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整整下了三天,天氣也隨着涼起來,樹葉發黃,開始脫落,蟬就一聲比一聲叫得短。播種過了麥子的地,結着一層薄蓋,遠看有了綠的顏色,近來卻還是黃土,只有刺蝶草胖乎乎的,被人剜了回去做漿水菜。清理欠賬的工作並沒有結束,該交的主動交了,交不了的依然交不了,有的早早跑出去打工了,有的開始尋思出去。在家裡呆着的夏風,終日有人纏着,要求能被介紹到省城去尋個事幹,夏風哪裡有這份能耐,索性關了院門,在家裡睡覺。夏天智趁機就嚷嚷編書的事,催督着夏風把秦腔臉譜一一拍成了照片。照片的順序排好了,當然需要在每張照片前寫些介紹文字,夏風就不懂了,夏天智便把白雪叫來,兩人商量着寫了兩天。寫完了,夏天智說:“書前邊是不是還得有個序什麼?”夏風說:“爹還知道序呀?”夏天智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路呀?!你的書本本有序的,我也得有個序,你來寫吧。”夏風說:“啥書麼,還窮講究!”夏天智說:“啥書?你說啥書?!”夏風說:“好好好,好書,好得很的一本書!我不懂你們的秦腔,只有你寫了。”夏天智就戴了眼鏡在家裡寫。他寫文章呀,真是天搖地動,要把院門關了,不准誰打擾,要四嬸把茶沏上,吃水煙的火繩點上,可他寫一頁了,不行,撕了,再寫一頁,還是不行,撕了,地上揉了一堆紙團兒。四嬸笑話說:“你不是啥都能行嗎,現在咋這難場!”夏天智恨了恨,卻突然笑了,說:“我不會寫文章,我卻能養個能寫文章的兒哩!”他想起了水興的爹活着的時候好秦腔,希望能在水興家找些什麼秦腔方面的資料,去了水興家,水興說他爹記性好但不識字,家裡哪裡有書?灰沓沓地回來,對夏風說:“你能不能在省城尋個高人寫個序?”夏風瞧着爹可笑,但又不敢說明,就說我先聯繫個出版社吧,聽聽人家意見。原本想搪塞過去,沒想夏天智就立逼着夏風打電話聯繫,聯繫的編輯是夏風的一個朋友,竟然也想趁機遊玩,不幾日就來到了清風街。
來的這位編輯姓黑,還有姓黑的?人卻長得白白淨淨,他來到的幾天裡,夏風領着把清風街四周的地方都遊轉過了。那天我在水塘裡摸魚,我是摸了魚用荷葉包了,泥巴裹了,中午在七裡溝要吃烤魚的。正舉着一柄荷葉走到小石橋上,遠遠看見夏風、白雪和那位姓黑的走過來,我先是把荷葉往頭上一蓋,我以爲荷葉應該立即成爲隱身帽的,我能看見他們,而他們看不見我。我就看見白雪的肚子已經隆起來了,走八字步。白雪能懷一個什麼樣的孩子呢?這我看不出來。來運也是懷了孕的,我能久久地盯着來運的肚子看得見肚子裡的狗崽子,但我看不到白雪懷的是什麼樣的孩子。孩子如果模樣像我就好了,我這麼作念着。我這樣作念不道德,很流氓,但我確實這樣作念過。突然,白雪說:“那……”她是在說我,她發現了我後立即又不說了。夏風說:“啥事?”白雪說:“啊,沒,沒事。咱們回去吧,我有些累。”但夏風沒有聽白雪的,仍往小石橋上來。我知道事情要壞了,荷葉並沒有隱住我的身,我一身泥水,我纔不願意一個髒兮兮的樣子讓夏風看着了鄙視我。我就舉了荷葉,從橋上往河灘跳,荷葉應該像降落傘,我能輕輕地落下去的,真的,我就落下去了,沒有骨折,只腿上碰了一塊大青色。
我後來是一瘸一跛從河灘上橋那邊土塬,走到七裡溝外的312國道上才攆上去溝裡的夏天義和啞巴的。夏天義罵我爲什麼來得遲,我說去摸魚了,中午可以吃烤魚的,他原諒了我。我那時肚子就疼了,這可能在小石橋上太緊張,腸子蠕動得快,我想拉稀。夏天義說:“要拉拉到溝地裡!”我們以往在路上有屎有尿了,都要一直憋着到溝地裡拉。我就憋着。憋屎憋尿那是艱難的事,我使勁地憋,但終於憋不住了,就在路邊拉了起來。夏天義又罵我沒出息,還幹什麼呀,連個屎尿都憋不住!他和啞巴生氣地前邊走了。我拉了屎,覺得很懊喪,拉完了立在那裡半天沒動,但我用石頭把那堆糞砸濺飛了,我的屎拉不到溝地裡,誰也別拾了去!
我搬了石頭砸我的糞,砸下一個石頭,再砸下一個石頭,石頭卻嘩啦嘩啦全從空中砸下來,這是天上下起冰雹了。五月六月天上常常下冰雹,但到了秋季了還下冰雹,這是我沒有經過的。冰雹有云豆顆大,也有的像算盤珠大,落在身上又冷又疼。我急忙往溝裡跑,遠遠地看見夏天義和啞巴仍在那裡搬運石頭,夏天義竟然沒有戴那頂竹皮子編的帽子,帽子放在那塊地上,自己卻光着腦袋。石頭太大,他只能把一個石頭掀起來,翻一個過兒,再掀起來,翻一個過兒,吭哧吭哧的聲傳得很遠,似乎滿山溝都在喘氣。突然間我覺得所有的石頭都長了腿,爭先恐後地往那截壩上跑。夏天義也是一個石頭,就在石頭羣裡,天上的冰雹在石頭上蹦濺,發着脆響,而只有在夏天義的頭上發着木聲。我跑過去喊:“你咋不戴帽子呢?你咋不戴帽子呢?”去地上取那帽子,夏天義撲過來護住了帽子。竹帽下邊苫着的是一棵麥苗,獨獨的一棵麥苗,才拱出了地皮,嫩得只是一點綠。他說這是他特意種下的一棵麥,他要看看這顆麥能不能長,能不能長得指頭粗的杆子,結一尺長的穗子?!他這麼給我說的時候,再也沒有在路上訓我的那股凶氣,目光甚至在取悅我,但一顆冰雹就咚地落在他的鼻子上,鼻子便出血了。
凡是冰雹砸過的莊稼苗就不再能長粗長高,夏天義的鼻子遭冰雹砸出血後,好長日子都沒有好,貼着趙宏聲配製的一塊膏藥,我笑他像戲裡的白鼻子縣官。
好像是又過了雨天,天上起了火燒雲,熱倒不熱,但一切都特別的光亮。當火燒雲不是橫着從空中移動,而是一道一道,斜斜地豎着朝清風街栽過來,來運就產下了一窩小狗,而姓黑的編輯也審查完了《秦腔臉譜》所有的照片和介紹文字,準備着明日要離開清風街了。夏天智在家設宴,要歡送黑編輯,也要爲自己將要出書慶賀,就邀請了鄉黨委書記和鄉長,也邀請了兩委會一些主要幹部,還有新生。夏天智爲了夏風的文章不知請人喝過了多少次酒,這一回是爲自己喝酒的,十分興奮。一早起,他把所有的臉譜馬勺全掛在屋裡院裡,中堂上的字畫也更換了,收音機裡播放着秦腔,他就坐在院子裡的椅子上吸水煙,說:“把院門大開!把院門大開!”白雪把院門開得大大的,雞也進來,貓也進來,一隻手掌般大的花蝴蝶也飛進來,在癢癢樹上繞了一圈,停在了牡丹蓬上。夏天智就問白雪能不能在酒席上唱一段秦腔湊興,因爲黑編輯懂秦腔,來的新生和上善也會幾句戲文,酒喝到**成了肯定都要唱的。白雪說:“行!”夏風在廚房裡幫四嬸擇菜,瞧着爹的樣子只是發笑,四嬸就說:“你給你爹出什麼書呀,他多張狂,天上地上都放不下了!”夏風說:“賊老來偷東西,你防是防不住的,把賊叫到家招待一次,賊就再不來了!這書一出,我爹以後畫馬勺就沒勁了。”四嬸說:“打你的嘴,咋這樣說你爹!”來運領着五個小狗在院門口叫,夏天智也笑了,說:“狗都知道賀喜哩!”就吆吆吆地叫,來運一蹴身子進來了,尾巴亂擺,五個小狗從門檻上往過翻,翻不過,白雪過去幫忙,五個小狗像滾着的五個棉花球兒。夏天智說:“今日來人多,誰要喜歡,就把這狗娃送了去。”白雪就抱起那隻毛最純白的,說這一隻她要給她孃家的。院門外卻有一聲:“要送狗,我得要一隻!”夏天智看時,是上善進來了。
其實我就在上善後邊。我是在路上見到上善提着一嘟嚕排骨,我說:“請我吃排骨呀?”上善說:“你嘴饞了,到石頭上磨磨。我這是給四叔送禮呀!”我說:“夏天義家過什麼事?”上善說:“你沒大沒小,叫四叔名字?四叔要出一本書哩,慶賀呀!”我說:“他兒子出書,他老子也出書,寫什麼書?”上善說:“秦腔臉譜。”我說:“嚇,秦腔臉譜也能出書?”上善說:“聽你這口氣,好像你也會畫秦腔臉譜?”我說:“畫不了,但我懂!”上善說:“呸,呸,到一邊涼去吧!”他擡腳就走,我說:“你信不信,我這兒就有一份關於秦腔的文章哩!”我是把白雪寫的那一份關於秦腔的介紹材料一直揣在懷裡的,就拿出來給他顯誇,上善就停了腳步,把材料拿過去看了,說:“你寫的?”我說:“信了吧?!”上善竟拿了材料就走,我便追着攆,一攆攆到了夏天智家院門口,上善進去了,我不敢進去。
上善進去了,我就坐在院牆外,我後悔自己顯能給上善看了材料,他把材料如果讓白雪看了,白雪肯定就收了回去,我將再也得不到了。就罵上善,石子在地上寫上善名字,然後用腳踩。院子裡一片笑聲,我聽見白雪的笑,隔着一堵院我看不到白雪。我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願望,希望白雪能知道我就在牆外,就大聲朗誦起了那一篇我差不多背誦得滾瓜爛熟的詩讚。
上善會來事,一嘟嚕排骨就讓四嬸喜歡了,四嬸說:“你要一隻就給你一隻!你和金蓮不拆伴的,金蓮呢?”四嬸最希望的是金蓮來,但金蓮沒來。上善說西街江茂的媳婦回來了,金蓮他們要去抓人的。四嬸說:“夏風結婚待客那次她沒到,這一次她還是不來,金蓮的神大,請不動的!”上善說:“這你錯怪她了,她特意要我給你解釋的,只是不湊巧,江茂的媳婦偏偏回來了!”夏天智說:“江茂的媳婦?哎哎,誰在念啥的?”夏天智對秦腔敏感,他第一個聽到我的朗誦了。院子裡一時靜下來,我故意又放高了聲音,而且用普通話,我的普通話說得不好,有醋溜的味道。上善說:“是引生,他瘋瘋癲癲胡叫哩。”上善就對着牆外說:“引生引生,你要念就好好念,說什麼普通話,把舌頭放好着念!”院子裡的人都聽到了我的朗誦,我很得意,繼續朗誦,但是鄉里和村裡的一些幹部一溜帶串地到夏天智家來了,我不願意他們看見我在夏天智家院牆外朗誦,就走開了。
詩讚沒有朗誦完,但白雪是聽了幾句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沒有吭聲,一轉身去了廚房,幫起四嬸做飯。四嬸卻說:“剛纔上善的話你聽到了?”白雪說:“咋?”四嬸說:“是不是你孃家二嬸的兒媳婦要超生呀?”白雪說:“聽我娘說,是我江茂哥的媳婦又懷上了,逃避計劃生育,逃到南山她孃家去了。”四嬸說:“壞了,她回來了,金蓮今日要去抓你嫂子的。”白雪說:“是不是?已經有兩個女娃了,還要生,日子都過成什麼樣了,再生一個咋着活得起?”四嬸說:”農村人麼,沒個男娃咋行?你快去報個信,讓你嫂子躲開。”白雪說:“我不去。”四嬸說:“咱不知道也就罷了,知道了不去說,心裡咋能過去?!”白雪就趁夏天智招呼鄉里和村裡來的客人的混亂間去了西街。夏天智忙活了半天,突然叫夏風,夏風說:“又有啥事了,五瓶酒還不夠呀?”夏天智說:“我把你二伯忘了,他怎麼也得來呀!你去你二伯家看他在不在,要是不在,就騎上君亭的摩托去七裡溝,一定得把他接回來!”
夏風去了夏天義家,路過中星他爹院門口,中星的爹正在門口倒中藥渣子,就問:“榮叔又熬中藥啦?”中星他爹說:“我難過得很。”夏風說:“榮叔一輩子都沒精神過,不是這兒疼就是那兒疼,你沒事的!”中星他爹說:“咋能沒事呢?你給你爹出了書啦?”夏風說:“這你咋知道的?”中星他爹說:“我有啥不知道!你這兒子好,我讓你中星哥把這院房子重修一修,但他不,他說他將來要給清風街的州河裡造一座橋呀!”夏風說:“那好,那是大事哩,他得當了大官才行!”夏風心裡反感了這位榮叔,原本也要請榮叔去他家喝酒,也就沒再請。到了蠍子尾,夏天義家的院門口停着一輛手扶拖拉機,李三娃在院子裡和夏天義正說話。夏風進去,兩人倒不說了,夏風說:“二伯今日沒去七裡溝呀?”夏天義說:“沒去哩。叫你去七裡溝看看,你咋老是不去?”夏風說:“改日我肯定去的。”就說了他爹的那些秦腔臉譜要結集出書呀,省城來的編輯也要走呀,家裡備了些酒,請二伯過去喝幾盅。夏天義說:“哈,好事麼,書厚不厚?”夏風說:“估計將來有二指厚吧。”夏天義說:“你爹給我說過,那麼厚的書,將來我死了枕石頭,你爹拿書做枕頭了!”就對李三娃說:“就這樣吧,吃虧佔便宜都不是外人。你說你叔平日對你怎樣?”李三娃說:“天義叔好是好,就是爲河堤上的樹扇過我耳光麼,我這耳朵現在還有些聾。”夏天義笑道:“你狗日的還記仇呀?!”那一次把你沒打死都是好的,我可給你說,你佔我多少便宜都行,集體的事你少淺眼窩!”李三娃說:“這拖拉機可是我個人的,爲了這拖拉機的欠款,這回我是賣了三鬥麥哩。”夏天義說:“你也瞧瞧它都快是一堆爛鐵了!”李三娃說:“車廂是破了些,可機器好得很,而你這桌子倒成了啥模樣了麼!”夏天義說:“你懂不懂,這是紅木桌子,你在清風街誰家還見過這桌子?白家要不是大地主,甭說你,我也沒見過的!這幾十年了,合的縫你看得出來?你試試這分量,你試試!”李三娃把桌子搬起來,試了試,不吭聲了,又蹴下身搖桌子腿,說:“有茶壺就得有茶碗的,光這一張桌子就能值一個手扶拖拉機?你這是一堆木頭,手扶拖拉機可是一堆鐵!”夏天義說:“狗日的三娃,你咋像你爹生前一樣,過河渠溝子也夾水?你那點鬼心思以爲我看不出來,你和我磨來磨去就謀算那兩把椅子呀?!”李三娃說:“你把羊都賣了還捨不得繮繩?!”二嬸在堂屋說:“這椅子不給,貴賤不給,桌子沒了,又拿椅子,這屋裡還有啥值錢的貨呀?”夏天義說:“你少插嘴!”對李三娃一揮手,說:“好了好了,都給了你!你把手扶拖拉機的搖把留下,桌子椅子天黑了來搬,我還得去夏風那兒喝酒呀!”李三娃說:“又喝酒呀,你們夏家日子都滋潤,原先是雷慶家見天喝酒,現在又是天智叔家啦。”夏天義說:“你說啥,你狗日的是喝不起酒的人?你要是喝不起我請你喝酒,讓你的錢在你家生兒子!”李三娃嘿嘿地笑。夏天義就對夏風說:“你先回去,我讓三娃把手扶拖拉機推到院裡了我就來。”夏風就回來了。
客都到了,白雪沒閃面,夏天義還沒有來。夏天智問白雪呢,四嬸謊說到商店買醬油了,又問夏風:“你二伯呢?”君亭在屋裡說:“二叔也來嗎?”夏天智說:“來的。”君亭說:“那我就得走了。”夏天智說:“胡說!和你二叔鬧啥氣憋的?過會兒他來了,你要好好給他敬酒哩!”君亭說:“我沒問題,只怕二叔給我難看。”夏天智說:“國共兩黨是死敵,**和蔣介石見面還握手哩!你和你二叔都是爲了治村,只是方略不同罷了,鬧着讓外人笑話!他爲大你爲小,他就是唾在你臉上,你都要給他笑哩!”鄉長就說:“君亭,老主任是不是自己去了七裡溝?”君亭說:“他要做老愚公故意給我難堪的。”鄉長說:“也難得他是爲了集體,必要時你們得支持他麼。”君亭說:“他往七裡溝一去,村裡人就議論了我的不是,我那金玉滿堂和瞎瞎五個兄弟也都說是我把二叔逼到那裡的,連我四叔都對我有意見。”夏天智說:“你當了支書是清風街的支書,也是夏家人的支書,該管的要管,該照顧的要照顧,你不要以爲夏家是本家人就特別苛刻了給別人看!你二叔是一根筋脾性,你讓他成了孤家寡人,可他又不是爲了他自己,你就得尊重他,多行孝道,你三叔一死,你想孝順也孝順不上了。”君亭說:“我哪兒是苛刻了夏家人給別人看我的光明正大呀,我哪兒又把他逼成了孤家寡人?今天兩委會的人差不多都在,我**獨斷說一句話,既然二叔執意去七裡溝,就讓他把七裡溝承包了,那蠅子不拉蛋的地方,村裡不收一分一釐的承包費,也算給他個名分!”夏天智說:“這倒也行。”就又讓夏風去叫夏天義。
夏天義還在家裡,家裡除了李三娃外,還有啞巴和慶玉。這一回是夏天義和慶玉吵架哩。夏風一時不知所措,也不知爲啥原因,越勸擋父子吵得越兇。夏風就問李三娃這是怎麼回事,李三娃說夏天義在七裡溝拉石頭拉土想要他的手扶拖拉機,他就提出用夏天義家的八仙桌換。夏天義同意了,可慶玉得到了消息卻要來拉八仙桌。夏天義當然不讓拉,說你們兄弟五個分房另住了,你憑啥拿這桌子?慶玉說老人總有百年之後的,到時候父母的遺產還不是五個兒子平分,他什麼都不要,就要這桌子椅子,如果這桌子椅子不頂換手扶拖拉機,他可以讓他爹繼續用,如果他爹要頂換手扶拖拉機,那他現在就搬走桌子椅子。夏風對慶玉立即反感,把慶玉拉開,要他不得和二伯紅脖子漲臉地吵,吵什麼來呀!?慶玉說:“夏風你在外邊見的世面多,這桌子怎麼能頂換呢?酒樓上住的馬大中是來這兒見過這桌子的,他給我說這桌子是老古董,在省城值二萬三萬哩。”夏天義一聽,說:“噢,我說你要桌子的,你是黑了心麼!”慶玉說:“我說過了,以後我啥都不分的。我是不是你的一個兒子?”夏天義說:“我還沒死哩,你分啥呀?!”慶玉說:“現在不分也行,但不能就好過了李三娃。”夏天義說:“那你給我買手扶拖拉機?”慶玉說:“修七裡溝值得你變賣家產?去散散心也就是了。憑你能修了七裡溝!你咋修呀,修十年還是八年,你也不看看自己年紀?”夏天義說:“咋,咒我死呀?我就是明日死了,我今日還要修!三娃,你現在就把桌子搬走!”李三娃過去搬,慶玉壓住不放,乾脆坐在桌子上。夏天義說:“你下來不下來?”拉住慶玉胳膊往下拽。慶玉手一甩,夏天義閃了個趔趄坐在了地上。啞巴一直在旁邊看着,見夏天義跌坐在地,衝過去把慶玉從桌上掀翻了。慶玉說:“你碎熊想咋?”啞巴哇哇地叫,慶玉扇啞巴一耳光,啞巴攔腰把慶玉抱起來了往地上墩,像墩糧食袋,墩了三下,慶玉的眼鏡掉了下來。慶玉沒有了眼鏡,就是瞎子,他在地上摸,啞巴把眼鏡又踢開。夏天義也不勸啞巴,說:“三娃,讓你把桌子搬走,你瓷啦?!”李三娃就先把椅子扛起來。慶玉在地上站不起來,罵:“三娃,你敢把桌子椅子搬走,我就敢把你的娃娃撂到井裡!”李三娃一聽,扔下椅子到了院外,把手扶拖拉機發動了,恨恨地開着走了。夏天義在院子裡突然用手打自己的臉,罵道:“我丟人呀,丟了先人呀,我看我死不在七裡溝,死不在崖上、繩上,我就死在你慶玉手裡呀!”夏風忙推了慶玉快走,慶玉不走,啞巴拽起他一條腿往院門外拉,像拉一條狗,一拉出去,轉身回來把院門關了。連夏風也關在了門外。
夏風叫門,叫不開。二嬸已經起了哭聲。夏風才跑回自家,把情況說給了在家等着喝酒的人。夏天智當下和君亭上善趕到蠍子尾。夏天智隔着門縫喊:“二哥,二哥,你把門打開麼!”院子裡沒聲息,哭着的二嬸也止了聲。上善說:“你就說鄉上書記鄉長說事來了。”夏天智又喊:“二哥,二哥,鄉上的書記和鄉長來給你說個事的。”院子裡還是沒反應。君亭說:“讓我喊!”上善說:“你喊更不開門的。”夏風說:“叫啞巴,啞巴在院子裡。”夏天智就喊啞巴,從門縫看,啞巴已經從堂屋出來了,就立在院中,偏不開門,氣得夏天智咚咚地敲,二嬸纔出來把門開了,說聲:“天智!”就哭了。
衆人進了堂屋,夏天義直戳戳坐在小條凳上,眼睛閉着,鼻孔張得很大。夏天智說:“有啥大不了的事,生這麼大的氣?!”一句未了,夏天義突然跳起來,從門後抄起了一把斧頭,哐哐地就在院子裡的桌子上砍起來,立時一條桌腿便砍斷了。衆人登時愣了,緩過神忙去奪斧頭,夏天智卻說:“砍得好!要這桌子幹啥?”夏天義越發像頭獅子,又是十上八下地砍,桌子成了一堆木板,然後咣地把斧頭撂了,說:“這是我的桌子,我怎麼砍就怎麼砍!”衆人都呆了像木雞,二嬸號啕大哭。夏天義吼道:“你哭啥呀,咱生下冤孽了有啥哭的?!”臉黑得像鍋底,卻說:“來了,坐。”取了他的黑捲菸一一給大家散,也給了君亭一根。都不知道該說些啥,君亭倒說:“二叔,你這可是很長日子沒給我散過煙啦!”夏天義說:“你不見我,我給鬼散去?”上善趕緊打圓場,說:“哈,這下沒事了,啞巴啞巴,你沒眼色,還不把這些木片子拿開,給你爺搬凳子呀!”啞巴把砍下的木片拾開了,端了凳子給夏天義。夏天義沒坐,讓鄉書記坐了,又拿了另一個凳子讓鄉長坐。君亭忙搬了那把紅木椅子給了夏天義。上善說:“今日天智叔擺了酒席,爲的就是要給你和君亭喝化解酒的,這酒還沒喝,隔閡就解決了。我知道了,天義叔不到天智叔家是個陰謀,故意要讓君亭親自上門的。”夏天義說:“我和君亭有啥隔閡?爲了集體的事,吵是吵嚷是嚷,心裡沒仇沒恨的,我恨的就是我養了個狼,咱整天說誰是誰的掘墓人,慶玉才真的是我的掘墓人!”鄉長說:“你兒子當然是你的掘墓人呀!”夏天義說:“我就是死了,讓狗叼着死了,也不讓他送終!”夏天智說:“到底是咋回事麼?”夏天義說:“咋說呀,不說啦,你們去吃酒吧,不要爲我家裡的事敗了大家的興。”君亭說:“二叔,你不說我們都知道了,慶玉不讓拿桌子換手扶拖拉機,咱就不換了麼……”夏天義說:“不換了他慶玉也休想拿到!”上善說:“這桌子是魔鬼變的,砍了就安然了!”君亭接上說:“兩委會已作了決定,讓你承包七裡溝,你願意怎麼幹就怎麼幹去,村上不收你的承包費。沒有手扶拖拉機,把村上的那輛舊手扶拖拉機也就給你!至於這屋子裡的東西,他慶玉要,你不會答應,就是你答應了,村裡也不同意,只要你老在,誰都不能動一針一線,即便你和我二嬸都不在了,分家還得村幹部主持吧,我君亭還得出面吧?”鄉長就拉了夏天義,說:“君亭話都說到這兒了,你還不笑一下?”夏天義不笑。鄉長說:“你不笑?”戳了一下胳肘窩,夏天義說:“我修七裡溝是我沒辦法了纔去的,靠我能把七裡溝修好?鄉上領導都在這兒,你當支書的不是說同意我承包七裡溝,你應該實施什麼時候去淤七裡溝啊!”鄉長就說:“老主任,你這就得寸進尺了,淤不淤七裡溝那是以後的事,今日咱先喝酒,還有省城的人哩,不要晾了人家。”連搡帶扯,把夏天義拉出了門。夏天智讓二嬸也到家去,二嬸不去,說:“你二哥咋活得像娃娃一樣嘍!”把褂子讓夏天智給捎上,還有那副大橢子眼鏡和一包黑捲菸。夏天智就指着啞巴罵:“沒心眼,叫你開門咋不開門?!”啞巴只是笑,然後跑到廁所就不出來了。
事情是解決了,大家卻沒了酒興,原本準備了五瓶酒,只喝過兩瓶就喝不動了。夏天智說:“都喝呀!夏風,給各位都倒滿!來,我再敬大家一杯!”新生說:“四叔,我不敢多喝了,這酒上頭。”夏天智說:“我這是好酒,咋就上頭了?!”新生說:“不是四叔的酒不好,酒是好酒,是我昨夜沒睡好,沾酒頭就昏了。”夏天智說:“你那胖身子,滲都滲半斤酒的。”新生說:“我實在不行了,你瞧我這臉!”新生的臉紅得像猴屁股,他解開褂子,胸膛上也是紅的。夏天智說:“那是這,你要不喝了,你給咱唱一段,黑編輯到咱這兒,老感嘆這麼個小地方還有人能畫秦腔臉譜,他是不知道清風街人還都能唱秦腔的!不是我夏天智多能耐,是清風街秦腔藝術的羣衆基礎厚,啥地方產啥東西,咱這兒蔥長一尺高,我聽中星說,他在新疆當兵,那裡的蔥都是兩尺來高!新生你就唱一段,讓黑編輯聽聽!”衆人就說:“好,好,新生來一段!”新生卻說:“唱啥呀?讓上善唱吧,上善你唱了我再唱!”夏天智說:“上善你先唱?”上善就攏了攏撲閃在額前的那撮頭髮,說:“唱就唱,我臉厚。今日高興的事多,初次見到省城裡的黑老師。”黑編輯忙說:“什麼老師,我年輕,就叫小黑。”上善說:“叫老師!初次見到了黑老師,又是四叔要出書,再是君亭和二叔和好,還有鄉上的兩位領導在場。”鄉長說:“你這話多了,咱們又不是不常見面?”上善說:“和領導在一塊吃飯這是第一回呀!這麼多的好事,我就唱一段,大家多喝酒。”大家以爲他要唱了,上善卻又說:“唱什麼呀?我在清風街是唱得最不好的,四叔說清風街秦腔藝術的羣衆基礎厚,這話是真的,剛纔在路上碰着引生,連引生都寫了個文章,說的也是秦腔。”他把那份材料拿出來。黑編輯說:“引生是誰?”夏天智說:“瘋子!”黑編輯說:“瘋子?讓我看看是咋樣個瘋子!”一邊看,一邊說:“哈!”一連說了三個“哈”。夏天智說:“上善,讓你唱的,誰叫你說這些?胡拉被子亂拽氈!”黑編輯說:“寫得好麼,咱書上沒有序,這不是現成的序麼!”夏天智說:“?我看看。”夏天智看了,說:“這是引生給你的?”上善說:“是呀。”夏天智說:“他從哪兒弄來的,他怎麼能寫了這些?”上善說:“是不是宏聲寫的?”黑編輯說:“宏聲又是誰?”夏天智說:“清風街上的醫生。”黑編輯說:“真是塊神奇地方!別的書請名人作序的,咱這本書用民間的序,那就太有意思啦!”黑編輯手舞足蹈,夏天智也高興了,說:“人常說天上掉餡餅,真是掉了餡餅,喝酒,喝酒!”鄉長說:“老校長喜糊塗了,你不是讓上善唱一段嗎?”夏天智說:“對對對,上善你唱!”上善還是說唱啥呀,啪啪地拍腦門,只說他又要拿做,嘴裡卻不變聲調地說開戲詞了:“我在學坊當門督,愛吃牛肉喝燒酒,我乃門督,今是大比之年,學裡老師命我給呂師爺送來衣帽藍衫,十兩銀子的盤纏,打發老人家上京求官。來到門前,咋沒人言喘。呂師爺!哎呀是不是餓死咧。呂師孃!得是凍死咧。待我窯背上去叫,呂師爺你睡醒些,財神爺給你送元寶來了!”咣哐,把酒杯往桌上一扔。君亭說:“酒杯?酒杯?”上善說:“那不是酒杯,是扔的金元寶!”開口卻唱:“貧莫憂愁富莫誇,誰是長貧久富家。有朝一日風雲炸,時來了官帽插鮮花。”黑編輯立即鼓掌,說:“唱得好,唱得好!”夏天智說:“你知道他唱的哪齣戲?”黑編輯說:“這我倒說不來。”夏天智說:“是《木南寺》,窮秀才呂蒙正和妻劉瑞蓮受餓於破窯,劉氏之母來接濟女兒,差蒼頭丫環送來糧米,剛纔那段是門督的說唱。”黑編輯說:“噢,是丑角戲。”夏天智說:“上善不是唱黑頭就是唱丑角。”上善說:“四叔是說我不是個正人君子啊?”夏天智笑着說:“你是個人精,清風街真還離不得你!新生,現在該你了,上善唱的是丑角,你來一段正劇,咋樣?”劉新生說:“唱哪段?”夏天智說:“來段長的,《哭祖廟》,我給你起板。”手就在桌沿上敲打,先敲“漸板”,自己哼唱,再敲“二倒板”,劉新生便唱開了:“先皇爺腰挎着三尺寶劍,滅強秦除霸楚才定河山。自孝平國威衰王莽篡漢,毒藥酒害平帝龍駕歸天。光武帝走南陽復興炎漢,全憑着雲臺將二十八員。傳位在桓靈帝宦官作亂,恨黃巾插義旗四下狼煙。我皇祖和關張桃園遇面,殺白馬宰烏牛大謝蒼天……”夏天智離開了堂屋,到了院子,四嬸卻坐在廚房門口打盹兒,夏天智說:“堂屋裡唱的多熱鬧,你倒瞌睡了?!”四嬸說:“這酒喝到啥時候呀,飯菜都放涼啦!”夏天智說:“不急的,大家正喝到興頭。白雪呢?說得好好的她要給大家唱一段的,人呢?”四嬸說:“她身子都笨成那樣了,還讓她唱啥的,唱出毛病了你負責呀?!”夏天智沒脾氣了,立在那裡了半天,堂屋裡新生還在繼續唱:“……當陽橋三聲吼嚇退曹瞞,折柳梢繫馬尾用計一件。馬奔跑塵土萬丈撲滿天,站立在橋樑上三聲喊。直嚇得曹相人踏人死馬踩人亡折一半回營去抱過年冊簿子從頭到尾仔細觀,大將折了整二萬,小卒一概記不全……”
夏天智再到堂屋去,四嬸趕緊叫了夏風在一邊,說了白雪孃家的事,打發去看看。
這肯定是個熱鬧的日子,夏家在東街熱鬧着。白家在西街也熱鬧着。我本來去七裡溝,但夏天義說他要找李三娃換手扶拖拉機,讓我也去鐵匠鋪買把杴,我便去買杴了。從鐵匠鋪出來正碰着金蓮領人去西街,我就嘿嘿地笑。金蓮說:“你笑啥的?”我說:“兩個蒼蠅在你脊背上搞事哩!”金蓮說:“滾!”但兩個蒼蠅確實在她脊背上壓了摞摞。我說:“滾就滾,哪怕蒼蠅把你脊背搞爛哩!”我站在了鐵匠鋪門口的臺階上,金蓮抖了一下身,蒼蠅飛起,它們飛在空中還是一個摞一個,金蓮就覺得冤枉我了,說:“跟我計劃生育去!”我說:“我爲啥跟你去計劃生育?”金蓮說:“你不能生育了麼!”我罵她了一句,卻問要抓誰去?金蓮說是抓江茂的媳婦,我就跟着她去了,因爲我恨江茂。那一次我偷白雪的內衣,江茂積極得很,首先攆過來打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終於有機會讓我整他了,最起碼,我可以看他的笑話。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去江茂家就遇上了白雪。
白雪是回到了她的孃家,她娘沒有在,外甥女在院子裡跳繩兒,說我婆在後頭院子裡。後頭院子便是江茂的家,白雪去了,果然見堂嫂改改挺着個肚子坐在屋臺階上,娘和嬸嬸說什麼,哧哧地笑個不停。白雪說了消息,改改變臉失色,轉身就往屋裡走。嬸嬸說:“金蓮怎麼就知道改改回來了,誰報的信兒?當存你斷子絕孫呀,你嘴那麼長?!”白雪知道當存是西街牛拴的老婆,兩家以前爲地畔吵過仗。白雪娘說:“你罵當存幹啥的,你也是多事!”嬸嬸說:“改改從山裡回來就只碰上過當存,不是她報的信還有誰?改改,你往屋裡鑽頂啥用,屋裡老鼠窟窿他們都會翻到的。”改改就又出來,抱着個包袱,說她到河堤上去;河堤那兒有蘆葦灘,鑽進去了尋不着。嬸嬸說:“那怎麼行,那裡能過夜?”又說:“白雪,讓你嫂子穿上件衣服把臉蓋住,你領着到你婆婆家去。她金蓮能想到人在你婆婆家?就是知道了,她還到夏家抓人去?”白雪說:“正因爲村幹部都在我家,我才知道了消息過來的,哪能去得?”白雪娘說:“就是能躲,躲到人家那裡算個啥?先到我家去吧。”開了院門,瞧瞧四下無人,小偷一樣竄到了前院。嬸嬸收拾了才吃過飯的碗筷,又把織布機移到院門過道,然後站在巷口往街道方向瞅。
白雪娘將改改安排到西廈子屋的一間小房,讓上炕睡了,又拿了尿桶進去,叮嚀千萬不要出來,不管外邊有啥動靜都不得出聲,要尿了,就順着尿桶邊兒尿,喉嚨再癢,多咽些唾沫,不準咳嗽。拉閉了門,上鎖子,把院中跳繩的孩子攆趕出去了。白雪說:“娘,那我該走呀!”白雪娘這才問起白雪幾時從縣上回來的,身子怎樣,一定要把自己養好,把胎保好,說:“你也看到了,在農村生個娃娃多不容易!”白雪說:“‘計劃生育’這麼嚴啊!”白雪娘說:“這一屆村班子硬得很,你嫂子從一懷上就跑了的。要跑你就跑得遠遠的,把娃娃生下來再回來,可她鬼迷心竅了,你江茂哥打工又不在,你回來幹啥,沒事找事!”白雪說:“生那麼多娃娃幹啥呀,我連我這頭胎都不想要哩。”白雪娘說:“快唾嘴!”呸呸朝空中唾了三下,也讓白雪唾。白雪一唾,唾沫落在臉上。白雪娘又說:“在你家裡,可別說這話!記住啦沒?”白雪笑了笑沒言喘,就聽得後邊院子里人聲嘈雜。白雪娘說:“我心咋這慌的!”爬上院牆梯子,假裝整理院牆頭上搭晾的玉米棒子,往外一看,金蓮和一夥人從巷子進來。白雪娘說:“這不是金蓮嗎,啊哪噠去呀?”卻不等金蓮回話,就爬下梯子,小聲對白雪說:“來了,真的來了!”白雪說:“那我走呀,那邊正待客的。”白雪娘說:“你先不急,就守在院裡,我到後邊去看看。”
白雪的嬸嬸一聽到白雪娘大聲說話,立即坐上了織布機,腳一踏,手一扳,哐哐地織起了布。我們已經到了院子,她還在織布機上不下來。等白雪娘趕了過來,金蓮已經和白雪的嬸嬸吵了起來,那嬸嬸一口咬定改改沒有回來,指天劃地,發白眼咒。但金蓮壓根不在乎這些,只講了一遍:逃避計劃生育和包庇逃避計劃生育人的行爲都是犯了國法!開始在上下屋搜尋。搜尋的人有村幹部劉西傑,有治保員周天倫,有趙宏聲和我。我們查看了每一個小房間,又上到木板樓上,又下到紅苕窖裡,金蓮甚至揭起了那些大小甕蓋後,還彎腰下去檢查了雞棚。沒有個人影。這時白雪她娘進了院,白雪她娘一進來我就慌了,忙拿起一個草帽戴在頭上。白雪的嬸嬸說:“搶東西呀,戴我家帽子!”她把帽子奪了去,我就站在了劉西傑身後。白雪娘看見我了並沒理我,說:“金蓮金蓮,又收什麼稅了嗎?”金蓮說:“姨,你知不知道改改回來了?”白雪娘說:“沒聽說麼。”白雪的嬸嬸還坐在織布機上,吊着臉,說:“金蓮,你把雞棚看了,你再把雞屁眼摸摸,看改改在沒在裡邊藏着!”金蓮說:“你不恨我,我這裡執行國策哩,上一次她回來了,你說沒回來,你騙了我,騙一回兩回,騙不了三回四回的,這次明明有人看見了她,你又把她藏在哪兒啦?”白雪的嬸嬸說:“這是誰在嚼舌根呀,就不怕斷子絕孫,她一輩子不生個娃娃,就這樣嫉恨我呀?她欺負我家沒個男娃,我要有個男娃長得門扇高了,看她還敢多嘴?”就大聲哭,手在織布機上拍得啪啪響。白雪她娘說:“幹部來了,你咋能這樣,也不請幹部喝口水呀!”嬸嬸還在哭,說“你拿電壺倒些水”,又拉長了聲哭。一邊哭一邊看白雪娘在四五個碗裡倒水,她又說:“放些糖,糖在櫃櫃瓷罐裡。”再是哭。金蓮不喝水,我們都沒喝水,但也尋不着大肚子改改。白雪娘說:“改改又不是個螞蟻,家裡尋不着,那真的是沒回來,你們搞計劃生育的也辛苦,到我家去坐坐吧。”白雪娘當然是說客氣話,金蓮卻同意了,她給周天倫耳語了一下,說:“你們就在這兒守着,她一天不露面守一天,十天不露面就守十天,清風街的計劃生育先進稱號不能讓她給咱毀了!”她跟了白雪娘往前邊院子走,偏偏又把我叫上。我說:“我不去了吧?”金蓮說:“咋不去?”我跟金蓮走,剛一走到前邊院門口,我就看見了白雪,一下子身子釘在地上了。我看見白雪也看到了我,她的眼睛閃了一下,然後就避開了。天呀,她一剎那的眼神,是驚慌,是疑惑,是不好意思,又是憤怒,像是給我扔過來一把麥芒,蟄得我渾身起了紅疙瘩,扭頭便跑。金蓮大聲叫我:“引生,引生,你還想要補貼不想?!”我一直往巷子外跑,一隻鞋都跑掉了,還是跑。
我跑得越遠,魂卻離白雪越近,如果白雪能注意的話,一隻螳螂爬在她的肩膀上,那就是我。最可惡的是金蓮,她首先看見了螳螂,說:“這個時候了哪兒來的螳螂?!”把螳螂撥到地上。白雪看見了螳螂就尖叫,她說她害怕這種長胳膊長腿的蟲子,就咕咕地吆呼雞,雞把我叼起來就跑了。雞吃不了我,雞把我才叼到院門外,我一掙扎就飛了。白雪和金蓮是中學的同學,白雪沒和夏風結婚的時候金蓮和白雪好,白雪和夏風結婚後金蓮就恨白雪,但現在金蓮卻顯得熱火,不停地誇說白雪的上衣好,鞋也好,頭上的髮卡在哪兒買的,真好看。金蓮永遠不說白雪漂亮,只說白雪的衣服好。我恨起了金蓮,我的螳螂不再是螳螂了,我變成了綠頭蒼蠅來噁心她,在她頭上嗡嗡地飛,她趕不走,還把一粒屎拉在她臉上。金蓮的臉上有好多雀斑,全是蒼蠅屎的顏色。白雪她娘說:“金蓮你的衣服才漂亮哩!你爹身體還好?”金蓮說:“春天犯了一次病,不行不行了又緩了過來,現在還可以。”白雪她娘說:“你要多照看着哩,你爹就你這個女兒,女兒是爹孃的貼身小襖哩!”金蓮說:“我一天忙的,哪能顧上?!”白雪她娘說:“也是,當幹部要唱紅臉又要唱白臉麼。金蓮啥都好,要是性子不急,說話不衝那就更好了!”金蓮說:“你是嫌我剛纔太厲害啦?”白雪她娘說:“那也應該。”金蓮說:“誰願意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呀?可你當幹部,不厲害咋工作?!改改生過兩胎了,又要生三胎,咱不說爲國家的長遠利益着想,只說計劃生育指標完不成,縣上訓鄉上,鄉上訓君亭,君亭又訓我,你說我咋辦?我給你透個實情,村部都決定啦,改改她再不回來,村上就得罰她家款呀!”白雪她娘說:“罰那個老婆子呀?她兒子在外邊下煤窯,命是今日有明日沒有的,改改再一跑,家裡地都荒了,她老婆子還有個啥呀?!”金蓮說:“西山灣村裡違犯計劃生育的都擡門揭瓦啦!”白雪她娘說:“你瞧你瞧,狠勁又上來了?!”金蓮就嘎嘎地笑。白雪起身去給金蓮倒茶,悄聲對娘說:“你咋讓她到咱家了?”她娘說:“我隨便說了聲去家坐,誰知她就過來了。”白雪說:“那我怎麼回東街呀?”她娘說:“你不要走了,你在這兒能和她說話,她想不到改改在咱家的。”劉西傑走進來給金蓮招手,金蓮近去,兩人耳語了幾句,金蓮就笑了,接了白雪遞來的茶,喝了一口,說:“好茶!姨呀,咋捨得給我喝這上等茶?改改不會在你家吧?”白雪娘臉一下子變了,忙低頭往廈屋走,走到窗臺了,拿了窗臺上一把笤帚,說:“你說啥,金蓮,這是我的家,她在我家幹啥?你是嚇你姨哩!”笤帚拿在手裡了,卻放下,說:“白雪你和金蓮坐,我挑些水去。”金蓮說:“你要挑水呀,是這吧,我幫你挑去!”奪了水擔,卻要白雪跟她一塊去,兩個人說說話。白雪她娘心靜下來,給白雪使眼色,白雪無奈地跟了金蓮到西街頭的泉裡去挑水。
白雪一走,劉西傑和周天倫就趴在了廈房的後窗,他們已經搜索了周圍人家,終於從後窗看見屋中的土炕上睡着一個人,看髮型是改改,就拍窗子喊,那人不動彈,越發肯定了是改改,拿棍子從窗格里伸進去捅。一捅,那人一挪,再一捅,那人再一挪,一直捅得從土炕上掉了下來,果然就是改改。劉西傑和周天倫便進了院子,讓白雪娘開廈屋門,白雪娘不開,他們將門擡開,把改改抓住就往趙宏聲的大清堂去。白雪娘氣得雙腿稀軟,坐在院子裡起不來,白雪的嬸嬸不敢哭也不敢鬧,卻乍拉着手跟着一塊去。
這邊把人一帶走,巷子裡就嚷:改改被抓走了!抓去流產呀!挑了兩桶水過來的金蓮放下擔子,說:“白雪,我得走啦!”轉身跑了。白雪挑不動兩桶水,隻身回來,她娘在院裡雙眼瓷着,一語不發。院裡有一隻貓,臥了一團,頭卻仰着天,兩眼睜得圓圓的,而一隻雞,斜着身子,探了腦袋,步子小心翼翼地往貓跟前走。貓不知怎麼看着天流淚,雞也不知這貓又怎麼啦,這麼可憐?白雪到了這會兒才明白了金蓮是故意要把她引開的,倒埋怨娘不會辦事,弄巧成拙。
在清風街,這樣的事情早已司空見慣了,所以改改被抓去了大清堂,巷子里人知道了,也只說:“把改改抓走了,這笨改改,跑回來了幹啥?!”就各人過各人的日子了。大清堂裡,所有違犯了計劃生育的婦女刮宮流產都在那裡,趙宏聲就曾說過,後院裡那間治療房裡有三百個娃娃的魂呢,每到半夜,那房裡有小鬼叫喚。所以,這間房子初蓋起時他貼了一聯:“爲因此外無妙地;恰好其間起小屋。”後來就又貼上了:“社會不收你,你來幹啥;是可憐兒女,另處投胎。”改改被帶到那間小屋,天差不多要黑了,白雪的嬸嬸跟了去,竟悄悄溜進後院就躲在小屋邊的柴草棚裡。柴草棚裡的蚊子能把白雪的嬸嬸吃了,她不敢拍打,只用手在臉上胳膊上抹,抹得一手腥血。金蓮當然回家去了,劉西傑和周天倫還坐在大清堂門口把守,趙宏聲去做結紮手術時手術已做不成,對劉西傑和周天倫說改改怕是要生呀。劉西傑說:“那你就接生吧,孩子一生下來處理掉!”趙宏聲說:“生下來了咋能捏死?!”劉西傑說:“生下來了你喊我!”劉西傑和周天倫在前邊的藥鋪裡喝酒,你一盅我一盅,喝得腳下拌蒜。趙宏聲拿了消毒的器械又進了小屋,半個時辰,改改真的把孩子生了出來。改改是已生過兩胎,再生娃娃沒叫喊一聲,容易得就像拉了一泡屎。但怪事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孩子和羊水撲通一聲噴出來,孩子像一條魚在牀上的油紙上滑了過去,竟然掉到了地下,而電燈嘩地滅了。趙宏聲以爲是跳了閘,在門後的閘盤上扳閘刀推閘刀,燈還是黑的,罵着:“停電了?!”趕忙又在地上摸孩子,沒摸到。藥鋪裡的劉西傑喊:“宏聲宏聲咋沒電了?”趙宏聲滿手的血,跑到藥鋪取蠟燭,取了蠟燭又尋不着火柴,等點着了,院子裡又跌一跤,燭又滅了。趙宏聲最後到了小屋,改改虛脫在牀上,孩子連同胎衣卻不見了。趙宏聲吃了一驚,說:“娃呢?!”改改說:“我生下娃娃了你們讓我看都不看一眼就扔了?!”趙宏聲便大聲叫喊劉西傑和周天倫。
其實孩子是白雪的嬸嬸抱走了。這老婆子邪得很,她在柴草棚裡隔着棚縫看天上的一顆星星,祈禱說:“我娃生下來就斷電吧!”果然電就斷了。她鬼影一般閃到小屋,從地上把孩子抱起來,先分開孩子的腿,摸着了一個小牛牛,黑暗裡她不出聲地說:“天!”眼淚流下來。她原本有一條風蝕腿,鬼曉得那一晚身手麻利,撩起了衣襟把孩子連同胎衣兜了就跑到院角,又踏着院牆下的雞棚上了院牆,再從院牆上跳下去,順巷道跑向了312國道。
再說夏風去西街接白雪,一出門碰着了賽虎,他跺了一下腳,賽虎站住瞅他,尾巴搖搖,又掉頭跑了。夏風想賽虎一定又是來找來運的,叫道:“賽虎,賽虎!”賽虎卻一直順着巷子跑,出了巷子,竟從斜路上往鄉政府那兒去。夏風也是無聊,也攆着到了鄉政府門外,書正拍打着衣服正要回家,說:“夏風,今日請客了?喝的啥好酒呀,書記和鄉長一回來都醉得睡了!”拿腳踢賽虎,又說:“賽虎也去啦?”夏風說:“又不是設狗宴!”書正說:“我不是那意思,夏風。這賽虎怪得很,街上多少狗來找它,它都不理,就和來運好,狗找對象也講究門當戶對的!”夏風說:“狗的事,我不理會。”夏風不願意多說,順了公路走,走到磚場那邊的岔路上了折往西街,卻見一個黑影一閃,再看卻什麼也沒有了。夏風嚇了一跳,問:“誰?”前邊的一個土塄下黑影蠕動着,說:“是夏風嗎?”夏風走近一看,是白雪的嬸嬸,衣襟撩着,鼓鼓囊囊,就說:“你拿的什麼呀?我來幫你!”嬸嬸低聲說:“娃叫你姑父哩!”不容分說,拉着夏風從土塄下往北又走了百米遠,蹲下了,讓夏風看。夏風看到一個嬰兒,小得像個老鼠,身上還連着胎衣。嬸嬸說:“改改讓抓走了,沒想不該我家絕後,她就生下來了……快把臍帶弄斷!”夏風不知所措。嬸嬸說:“尋石頭,尋兩塊石頭!”夏風尋了兩個石頭,將臍帶放在一個石頭上,用另一個石頭砸,砸了一下,軟軟的,沒有砸斷,再砸了一下,滑,還是沒斷。嬸嬸說:“真笨,用力砸麼!”夏風又砸了兩下,臍帶斷了。嬸嬸撩起衣服,說:“你快去告訴你丈母孃,讓她到陳星的果園來。”夏風跑了十多步,聽到了孩子的哭,弱得像病貓叫。
夏風一定是沒有想到他會經歷這樣一件事,那一晚他覺得新奇而興奮,等到接回了白雪,已經半夜,夏天智和四嬸都睡下了。兩人在牀上睡不着,還說着改改生孩子的事,夏風說:“你嫂子想要個男娃真就生了個男娃,你能給咱生個啥呀?”白雪說:“你想要個啥?”夏風說:“是男是女都行,但我估摸你生個女娃。”白雪說:“爲啥?”夏風說:“你發現了沒有,越是日子窮的人家越是生男娃,日子好過的倒是女娃多。”白雪說:“我還是想要個男娃!”夏風突然笑起來。白雪說:“笑啥的?”夏風說:“你說這話讓我想起一個葷段子了。說是一羣孕婦到醫院去檢查懷的是男娃還是女娃,醫生問第一個孕婦:**時你在上邊還是你丈夫在上邊?”孕婦說:“他在上邊。”醫生說:是男娃。輪到第二個孕婦,醫生還是問:你在上邊還是你丈夫在上邊?說:我在上邊。醫生說:女娃。輪到第三個孕婦了,醫生還沒有問,孕婦卻哭了。醫生說:你哭啥呢?孕婦說:我可能生個狗呀,我丈夫是在後邊的!白雪突然覺得身上一股涼氣,打了個顫,說:“你就講這樣的故事?!”夏風也覺得這時候說這樣的笑話不好,纔要自己給自己圓場,西邊房裡有了響動,是四嬸起來去上廁所,四嬸瞧見東邊房裡還亮着燈,說:“白雪白雪,咋還沒睡?”白雪說:“就睡呀,娘!”四嬸說:“快睡,別折騰身子!”白雪悄聲說:“娘擔心咱們有那事哩,白天就暗示過我,說不要順着你的性兒,要不對孩子不好,我還問要流產嗎,她說,生下孩子了,孩子會渾身不乾淨。”夏風說:“你這一說,我倒有感覺了。”白雪說:“有感覺了自己解決去!”夏風說沒事的,再要求,白雪抱了枕頭睡到牀另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