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清晨,燕福早早提着食盒,來到氣象樓。來到三樓,一眼便見那日的食盒仍在供經臺上,忙進前揭開一看,裡面只是空碗空壺,心知師太早已取用,便將準備好的飯菜換上,再回身四顧,卻是更加好奇,這師太閉關之處究竟在哪裡呢?四處無門無窗,難道竟是在樓後相連的山壁之中?或許其內還有洞天?燕福雖是納悶,卻也不敢到處亂動亂摸,只好收拾食盒,走下樓來。
待到得二樓的藏經閣,忽然聽得似有“咯吱”一聲從藏經閣內傳來,心想此時天色初明,難道已有師姐入內取經?便推門入內,四下打量,卻靜悄悄地不見一個人影。他卻又想起這幾日自己心神恍惚,這藏經閣已是數日未曾掃塵,便放下食盒,執了一個雞毛撣子,動手打掃起來。
這藏經閣四壁沿牆放着書架,正中卻有一根粗可合抱的圓形木柱,木柱上連着三層輪盤,盤中整齊地排列着一個個小小的木盒,每個木盒側面都貼有標籤,而三層木輪上卻寫着大字,最下一層是“洞真”,中間一層是“洞玄”,最上一層則是“洞神”。那木柱頂上卻是一個巨大的華蓋,猶如一把巨大的木傘撐起,上面還用金漆描繪出星象。木柱的底端卻是一個圓形的石臼,裡面光滑無比,原來這木柱竟是可以轉動的。只消輕輕一推,那木柱便帶動三層輪盤,旋轉自如,盤中木盒裡的經書便可方便取閱,這正是陽臺觀中獨一無二的“飛天輪藏”。當年司馬真人奇思妙想,設計出這一裝置,又請了一位知名的匠人制成,據說其中收羅了天下無數珍本秘籍,分類排成一部道藏經。
這輪藏高可丈餘,第一層洞真部高可及胸,尚能站立取閱,第二層洞玄部卻有兩人高,第三層洞神部更是快到屋頂,若無輕功,常人卻是根本無法取到。
燕福撣完了四壁架上的書卷,便來到中間的輪藏。他先是將第一層木盒上的浮灰撣去,然後取了一個油壺,沿着柱底輕輕地將香油注入,以便木柱保持潤滑,便於轉動。
忽然,他身子一輕,便被人從身後一把拎了起來。他大吃一驚,正要開口驚叫,那人“嗖嗖”地出指點了他的幾處穴位,可憐的燕福便再也叫不出聲來。那人將他輕輕地放在地上,燕福這纔看清,那是一個身穿黑衣的中年人,身材魁梧精壯,方方正正的一張臉棱角分明,兩道濃濃的眉毛如兩筆撇出,眸中精光四射,不怒自威。頭上卻是扎着一塊黑巾。燕福一見此人如凶神惡煞般的模樣,頓時嚇得渾身一抖,想要作聲,偏又發不出一言。
那人惡狠狠地看着燕福,見他驚惶萬狀,壓低聲音道:“別亂動!聽我的話,便不傷你。要是你亂叫,哼,我就一把火燒了這樓!”
燕福那裡敢亂動,只得點點頭,心裡想着接脫身的辦法。他乍遇外敵,一時間早已亂了方寸。
那人伸指點了他胸前的一個穴位,燕福便覺喉頭氣息一鬆,原來啞穴已被那人解開。
那人從懷中掏出一卷經書,在他面前展開,只見上面寫了四個大字:《火龍真經》。那人徑直翻開其中一頁,遞到他面前,沉聲問道:“這種字,你認得嗎?”
燕福見那書中的字似篆非篆,彎彎曲曲的,筆畫間有如雲氣,飄飄渺渺,卻是一個也不識。只得搖搖頭道:“不認識。”
那黑衣人甚是失望,又問道:“你見過這裡藏的經書,有這種字體的嗎?”
燕福原本就不敢亂翻藏經閣的道書,哪裡見過如此文字,只得又搖搖頭道:“我又不是道士,哪裡敢翻看這裡的經書。”
那人見他一問三不知,不禁大怒道:“奶奶的,真是晦氣,弄了半天,原來是個假道童!”
當下也不言語,伸指便又點了燕福的啞穴。便不再去管他,自顧自地在架上打開經書亂翻起來。
那人在四面書架上亂翻了一氣,似是一無所獲。便來到中間的輪藏。他伸手打開第一層洞真部裡的木盒,隨手拿了一本經書出來,卻見上面只是平常文字,並非那種不認識的怪字,便將木盒放回,然後飛身而起,手在第二層洞玄部輕輕一搭,便拿了一隻木盒下來,打開一看,卻是一卷符籙,裡面的靈符似乎與那種字體有幾分相似,連忙掏出懷中之書,兩相比較,待仔細一看,卻又全然不同,不禁又是一陣氣惱,將那本經書隨手往盒中一丟。那輪藏所藏道經不下上千種,如此一一對去,顯然耗時甚久,他似是十分焦躁,腳尖一點,身子便輕輕向上飛去,這次卻是飛上了第三層。
燕福見他輕功極高,心知這回陽臺觀遇上了強敵,自己既無武功,又全身被制,不能出聲示警,心下也是焦急萬分,只能眼巴巴地盯着那黑衣人。
那人又隨手拿了一盒,飄身下來,那藏經盒高高在上,平日根本無人能取閱,這時已積了厚厚一層灰。那人取盒之時,帶得灰塵四處飄散,幾乎迷了燕福的眼睛。
這回那人打開木盒,只見裡面放在一冊黃色的道經,連忙翻開一看,卻是篆書所寫,他雖不認識幾個,但與懷中之書一對之下,顯然並非一種字體,不由得又是一陣失望,想來要從這上千種道經中找出相符的書體,不啻大海撈針,心下越發焦急,可又苦無良策。正自徬徨之際,忽聽樓梯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不禁神色一變,伸手一把抓住燕福的後領,身子拔地而起,一下子便竄上了柱頂的華蓋之上,一把將燕福按在身後,自己卻注視着門口。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一個容貌甚美的道姑走了進來。
此人正是妙雲。原來自青城師兄李鼎來到之後,與陽臺觀中衆女真切蹉劍法,講論經書,相得甚歡。今日李鼎突然提出要看觀中所藏的一冊《靈飛經》,說是久聞此經書法別成一體,極欲一睹,妙雲不好拒絕,便只好請李鼎稍候,她自己登樓取經。
妙雲記得這《靈飛經》原是藏在洞神部靈符類中,輕易亦不能得見。其中載有極爲高明的輕功,曾由師父取來看過。她走近輪藏,見地上倒着一隻瓷瓶,裡面的香油漏了一地,心下大奇,以爲燕福在此,便高聲叫道:“十三兄弟,你在嗎?”那燕福聽得師姐叫他,卻開口不得,心下也是大急。那黑衣人手中緊了一緊,似是令他不要出聲。
妙雲見無人答應,只得將油瓶扶正,心道,這個小十三,怎地毛手毛腳,連油瓶倒了也不知。
想起取經之事,便足尖一點,身子猶如飛燕般輕飄飄地飛上那輪藏的第三屋,右手搭上輪盤,美目一掃,便見一隻標有“靈飛六甲”的木盒,左手探出,取了那盒。
妙雲正要躍下,突然心生警覺,好像頭上有輕微的呼吸之聲,連忙擡頭向木柱頂端的華蓋往去,只覺一道冰冷如劍的目光正直直向她射來。妙雲心頭大震,此時她人在半空之中,離那華蓋只有數尺之距,她心念電閃,知是來者不善,便欲飛身而下,出聲示警。那知她心念一動,頂上那人便如飛鳥般掠了下來,劈手奪過她左手中的經盒,頭朝下直衝而去。
妙雲在空中硬生生扭轉身形,出手便是一掌,直拍那人的背部。左足輕輕一點輪盤的邊緣,身子卻斜飛出去。那人見這美貌道姑武功不俗,當下並不敢大意,右手向後一揮,便化解了妙雲情急之下攻來的掌力,兩人電光火石之間,俱已飄然落在地上。
這下可苦了仍在華蓋頂上的燕福,妙雲輕點的那一腳,使得那輪藏忽地轉動起來。那華蓋本是如傘狀斜斜向下,燕福身子不能動彈,被那旋轉之勢一下子帶到了華蓋的邊緣,眼看便要落下,他情急之下,腳下使勁一勾,恰恰便勾住了柱心,堪堪止住了外滑之勢,但上半身卻已露在外面,隨時便要滑落,他驚惶地看着地下二人,已是急得面紅耳赤。
妙雲見那人身材魁梧,但身手卻是極爲敏捷,心知此人必是有備而來,連忙攝住心神,暗暗運氣於掌,開口喝道:“你是何人?爲何擅闖我陽臺重地?”
那人見這道姑身材勻稱豐滿,姿色不俗,鳳目含威,氣勢非凡,心知她一定是陽臺觀中道行較高的女真,心中一動,暗想自己正愁找不到經書,如今正好擒下她,好好問她一問,說不定數年疑問一朝便能解開,當下便呵呵一笑道:“仙姑不必動怒,在下並無惡意。只不過是想找一點東西罷了。”
他臉上雖有笑意,但暗裡早已做好出手的準備,只待妙雲稍一鬆懈,便要出手制住她。
妙雲見那人一張剛毅的臉上硬是擠出微笑,顯得甚是僵硬,心知此人必非善類。她畢竟是陽臺觀首徒,師父又在閉關,若被外人闖入盜了觀中的珍本秘藉,那可是件有失清譽的大事。當下便清叱一聲,駢指爲劍,朝那人脅下點去。
那人卻是不避不閃,冷哼一聲,左手五指箕張,手腕一翻,竟欲擒住妙雲的玉手。妙雲只覺那人周身如鐵石一塊,沒有絲毫空隙,心下一驚,她沒有料到這人武功竟是高到如此地步,連忙中途變招,變指爲掌,向那人手臂斬去。那人舉臂一格,妙雲覺得這一掌如砍在硬鐵之上,渾身頓時一震,她連忙飛起雙腳,閃電般連出八腿,身子卻倒飛而出。那人只是用手臂連連化解了妙雲的連環腿招,兩腳卻如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不動。
妙雲抽了一口冷氣,她自出道以來,只和上清同門師兄妹們比試過武功,今日所遇之人,卻是平生未逢的強硬敵手。兩人不過交手幾招,她已隱隱感到,此人功力當不在師兄李鼎之下。她心知一時之間不能取勝,便打定主意,先穩住此人,伺機出聲示警,集衆人之力,聯手製住此人。
那人雙手揹負於後,氣定神閒地看着她,湛然的精眸中,似是透着幾分狂野,幾分嘲弄。妙雲見他注視自己,不由玉面一紅,心想這人不僅無禮,而且可惡,不由怒道:“你擅闖我派靜地,行同盜賊,難道竟想強奪我派經書嗎?”她一邊說着,一邊往門口挪去,想要堵住門口,使他無法逃脫。
那人的動作卻是更快,妙雲身形才一動,他便如鬼魅似地閃到妙雲身前,右手一伸,一股凌厲的內氣自中指激射而出,一下子便封住妙雲的幾住大穴。妙雲身子一軟,便萎頓在地。
那柱頂華蓋上的燕福初見妙雲師姐到來,心頭大喜,以爲這下有救了,不料卻眼睜睜地看着那惡人幾招便將妙雲師姐制住,不禁心急如焚,在他眼裡,妙雲師姐的仙功已是令他無比嚮往的了,但那怪人似乎武功要高出許多,他心中又有些氣餒,難道陽臺觀的武功竟是如此不濟嗎?此時師太要出來就好了,憑師太的功夫,一定能將這個惡人輕鬆拿下。他一邊想着,一邊卻是注視着身下的動靜。
只見那人隨手拿起剛纔自妙雲手中搶過的藏經木盒,自內取出一本經書,打開一看,身子似是忽地一顫,像瘋了一樣,連忙掏出懷中的經卷,攤開了放在地上,仔細比較兩本經書,忽然縱聲大笑:“呵……呵呵呵,得來全不費功夫!天下竟有這等巧事,老天終於開眼了,十八年了啊,十八年啊,今天終於被我找到了!”
那人聲音顫抖,顯然心情甚爲激動,只顧自己縱聲大笑,渾然忘了身處險境,身邊還有兩個人在看着他。
燕福自上往下看,那人的眼角竟閃爍着淚花。燕福再看看地上,見那人身上掏出的經卷和妙雲所取出的經書,上面似是同樣佈滿了那彎彎曲曲的奇怪文字。
那人伸手抖抖索索地翻動着搶來的經書,一邊飛快地比對着,卻忽然間一怔,彷彿意識到了什麼,翻書的手一下子停了下來。
原來這卷經書的文字雖然與他自己那經卷上文字相同,但他仍然是一字不識!他找到的,只是一本用相同字體寫成的經書而已,一想到這裡,他便立時怔住了。
忽然,三股凌厲的劍氣從左中右三個方向同時向他襲來!
那人被劍氣驚醒,想要出手招架,那三股劍氣來勢甚急,眼看便要近身,感覺到已是被此三股劍氣置於退無可退的死地,當下連想也不想,一個縱身,在劍氣尚未及身之前,直直向上飛去,這回卻又是飛上了那輪藏頂上的華蓋,他伸出一手,一把便將早已驚呆了的燕福抓在手裡。
原來這三股劍氣是李鼎與妙音、妙璘所發。李鼎見妙雲久去不回,便帶了妙音二人前來,遠遠便聽得氣象樓中有男子狂笑之聲,心知已有外敵來侵,便攜二人飛身上樓,他一見妙雲萎頓在地,心知不妙,向妙音二人打了個手勢,三劍齊發,從不同方位攻了進去。
李鼎一眼便認出此人正是那天夜裡與自己纏鬥半夜的蒙面人。當下飛身直上,縱劍刺去,竟是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便要將他一劍刺下來。那華蓋之上本極窄小,那人見劍勢來得極快,哪裡還來得及拔劍還招,情急之下,左手抓住燕福的後領,將他往身前一擋,燕福只覺一片劍光閃來,幾乎將他逼得窒息,索性眼睛一閉,心想這下完了。
李鼎見是燕福擋在劍前,當下只得硬生生止住劍勢,他在空中無從借力,身子一翻,輕飄飄落在了地上。
此時妙璘早已上前扶起了妙雲,所幸那人點穴手法不重,妙音上前伸指輕點,便爲妙雲解開了禁制。
嚶然一聲,妙雲吐了一口長氣,卻又恨恨地道:“多虧師兄及時趕到,否則今日我陽臺觀卻要蒙羞於世了。那賊子不知何時潛來此處,竟然要盜我經書,可不能讓他走脫了!”
李鼎三人早已全神戒備,三支長劍指向柱頂,從三面將那華蓋圍住。妙雲連忙彎腰將地上的那冊《靈飛經》及那個經卷搶在手上。
那人一見妙雲將自己的經卷也搶了過去,心下大急,當下反手掣出長劍,一把抓着燕福,大吼一聲:“留下經卷!”人已縱身而下,長劍卻是直直向妙雲刺去。
李鼎三人哪裡會容他得手,三劍從不同方位攻向那人的要害,那人大吼一聲,長劍迴旋,盪開了李鼎和妙璘的攻勢,卻用左手提着的燕福擋向了妙音攻來的一劍。只是這樣一來,他便不能再攻向妙雲,只得落在了地上。
那妙音一見燕福被擒,這一劍哪裡還能刺得下去,連忙收了劍勢,口中喊道:“十三,你怎麼了?”
燕福被那人抓在大椎穴上,哪裡還能開言,只是眼睛亂翻,動彈不得。
李鼎三人已將那人團團圍住,但此時燕福被他抓在手中,卻又不得不投鼠忌器,一時間也不敢放手攻殺。只是暗凝劍氣,待他稍有破綻,便要三劍齊發。
那人一見此景,心知手中這假道童眼下正是自己手裡的砝碼,今日要想奪回經書,從容脫身,卻是全靠這個小道童了。當下手中緊了緊,長劍卻是指向了燕福的咽喉。
妙音一見那人似要不利於燕福,連忙嬌喝道:“快快放了他,否則你今日休想走出陽臺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