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綰目光如炬,緊盯趙佗。
諸位博士的眼中飽含期待,都等待着這個皇帝最爲寵信的年輕人的迴應。
他們很自信,相信趙佗一定會答應下來的。
沒看到眼前這位大庶長,已經是興奮的臉色微紅,神情有異了嗎?
他如今肯定心潮澎湃,激動無比。
秦國一旦再啓分封制度,按照三代的規矩,皇帝除了將諸位公子分封出去成爲各地王侯外,趙佗這些功臣勳貴也是少不了的,憑藉往日功勳,定然能裂土治國,不再是像現在秦國的侯爵虛封,只有租稅卻無治土治民之權。
封土建邦,成爲一國之君。
這樣大的誘惑,誰能擋的住?
然而出乎他們的意料,趙佗臉上的紅潤很快就消失不見,他的面色重新恢復平靜。
趙佗直視王綰,冷聲道:“丞相可還記得六年前,我在殿中對今上所說的話嗎?”
諸位博士都愣住了。
六年前?
趙佗對皇帝說了什麼話?
莫非和他們所說的分封有關?
這些博士都是新近從諸侯故地徵辟來的博學之士,對於幾年前發生在秦宮大殿的事情,自然是不知情。
王綰臉色一變。
六年前,秦宮大殿之上。
那豈不就是荊軻刺秦的時候嗎?
趙佗沉聲道:“昔日之言,趙佗從未忘卻,自當一以貫之。今日的宴會,多蒙丞相相邀,然吾身體突感不適,便先告辭了,丞相和諸君勿送。”
說着,趙佗徑直起身,對着主座上的王綰一拱手,轉身就大步往外走出去。
“大庶長,大庶長!”
陪坐的王賀叫起來,連忙跟了上去,試圖挽回。
趙佗卻不理他們,徑直往屋外離去。
“豎子甚爲無禮!”
眼見趙佗突然拂袖而走,背影消失在門外,淳于越忍不住怒斥一聲。
相比於淳于越的憤怒,周青臣卻是看到王綰神色怪異,不由問道:“丞相,不知剛纔這大庶長所言六年前發生的事情,是什麼意思?他當時說過什麼話?”
王綰臉色陰晴不定,面對詢問,卻是搖了搖頭。
當今皇帝曾下過嚴令,不準任何人泄露那件事情的經過。
一旦事情泄露出去,必將嚴懲不貸。
所以這麼多年過去了,世人都只知道阻止荊軻刺秦的人乃是高佗,卻不知趙佗與高佗是同一人。
秦法嚴酷,他王綰可不想以身試法。
他本以爲趙佗昔日所言“天下”的話,只是爲了死中求活,特意討好皇帝,爲他所的事情找一個大義凜然的理由。
如今趙佗的身份地位,和昔日那個刺客副使已經是截然不同。
一旦勸說皇帝在大秦實行分封,在王綰看來,不僅能幫助帝國更快的穩定天下,幫助儒家達成復周公之政的目的,更能讓趙佗在其中得到實際的好處。
此乃一舉三得也。
所以他們纔會想要拉攏趙佗一起建言,畢竟這位大庶長頗受皇帝寵愛,之前一句話就把李斯的殺戮齊王的提議堵了回去,只要趙佗開口,皇帝一定會多加考慮,爲其裂土封疆也說不定。
這也是他們邀請趙佗入夥的重要原因。
哪知道最後卻是這個結果。
“或許此子是想維持自己當年表現出來的形象,這纔不想和吾等共同建言。不過分封之事,對我秦國安定邊疆甚有好處,對他趙佗也是利大於弊,他縱使面上不同意,心裡應該也不會反對。多半會和王、蒙兩家一樣爲了避嫌,而選擇沉默。”
王綰心中思量,他到現在還是不相信那個年輕人能拒絕封土建邦的誘惑,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啊。
他轉頭對周青臣、淳于越等人說道:“大庶長既然不願與吾等共同建言,那就不管了。”
“如今辛氏、楊氏、司馬氏,還有朝中諸位臣僚大都支持吾等建議,吾等支持者甚衆,當在明日大朝會的時候,向今上建言,在天下行分封之政!”
……
夜色將深,李氏府中。
李於興沖沖的奔入屋中,叫道:“父親,那趙佗被王綰請去府中赴宴了,恐怕是要跟着他們參與分封之事!”
李斯此刻正坐在榻前看着簡牘。
帝國初立,事情繁多,他這個廷尉自然也是一天從早忙到晚,難得片刻休息。
“你派人監視大庶長?”
聽到兒子的話語,李斯放下手中簡牘,皺眉詢問。
李於面色一滯:“趙佗如今風頭正盛,又與吾李氏有隙,我自是對他有些關注。還有那王綰,他素來與父親不合,如今又和那羣儒生四處活動,宣揚分封之事,我也對他多了些注意,所以才知道今天王綰請趙佗赴宴的事情。”
“勿要再讓人去做這等事情,派人監視公卿庶長,一旦事發,你可知是何罪過?另外你一孺子豈能直呼大庶長和左丞相名諱!”
李斯瞪了兒子一眼,聲音十分嚴厲。
李於訕訕道:“父親說的是。不過明日便是大朝會,大庶長既然贊同左丞相的分封之政,說不定他們會向今上建言在天下行分封制度。分封者,我法家之敵也,父親當要小心纔是。”
李斯問道:“你怎麼會認爲大庶長贊同分封之策?”
“朝中除了王氏之外,就以大庶長功勳最大,如果今上在天下實行分封,大庶長定然能得裂土之榮,爲一地封君。這麼大的好處,他怎麼會不同意呢?”
李於有些嫉妒的說着。
李斯微微搖頭。
李於說的有道理,但他李斯根本不相信趙佗會同意王綰等人的分封提議。
他的腦海裡浮現出議帝號之時,此子拋出“帝皇”之號,贏得皇帝大悅的場景。
皇帝的心。
趙佗難道不懂嗎?
“你下去吧。”李斯揮了揮手。
“唯。”
李於失望的退下,他還滿心歡喜,以爲這個消息能得到父親的嘉獎。
然而沒走兩步,李斯又開口將他叫住。
“我之前就告訴過你,如今我李氏正值大事之際,當謹言慎行才行,你行事衝動不顧大局,竟然膽大到派人監視公卿勳貴,如此表現,欲要害我李氏乎?今日開始,你在府中好生研習經典,將先賢之書好好通讀,在我同意之前,不得出府門一步,聽見沒有!”
李斯厲聲開口,嚇得李於一個哆嗦,忙連連點頭。
看着兒子消失的背影。
李斯的眼睛眯了起來。
“趙佗知今上之心,必定不會同意分封,如此倒是我的盟友了。吾當與他聯手,先將王綰和那羣儒生拿下才是。”
……
馬車抵達自家府邸,趙佗臉色難看的從車上下來。
“王綰這老匹夫,竟然想把我拉下水,跟他們一起勸皇帝搞分封,這不是找死還拉我墊背嗎?”
“整個秦國朝堂,所有人都能進言分封,只有我趙佗不行。如果我開這分封之口,不僅是站在皇帝的對面,而且我數年來辛苦征戰才統一的天下,豈不又變回原本的樣子了,這幾年的仗豈不是白打了,爲此死掉的袍澤士卒也都白白犧牲了?”
趙佗很生氣。
幾年都沒有罵人的他,今日忍不住在心中狠狠罵了王綰和那羣儒生一頓。
罵歸罵。
不過他心裡也知道王綰所言的分封制,並非一無可取之處。
王綰和那羣儒生所言的分封,並非是單純像周朝一樣,將天下疆土分給諸子和功臣。
而是原本被秦國消化的地方不變,依舊爲朝廷直屬的郡縣。
只是將新徵服的楚越燕齊等偏僻遼遠之地分出去,各地因俗而治,各定相應的法律,以儘快的統治當地民衆,在某種程度上有助於秦帝國的快速穩定。
也就是後世漢朝,曾實行的郡國並行制度。
以當今的生產力,交通條件等各種因素,這種制度確實對坐穩江山有一定的好處,秦若實行,說不定能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二世而亡的結局。
但到了後面呢?
趙佗的腦海裡閃過“七國之亂”,“八王之亂”等種種事件。
眼神再次變得堅定起來。
歷史已經證明,郡國並行制到了後期同樣是尾大不掉,不是個真正解決問題的方法。
更別說,皇帝心裡怎麼想的,他趙佗可是一清二楚。
“明日就是天下大酺之後的大朝會,王綰等人很可能在明天的大朝會上提出分封之議。如果我沒進他府中赴宴還好,但如今既然去了他府中一趟,就有了嫌疑。明天他只要向皇帝提議分封的事情,我就必須第一個站出來反對才行。”
“態度要堅定,旗幟要鮮明!”
趙佗心中暗語。
又轉頭對隨行的侍從道:“派人去請酈先生來我府中一趟,對了,還有涉中更也請來。”
“唯。”
侍從立刻領命,很快便出門將酈食其和涉間請來。
“大庶長深夜叫我前來,是出了什麼急事?”
酈食其一入府中,就見趙佗神色凝重,連忙詢問。
涉間也一臉擔心望來。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趙佗這般模樣了。
“明日大朝會上或將有大事發生,吾當與先生商議一番纔是。”
趙佗將兩人邀入屋中密談。
酈食其這類縱橫之士,爲了辯論說服人,常讀許多書籍,瞭解各種典故。
他要向酈食其詢問一些關於封建和郡縣相關的知識,以及學習口才辯論之術。
至於涉間,則是因爲他同樣有上殿參政的資格。
所以趙佗必須要提前和他通氣,以免涉間被分封的好處所誘惑,站錯了隊伍,那可就完了。
此等大事當前,趙佗自是十分鄭重,和兩人商議到了半夜,這才勉強睡了片刻。
待到第二日天光將亮,屋外有雞鳴聲傳來時。
趙佗睜開了眼。
走出屋門,看着天邊晨曦微明。
他便知道,今日恐怕將是個能載入史書的日子。
根據秦代刻石,出土的秦代詔書、簡牘、器皿銘文、虎符銘文等,秦代對皇帝的正式稱呼只用“皇帝”二字。
時人並不會叫“秦始皇”“始皇”這類稱呼,因爲始皇帝的意思就是“第一個皇帝”,這是廢除了諡法,過世之後爲了區分的叫法,只有死了才能用。
這一點出土的秦代金屬器皿上的秦二世元年詔書,以及漢代賈山獻給漢文帝的《至言》都有相關描述,應是學術界通識了。
所以文中關於秦始皇的稱呼。第三人稱用秦始皇或者皇帝來代替。
其他人背地裡稱呼則用“皇帝”,“今上”,“上”這些當時用的詞彙。當面稱呼則用“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