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中,諸位博士跟着王綰,熱情相邀,請趙佗入屋。
這時候雖然還沒入夜,但屋中已經是點燃了火燭。
造型精緻的青銅燈裡,火光搖曳,將屋內照耀的通明如晝。
“大庶長請坐。”
王綰很客氣,臉上一直帶着笑容。
進來的路上他一直和趙佗說着趣話,周青臣等人也不時跟着說些典故事情,力圖讓氣氛變得活躍和樂。
趙佗面帶微笑,在看到這些博士後,他心中隱隱猜到對方是要幹什麼。
但現在既然進了相府,他也無法可施,只能謹言慎行,不時挑幾個無礙的話語附和着對方,實則內心保持着警惕。
片刻後,衆人落座。
王綰坐在主位,趙佗坐右側尊位,由王賀相陪,諸位博士則坐在對面。
着青衣白襪的府中美婢,端着蔬果魚貫而入,躬身放在衆人身前的案上。
同時屋中還煮着酒水,瀰漫着淡淡的酒香。
“時值冬日,正是橘香之時。此乃從楚地淮南運來的上好柑橘,皮薄汁甜,大庶長請嚐嚐。”
王綰微笑着開口,每個人案上的漆盤裡都放着幾個橘子,那金燦燦的顏色,看上去十分喜人。
僕射周青臣撫須而笑:“這淮南之橘好啊。吾聽聞大庶長昔日隨李信將軍征伐荊楚,在我大軍被逆賊出賣,受挫之際,大庶長臨危決斷,渡淮水而襲壽春,終於創下一番驚世大功。”
“據說大庶長彼時就是用淮南柑橘以填士卒之腸胃,方能建功立業,大庶長之能真是讓人佩服。依我之見,這淮南之橘都可稱作是‘趙將軍橘’了,呵呵。”
周青臣話音落下後,另一博士立刻笑着接嘴:“哈哈,這‘趙將軍橘’頗有意思,若真能取這名號,日後大家吃淮南橘子的時候,都能想到大庶長當年伐楚時的驚世功業,這也不失爲一樁美談啊。”
其他幾人附和着兩人的話,他們藉着這品嚐淮南柑橘的機會,剛好來吹捧趙佗當年的伐楚功績,拉近雙方的關係。
耳畔傳來衆人的吹噓話語,趙佗臉上擠出一抹笑,放在膝蓋上的手則是緊緊握拳,手背上青筋蹦起。
伐楚之後,他趙佗什麼水果都吃,唯獨不沾橘子。只要看到這東西就感覺腸胃抽搐,頗有乾嘔的感覺。
兩年過去,他都快忘了這東西,哪知道突然被王綰弄出來,喚醒了他過去的悲慘記憶。
這些人還取個什麼“趙將軍橘”的名號,這不是存心膈應人嗎?
好在王綰此番請他來府中,並非只是爲了請他吃橘子,自是有目的在內。
趙佗虛應一番後,諸位博士便止住了笑,準備開始進入正題。
王綰使了個眼色。
博士中,那長臉短鬚的淳于越就開口了,他對着趙佗一拱手。
“吾聞大庶長少年雄才,年少之時便有封侯之志,曾跟隨武城侯參與伐滅燕、楚之戰,更領軍征戰於齊地,自是對四方道路行走甚熟。”
“此去齊、燕之地,足有數千裡之遙,縱使快馬飛騎亦要旬月之久,大軍征伐,更是動輒一個春秋往來,不知大庶長認爲從咸陽往來齊、燕之地,便否?”
趙佗眯着眼打量對面的淳于越,見其正襟危坐,面容緊繃。
聽淳于越的口音,趙佗就知道這傢伙乃是齊地人。
他自己從齊地跑到咸陽,一路行來,方不方便自己心裡不清楚嗎?
如今明知顧問,當然是抱着別樣的目的。
不過也正因爲這淳于越是齊人,趙佗倒不好當着衆人的面瞎說。
畢竟他堂堂大庶長,說話還是得要臉的。
趙佗腦袋裡回想着他率軍來往於齊秦之間數千裡,所走道路時寬時窄,時陡時險的景象。
趙佗搖了搖頭,照實說道:“數千里路程,來往自是不便。”
見趙佗搖頭,諸博士相互對視一眼,目中皆有興奮之色。
名爲漆雕畢的儒生接口。
“大庶長所言甚是。昔日天下紛亂,諸國爭戰,賴今上神武明斷,興義兵而誅暴亂,方纔平一宇內,定鼎天下。”
“然吾等觀之齊、燕、楚之地,距關中足有數千裡之遙,若是今上於咸陽下詔,以快馬飛馳,傳詔令至於三地,需十數日甚至一月之久,才能讓各地的秦吏知曉。”
“而這三地一旦有變故發生,傳到咸陽那也非常消耗時日。這樣一來,便是朝廷之令難下於地方,地方之事則難聞於今上之耳,以此觀之,殊爲不便啊。”
漆雕畢話語落下,另一個叫端木圭的博士又開口道:“然也,除了關中來往各地道路不便外,各處的民風民俗,亦是大不相同。燕趙多慷慨,齊魯多安逸,諸地之民皆不習秦法,好放蕩安逸,今日以同一法令而治之,恐多有不便。”
“昔日周武伐紂,使其子弟功臣闢土封疆,實墉實壑,實畝實籍,因俗而治,如此才使得四方安定,蠻夷入朝,有周之八百年天下。”
隨着這幾個儒生博士接連開口,越說越接近此番飲宴的核心。
趙佗是聽得後背夾汗。
他已經徹底明白了這些人想說什麼,也明白了王綰請自己前來赴宴的目的的是什麼。
分封!
果然,隨着這幾位博士發表意見後。
淳于越做出了總結,他雙目緊盯趙佗,聲音激昂道:“吾聞殷有六百年社稷,周有八百年天下,皆是外封子弟功臣,自爲枝輔。”
“今上貴有海內,而子弟卻爲匹夫之屬,勳貴公卿有功者不知其數,卻無尺土之封。如此做法,若將來有田常、六卿之臣,行篡逆之事,而外無輔拂,何以相救哉?”
“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故吾等欲向今上建言,獻分封之策,請今上封諸公子及功勳諸臣,填燕遼、楚越、齊魯等邊遠之地,定四方疆土,撫慰四夷,如此便可使秦祚綿長,得萬世之屬。”
左丞相王綰待諸位博士說完之後,笑眯眯的看着趙佗。
他開口道:“邊地遼遠,秦法難治。大庶長雖建言今上,遷六國宗族入關中,然則此舉所耗甚大,費時耗力,且勞民傷財。縱使六國宗室皆入關中,但諸侯故土之子民依舊難用秦法治理,不如以分封治之,效昔日師尚父治齊,因其俗,簡其禮,則無需朝廷費一金一錢,便可得四方安寧。”
“且吾等所言分封之議,不僅能安國利民,更能讓諸公子得享榮華,諸公卿勳臣,亦能得尺土之封,以功績傳土地於後世子孫,豈不美哉?”
王綰說完之後,又補了一句,道:“吾等與辛氏、楊氏諸將,以及羌右更等有功之臣相言,衆皆稱讚。不知大庶長以爲此議如何?”
話到此處,王綰與諸位博士已經是圖窮匕見。
他們以分封土地的好處來誘惑趙佗,欲要讓趙佗贊同他們的提議,一起向當今皇帝提議行分封之策。
趙佗作爲此番秦國一統天下的大功臣,一旦秦始皇真的實行分封制度,除了諸位公子之外,若要分封功臣的話,自然是少不了他趙佗的一份。
封土建國,稱孤道寡,傳社稷於後世啊!
你趙佗難道就不心動嗎?
王綰目光炯炯,他相信,沒有人抵擋得住成爲一國之君的誘惑。
趙佗聽得是額頭冒汗,眼睛發紅。
他擡起頭,看着主位上的王綰。
我以爲如何?
老匹夫!
乃公恨不得撕了你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