上哭,問哭啥的?二嬸說了沒人給他們交包穀的事,又說了啞巴和瞎瞎打了架。夏天智把二嬸攙起來,說:“我知道了!”直腳就去了慶金家。慶金家的院門開着,他把雨鞋掛在門閂上,端端走進去坐在了堂屋中的一把藤椅上。貓跑來抱他的腿,他把貓踢開,雞來啄他的腳,他把雞踢開。慶金聞聲從廈房出來,叫了聲:“四叔!”見四叔的臉陰着,就垂手立在那裡不動了。夏天智從來不像夏天義那樣暴怒過,但他不怒自威,也不看慶金,眼睛一直盯着院門外楊樹上的疤,疤像人眼,問:“咋回事?”慶金說:“四叔,啥咋回事?”夏天智說:“啞巴和瞎瞎打架是咋回事?”慶金說:“這都怪慶玉。”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夏天智說:“慶玉吃屎你們都吃屎呀?政府都不讓每一個人餓死,鄉上餓死一人罷免鄉長,縣上餓死一人罷免縣長,你們都不給你爹孃糧了,你這長子還坐在屋裡安妥啊?”慶金滿臉通紅,求四叔不要將打架的事告知他爹,說他現在就讓各家把包穀往他爹那兒送。夏天智站起來就走,說:“那我就在你爹的屋裡等着!”慶金已經沏了茶,說:“四叔,四叔。”夏天智走出了院門,他沒有提那雙雨鞋,說:“你送糧時把我的鞋帶上!”

夏天智到了夏天義家,夏天義沒在家,二嬸坐在炕上哭,他的腳有些疼起來,一邊脫了鞋揉着一邊勸二嫂再不要哭,哭啥呀,你把頭髮梳光,盤腿坐在炕上剝你的南瓜籽吃。就走過去把窗子打開,他嫌屋裡有一股酸臭味。門外水塘裡一陣鴨子叫,慶滿的媳婦把包穀用麻袋扛了來,說:“娘,我把糧給你扛來了,這麼多糧看你怎麼個吃呀?!”進門瞧見夏天智坐着,不說了。慶堂是交過了的,又提了一籠子胡蘿蔔。慶玉沒有來。慶堂問慶滿的媳婦:“二哥呢,他還不來交?”慶滿媳婦說:“軟柿子好捏麼!”夏天智說:“?!”慶滿媳婦說:“我去問二哥去。”在門口和瞎瞎碰了個滿懷。瞎瞎頭上的血沒有擦,而且還抹了個花臉,提着兩小筐包穀,說:“只要都交,我是地上爬的,我能不交?給國家都納糧哩,何況我爹我娘?我爹我娘要我身上的肉我都剜了給的!他啞巴算什麼東西砸我櫃上的鎖?他把我打死麼,我沒本事,誰都欺負,文成打過我,啞巴也打我,下來該光利打了吧!”說光利,光利扛着麻袋提着雨鞋進來,說:“我以前沒打過你,以後也不會打你。”夏天智說:“你把你臉上的血擦淨!”瞎瞎不言語了,用衣襟擦臉。夏天智懶得再理瞎瞎,問光利幾時回來的,光利說:“剛纔四爺去我家,我在廈房裡和我爹致氣,所以沒出來問候你。”夏天智說:“只說你是個乖的,你也跟你爹致氣?你爹爲了你頂班自己提前退了,你還跟你爹致氣?”光利說:“我沒頂班反倒好了哩!”夏天智說:“沒良心的東西!”光利說:“我一頂班,鄉商店就承包了,承包費一月是二千元,我頭一月就虧本了!我想回來種香菇呀,我爹又不讓。不讓回來也行,我讓他每月把商店的虧損給我補上。”夏天智說:“你爹哪有錢,就他那點退休金……”光利說:“他沒出息也讓我沒出息一輩子呀?!”夏天智倒心軟下來,覺得剛纔罵了慶金,慶金沒說他的苦愁,當下悶了一會兒,說:“你給你爹說,讓他黑了到我那兒去。”待拿來的包穀都裝進櫃裡了,揮手讓瞎瞎慶滿光利都走,瞎瞎卻說:“交了的就交了,不交的就不交了?!”炕上的二嬸說:“慶玉權當不是我兒!”瞎瞎說:“他明明是你兒!四叔家法嚴,我二哥就逍遙法外?!”夏天智說:“安門是給好人安的,小偷哪個走門?”趕着他們走了,拍了拍櫃蓋,對二嬸說:“嫂子,這包穀不是都交上來了嗎,他誰敢不交?!”二嬸說:“天智,這夏家呀多虧有你!”夏天智就回自己家去,顯得氣很盛,把收音機音量開到最大,裡邊正播着《滾樓》。《滾樓》裡有着張殼浪和張金定又說又唱得熱鬧。

張殼浪:爾嘿!

我老漢今年七十歲,

滿口牙關都不對。

豆腐血丸子咬不動,

麻辣胡豆吃起很脆。

我老漢張殼浪,正在下邊打坐,耳聽我的女娃娃在請,不知爲着何事,待我上前問個明白。

張金定:爹爹到了,請坐。

張殼浪:我這裡有座。

張殼浪:我的癭瓜瓜!

張金定:哎,女娃娃!

張殼浪:啊,女娃娃,你把爹爹老子叫出來吃呀嗎,喝呀嗎?

張金定:爹爹,你光知道個吃喝。

張殼浪:不吃不喝,有何大事?

張金定:爹爹,是你不知,我尊師言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時,有一天朝大將王子英,那人原來和兒有姻緣之分;請爹爹出堂,以在莊前等候此人到來,與你兒提說姻親大事。

張殼浪:我可莫說你這個女娃子呀,女娃子呀,你師父啥都沒有教導與你,叫你下山找女婿來了!

張金定:爹爹呀,父親,父命爲大,師命爲尊了!

客廳上和爹爹曾把話講,

你爲兒把言語細說端詳。

我尊師在仙山對我細講,

有一個王子英美貌才郎。

勸爹爹去奔往莊門以上,

等他到你與他好好商量。

作別了老爹爹去回樓上,

但願得結成了並頭鴛鴦。

《滾樓》戲一唱,前巷後巷的人家都聽得着。三嬸來大嬸家借用笸籃,大嬸說她近幾日老是頭疼,疼又疼得不厲害,卻渾身的不自在,三嬸就在水碗裡立了筷子驅鬼。一碗水和三根筷子拿上來,大嬸說:“天智又放起戲了!現在就他的日子滋潤。”三嬸說:“好好捉着!捉着。”大嬸就把筷子在碗中立起,三嬸將水往筷子上淋,說:“是你了你就立住!立住!”大嬸說:“你說誰?”三嬸說:“他大伯麼。”又說:“是你了,你就立住!你死了多少年了還不託生呀,你還牽掛她幹啥?要你牽掛的?!陰間和陽間不一樣,你當你的官,大嫂子還要改嫁哩!改嫁哩。”大嬸說:“你胡說啥呀!”三嬸說:“嚇鬼哩!”又一邊淋水,說:“是你了你就站住!站住。”筷子晃了晃,竟然站住了,直戳戳立在碗中,兩個老太太都臉上失了顏色,渾身打了個哆嗦。三嬸說:“你夢見他從門裡進來了?”大嬸說:“他進來了,就坐在蒲團上,說:來一碗綠豆湯!我就醒來了,醒來了頭疼。”三嬸說:“八月十五君亭去墳上燒紙了沒?燒紙了沒?”大嬸說:“他哪兒還記得燒紙!”三嬸說:“那就是他大伯來向你要東西的。要東西的。”嚇得大嬸就搭了梯子往樓上取麻紙。樓上有麻紙的,是過年時買了一些糊了窗子,又用生漆貼着糊了一遍她的壽木,剩下的一沓被塵土蒙着,一翻動,活活的東西就在一柱從瓦樓裡透進來的光中亂飛。兩人一陣咳嗽,忙在櫃前的插屏下燒紙。插瓶裡裝着夏天仁的像,臉長長的,額窄腮大,像個葫蘆。紙燒完了,碗裡的筷子還直直地站着,大嬸說:“他還沒走。”三嬸就拿了菜刀,說:“你走不走?走不走。”一刀砍去,筷子被砍飛了,跳上櫃蓋,又跳到地上。大嬸將碗水從門裡潑出去,說:“滾!”

水正好潑在進門的淑貞身上,把兩個老人嚇了一跳,忙給她擦,瞧着淑貞眼睛爛桃一樣,問是不是和光利沒過門的媳婦搗嘴啦?淑貞一股子眼淚唰地流下來。大嬸說:“你眼淚咋這多的,你要上了年歲和你娘一樣!梅花給光利說媒的時候,我就知道是她看上了你家的日月好,她那外甥女就是個樣子好看,卻不是個順毛撲索的人。怎麼着,還沒過門就吵了幾次啦?!”淑貞說:“她說話是刀子往我心頭剜麼!我去找梅花,梅花倒兇我,說給你家當個媒人好像成了千年的災啦,我那外甥女在孃家像個貓兒似的咋到你家就是了老虎?”三嬸說:“你不說梅花!不說梅花。到底爲了啥嗎?爲了啥嗎?”淑貞說:“光利在商店天天開門天天是虧,鬧着不幹了,要回來種香菇呀,這不是讓人笑話嗎?端着金飯碗咱不要回來又當農民呀?!”三嬸說:“天天虧着還是啥金飯碗,雷慶的飯碗比光利的飯碗大吧,說一聲爛了不就爛了?不就爛了。”淑貞說:“種香菇就一定能種成嗎?我和慶金不讓他種,他和梅花的外甥女就跟我打氣憋,又要去新疆打工呀!他一個同學在新疆,說油田上要人哩!那啥鬼地方,說是蹴下屙屎蚊子能把勾子叮爛,到那兒去尋死呀!再說他兩個遠走高飛了,我身體不好,慶金又沒力氣,地裡活誰個去呀?”三嬸說:“唉,你三叔一死,咱咋啥都背運了,家家鬧騰得不安寧!不安寧。”淑貞說:“愁得慶金一天到黑地嘆氣,又加上給我爹孃糧的事,讓我四叔罵他!”三嬸說:“你爹鬼迷心竅,一天到黑在七裡溝,現在咱夏家就只靠你四叔了。你四叔了。”淑貞說:“四叔罵就罵了,慶金都聽着的,可我家這日子咋得過呀?我來請請你們的主意。”三嬸問大嬸:“頭還疼不疼?疼不疼。”大嬸說:“這一陣倒沒在意。”三嬸說:“那就是不疼了麼。不疼了麼。”淑貞說:“你們在立筷子呀,三娘你給我也立立,我這也是撞着哪一路鬼了?”三嬸說:“你這不是立筷子的事,該去算算卦。如果說光利出去能掙錢,那就讓光利去,若是出去不好,就是梅花她外甥女再鬧,唾到你臉上你也忍着。你現在實際上是當婆婆了,你也知道當婆婆的難了吧?難了吧。”淑貞說:“我對我婆婆可是好的吧。”三嬸說:“好,好,你不頂嘴,只是事情沒利利索索辦過。辦過。”淑貞說:“三娘委屈我呢。你說算卦,讓我找中星他爹?”大嬸說:“叫榮叔!聽說中星又當了陽曲縣的副縣長啦?”三嬸說:“是不?前三天我看見中星爹走路一閃一閃的,這兩天咋就沒見過他了?他了。”大嬸說:“咱這一門我看是衰了,人家那一門子又旺了。”三嬸說:“咱這是氣散了,聚不到一塊麼。一塊麼。”淑貞說:“中星要是升了官,他爹還肯給我算卦?”大嬸說:“尋瞎瞎媳婦麼,她帶你去南溝虎頭崖找神去。”淑貞說:“我不尋她。你信神就信神,可哪裡有她家裡啥事都不管的,瞎瞎爲啥成那樣,家無賢妻他能不在外生禍?”大嬸說:“她過她的日子,你過你的日子,與你屁事?依我看,人家倒心大,哪像你樹葉大的事就端在手裡像是個泰山放不下!”淑貞眼淚又流下來,嚶嚶地哭着走了。大嬸說:“咱這一門子該敗呀,除了竹青,哪一個媳婦都是窩裡罩,沒事了尋事,有了事就哭哭啼啼,家就是這麼哭啼敗了!”三嬸說:“頭不疼了吧?吧。”大嬸說:“還有些。”三嬸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抽絲。”大嬸說:“要疼就疼死罷了!我活這麼大歲數幹啥呀,活着是別人的累贅,自己也受罪,閻王爺是把我忘了,你說……”話到口邊突然又咽了。

門道里麻巧拿着一卷布進來,咚地往桌上一扔,說:“娘,你兒回來了沒?”大嬸說:“他一天到黑在村裡忙哩,沒見回來麼。”麻巧說:“他忙啥哩,忙得在萬寶酒樓上和別的女人睡覺哩!”大嬸說:“你胡說個啥呀!”麻巧說:“我胡說?人家染坊裡的人與咱沒冤沒仇的,人家是胡說啦?!”三嬸說:“這話給誰說誰信?君亭不是慶玉,何況村上事牛毛一樣,他就是要幹那事也沒個空!村裡現在嫉恨君亭的人多,別人家可以亂,你這兒可亂不得哩!亂不得哩。”麻巧說:“這個家我男不男女不女的顧扯着,他再要和萬寶酒樓上妓女來往,我就碰死在他面前!”收拾了染好的布去了臥屋,兩個老太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再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淑貞回到家裡,心慌意亂什麼活兒都捉不到手裡,她就去找中星的爹。摘了幾個茄子給中星的爹拿上,但中星爹的院門上了鎖,幾隻麻雀在門口的塵土上走了一片“個”字,她又把茄子拿到瞎瞎家。瞎瞎不在,瞎瞎的媳婦倒樂意領她去南溝虎頭崖廟裡抽個籤去,但瞎瞎媳婦卻說:“你在村南頭等着,我該洗個臉的。”淑貞在村南頭等了個把鐘頭,卻不見瞎瞎媳婦,返身又來尋,瞎瞎媳婦正站在巷口的碌碡上往遠處看,脖子伸得長長的,半張着嘴。淑貞說:“你賣啥眼哩?”瞎瞎媳婦說:“夏風走呀,我看那麼多人送夏風哩。”淑貞說:“你操閒心!”瞎瞎媳婦說:“白雪身子笨成那樣了,夏風也不多呆?工作着的人有工作着的人的可憐,誰也照顧不了誰。”淑貞說:“你瞎瞎一年四季都在家裡,你懷孕就照顧你啦?”瞎瞎媳婦說:“人和人不一樣麼。”淑貞說:“你關心白雪哩,白雪咋沒說你這褲子爛得屁股蛋子快出來了給你買條褲子?”瞎瞎媳婦忙用手摸自己屁股,說:“褲子是爛啦?”又說,“我裡邊有條襯褲哩!”

兩人去了南溝,一路上嘮叨着夏家代代出人,老一輩兄弟四個一個比一個能行,英英武武了幾十年,到了慶金這一茬,能行的就是夏風和雷慶、君亭。雷慶是馬失了前蹄,臥下不動了;君亭再厲害到底還是農民,得罪的人又多,落腳還說不來哩。實指望在文成這一夥中能看出有出息的是光利,光利卻鬧着要出走,要出走是出走的陽光大道還是獨木橋,她們心裡就像一顆石子丟到井裡,探不到個深淺。到了廟裡,她們先燒了香,就跪在殿中抽籤。抽出的籤是上籤。簽上面有四句話,她們看不懂,其中卻有一句是“在家安然”,瞎瞎的媳婦就說:“不走着好!”淑貞說:“果然是不走着好,這神也真靈!”就將自己的一堆心事一樣一樣都念叨給神,還要抽籤,給慶金和她的身體抽了籤,給光利的商店還虧不虧本抽了籤,但籤籤都是下籤。淑貞心急起來,一頭的汗,還要再抽,瞎瞎的媳婦說:“再抽就不靈了。”拉了淑貞出來,一香客問瞎瞎媳婦:“你來啦?”瞎瞎媳婦說:“來了。”那人說:“你給捐了多少錢?”瞎瞎媳婦說:“你說是給昭澄師傅修塔的事嗎,我捐了五十元。”那人說:“才五十元呀,中星爹是二百元。”瞎瞎媳婦說:“他捐了二百元?”滿臉的羞慚。

瞎瞎媳婦回到家,瞎瞎在堂屋和一些人搓麻將,滿屋罩了煙,一地的菸蒂和痰。瞎瞎說:“你死到哪兒去了,快給我們燒些水!”媳婦說:“沒柴了,你到場畔的麥草堆上抱麥草去。”瞎瞎說:“叫誰去抱?你日你孃的犟嘴哩?!”衆人見瞎瞎發兇,也不勸他,一個說:“咱那老婆,只要我一回家,開口就是:吃啦沒,我給擀麪去!”一個說:“我遲早一進門,老婆一手端着碗撈麪一手提了褲子,說:先吃呀還是先日呀?”他們這麼一說,瞎瞎就對媳婦吼:“咋還沒動彈?!”從腳上脫了鞋就擲過去,正打在媳婦的頭上。衆人見瞎瞎真動了肝火,忙說:“好啦好啦,別在我們面前逞能啦!”媳婦說:“是不是你又輸啦?”瞎瞎罵道:“你管我輸啦贏啦?!”又要撲起來打,媳婦就出門去抱了麥草,在廚房裡生火燒水。燒着燒着,咬了牙,從櫃子裡往麻袋裝麥子,裝好了,大聲叫道:“武林哥,武林哥,你不坐會兒呀?行,行,我一會兒給你掮過去!”然後把燒開的水端到堂屋。瞎瞎說:“你給誰說話?”媳婦說:“咬舌人武林,他去市場上糶糧食,一趟拿不動,放了一袋讓我幫他背到市場去。”瞎瞎說:“嚇,啥人都會指派人了?!”就忙着去抓牌。媳婦便走出來,將那一袋麥子揹着,便宜賣給了趙宏聲。她已經賣給趙宏聲幾次糧食了,她對趙宏聲說:“這事你可不要給我那一口子說,一說他就拿錢又去搓麻將了。”趙宏聲說:“我這嘴你還信不過,白雪她孃家嬸把娃娃抱走了,我能不知道,可我吐一個字來沒有?”瞎瞎媳婦說:“聽說生了個男娃?”趙宏聲說:“這話我就不說了。”瞎瞎媳婦笑了笑,將一卷錢塞在懷裡高高興興走了。

回到家,瞎瞎一夥還在搓麻將,媳婦卻想不出把錢放在哪兒安全,先放在櫃中的麥子裡,又取出來,就從穀糠甕背後翻出一個破紙盒,放在盒子裡了,再想想,怕錢潮了,用一片塑料紙包了,還在紙盒上放了些麥草,重新藏在甕背後,謀算着明日下午就可以重到南溝廟裡去了。瞎瞎在堂屋喊:“喂,喂!”媳婦知道在喊她,偏不作理,瞎瞎就罵:“你耳朵塞了驢毛了嗎?”媳婦說:“你吱哇啥的?”瞎瞎說:“你攤些煎餅,去大哥院裡摘些花椒葉墊上,椒葉煎餅好吃!”媳婦說:“我不去,上次摘花椒葉,大嫂蠻不高興哩。”瞎瞎說:“摘她個片花椒葉都不行?你去,你偏去摘!”媳婦說:“你能行,你去摘!”瞎瞎逗火了,當下放下牌,就去了慶金家院子摘花椒葉。一會兒回來進門竟吼道:“是你把大嫂領到南溝廟裡去了?”媳婦說:“她說要給光利抽籤的,她要我帶路,我能不去?”瞎瞎扇了媳婦一掌。瞎瞎的個頭低,他是跳了一下扇的媳婦的臉,說:“你抽的屁籤哩!光利已經坐車去新疆了,如果大嫂在,光利還不敢走的,你把大嫂卻偏偏帶到廟裡去了,現在大嫂尋死覓活的,你負責去!”媳婦一聽,說:“爺!”轉身就走。瞎瞎又跳着一個巴掌扇過去,說:“你往哪裡去,你惹下事了,你不乖乖在屋裡還往外跑?!”媳婦捱了打,並沒有哭,在院中的捶布石上坐了一會兒,進廚房攤煎餅。這媳婦做針線活不行,攤餅在五個妯娌中卻是最好的。她娘死得早,四歲上她就在案板上支了小凳站着學攤餅。嫁過來後,瞎瞎不務正事,又惹是生非,她已經習慣了,知道這是她的命,也就不哭,也不在人前唉聲嘆氣,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餅煎了一案,她的奶驚了,孩子還放在婆婆那裡。就在竈火口將衣服撩起,將憋得生疼的奶水擠着灑在柴火上。然後把餅盛在盤子裡,又在四個小碗裡調了辣子醋汁,一切都收拾停當,拉閉了廚房門,在院子喊:“餅子好了!”自顧出門去接兒子。

麻巧的臉青蘿蔔似的,從巷子裡小步跑,一對大奶撲撲閃閃像兩袋子水,咕涌得身子跑不快,瞎瞎的媳婦就忍不住笑了。瞎瞎媳婦說:“嫂子,嫂子,狼攆你哩?!”麻巧沒吭聲,但跑過三步了,卻說:“你有事沒事?”捏了一下鼻子,把一把鼻涕抹在巷牆上。瞎瞎媳婦說:“我去接娃呀,娃在他婆那兒。”麻巧說:“那你跟我走!”瞎瞎媳婦糊糊塗塗就跟了走。走出了巷到了街上,她不知道往哪兒去,說:“嫂子,你知道不知道光利到新疆去了?”麻巧說:“去了好,都窩在咱這兒幹啥呀!”瞎瞎媳婦說:“他一走,他娘尋死覓活的!”麻巧說:“誰的日子都比我好!”瞎瞎媳婦覺得不對,也不敢多說,跟着只管走,瞧見麻巧頭上似乎長了個大紅雞冠。瞎瞎媳婦說:“嫂子你頭上有個雞冠?”麻巧說:“我成了人的雞啦?!”瞎瞎媳婦再看時,那不是雞冠,是一團火焰。揉揉眼睛,火焰又不見了。

這兩個婆娘到了萬寶酒樓前,腳底下騰着一團塵土。丁霸槽在樓前的碌碡上吃撈麪,辣子很汪,滿嘴都是紅,剛一筷子挑了一撮,歪了頭用嘴去接,驀地看見麻巧過來,忙嚥了面,跳下碌碡把路擋住了。麻巧說:“矬子,君亭在沒在樓上?”丁霸槽說:“啥事?”麻巧說:“他幾天不沾家了,是不是在樓上**哩?”丁霸槽說:“啥?你是糟賤君亭呢還是糟賤我酒樓呢,我這兒哪有妓?”麻巧說:“誰不知道你那些服務員是妓,三踅帶着到處跑哩!他幾天不回去了,家還是不是家?!”丁霸槽說:“君亭哥是村幹部,你見過哪個大幹部能顧上家?”麻巧說:“他算什麼大幹部,看有沒有指甲蓋大?”丁霸槽說:“你權當他就是大幹部麼!你不認他,我看他就是清風街上的**!”麻巧說:“他人肯定就在樓上,你爲啥不讓我上樓去?”丁霸槽突然大聲說:“我君亭哥肯定沒在樓上,你是警察呀,要檢查我呀!”麻巧說:“你喊那麼高你別報信!”就對瞎瞎媳婦說:“你就在樓口守着,我上去尋!”瞎瞎媳婦到這時才明白是來要捉姦的,她纔不想沾惹是非,轉身就走。這時刻,酒樓上有聲音在說:“胡鬧啥的,在這兒喊叫啥的?!”君亭披着褂子從樓梯上下來。麻巧說:“矬子說你不在樓上,你在樓上幹啥哩?”君亭說:“我的工作得給你彙報呀?往回走,清風街上哪個女人這樣過?你在這兒信口亂說,我還工作不工作?!”一腳朝麻巧屁股上踢,沒踢着,麻巧卻貓腰就上了樓,砰地將一間房門踹開,牀上睡着一個女的,拉起來就打。樓上一響動,丁霸槽先跑上來,君亭也上來了,兩個女人已糾纏在一塊,你撕我的頭髮,我抓你的臉皮,丁霸槽忙拉開,各自手裡都攥了一撮頭髮。丁霸槽說:“人家是我這兒的服務員,你不問青紅皁白憑啥打人家?”麻巧說:“大白天的她睡啥?”丁霸槽說:“大白天就不能休息啦?”麻巧說:“她休息就脫得那麼光?”指了那女子罵:“你要清白你把你那×掰開,看有沒有男人的?在裡邊?”君亭壓住麻巧就打。麻巧叫:“你打死我讓我給她鋪牀暖被呀?!”君亭吼道:“你給我叫,你再叫一聲?!”麻巧不叫了。瞎瞎媳婦趕忙拉了麻巧就走,君亭就勢站起來,理他的頭髮,臨下樓了蹬了那女的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