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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寡婦微微擡起頭, 道“我來這,”她說,“要回我失去的東西。”

眼神無比堅定。

“什麼東西?”左康的反應有點慢半拍。

魯冰花不由自主地鄙視了左康一眼。這哥們智商不太夠用啊。

“自由。”年輕寡婦說。聲音不大, 卻落字如鐵。船艙窗戶裡的光照進房間, 淡淡的光柱在房間漸漸碎成滿室華光, 年輕寡婦不由自主地用手捧一掬金黃。這個動作讓人感覺到, 她已經被關了很久很久, 連不會拐彎的光都會比她自有。

“我要離開左家。”她說。

船室裡的人都感覺到一種決心,破釜沉舟的決心。

她是一個寡婦。她的自由,便意味着不再爲左家守寡。

對以忠烈聞名並以之爲榮的左家來說, 這毫無疑問是一件羞恥的事。

“你開什麼玩笑!”左康徹底憤怒了,不顧王爺, 紅了眼, 兩三步要衝上來, “跟我回去!”

“別動。”她冷冷地說。

“就是,別亂動, 碰着瓶子你就完蛋了!”小丫頭賞心道。

“這裡面不是藥嗎?”魯冰花反應快,立刻問小丫頭。

賞心對魯冰花這種類型的大哥哥特別有好感,立刻乖乖地甜甜地回答道:“對啊,是藥,可是不全是治病的藥。還有好多火藥。”

“火藥!”魯冰花一愣。她們在南巖風身邊掛了無數火藥!魯冰花不太喜歡這種感覺。

“對, 火藥, 不太穩定。碰到的話, 很容易炸傷。南公子剛纔弄爆一個就是想提醒你們, 很可惜卻把你們全招了過來。火藥不長眼, 左統領你好自爲之。奉勸你不要強行入內。”年輕寡婦冷冷淡淡地道。

“我是絕對不會讓你得逞的!賤人!我現在就殺了你!”左康怒道。長劍出鞘。

“我活着跟死了,早已經沒了區別。如果你願意進來, 我不在乎跟你一塊死。只可惜了這位南公子。其他人還能跑,他怕是一時跑不了。”年輕寡婦說。

南燭確實一時半會跑不了。於是南燭點頭點得像是小雞啄米。

左康被一雙手按住肩頭。一是魯冰花一是杜若。

“不要亂來喲。”魯冰花陰森森地對左康說。

左康對魯冰花杜若這兩人很有幾分忌憚。

“可惡的賤人。我左家有哪裡對不起你,你要做出這種敗壞門風的骯髒事。”左康收住了腳,對着年輕寡婦怒目而視。

“喂,嘴裡積點德,離開你們家而已,又不是跳糞坑。別一口一個賤人地喊。這兩個字會傷人的,除了真正的賤人,一般女兒家誰能當得起。是男人就該學學我,憐香惜玉一點。”魯冰花陰森森地道。

賞心小丫頭不由眼睛汪汪地看着魯冰花。這個大哥哥真是又好看又厲害又溫柔呢。

魯冰花卻對着南燭微微一笑。剛纔他從南燭眼中讀出了南燭的憤怒。真正最憐香惜玉的恐怕是南燭。魯冰花他這幾句話,只是幫南燭而說。至於魯冰花,在青樓長大的他,自己都已經不早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憐香惜玉的那份閒心。

南燭聞言,不能說話,眉眼卻是一彎。

魯冰花眨了下眼,嘴角微微上翹。有時候,一個笑,竟抵得過千言萬語。

“王爺,請您收回剛纔的話!”左康轉過方向,朝着老王爺噗通跪下,“左家一門忠烈,怎可有未亡人不守婦道!”

守了多年的寡婦突然不守了,這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

在這個國家,左家這樣的“道德”楷模往往寧可弄死一個女的,也不願放過一個女子。對於這樣的人家來說,顏面是比生命更重要的存在。

而左家的這位年輕寡婦,敢做出這種決定,光膽量便已經算得上是奇女子。更何況她還有個身份是鬼醫。

“夠了小郎,你可不可以不要變得像你家人這般自私!”年輕女子道,“你明明知道,我還未嫁,夫君就死在沙場。是你們家欺負我不過是一個小太醫家的庶出女兒,強行將我接到了維郡。要我守了這麼多年莫名其妙的寡。我守着寡,成全了你們家的臉面,成全了你們家一堆怪女人的陰暗心理。如今熱孝早已經過了,我已經很對得住你家。我不想一輩子呆在不見天日的地方,我想自己活上一把,難道不行嗎?”女子道。

誰會想到鬼醫的消失是因爲小丫頭被抓去夫家守了寡?人生之事真是詭異難料。

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每個人都有自己想去的舞臺。有的人去試了,不一定成功,卻不會後悔。

她的話,觸動了南燭心裡的一些地方,南燭不由聽得入了神。

只可嘆鬼醫還有爭取出去的機會,而自己卻遲早要離開眼前的所有。

原來眼前這位女子也覺得只要痛痛快快地活過,好過行屍走肉般走過。

“除非你死。”左康固執而且毫不留情。左康這個人的脾性,真是執拗。這個時候做個順水人情多好呢?成全了王爺也成全了鬼醫。偏生他不,他已經是左家唯一的男丁,他的話在左家極其有份量。他都如此執拗,可以想見左家的上一輩該是如何地視名節如生命。鬼醫的這些年,恐怕用生不如死四個字來概括最爲恰當。

小時候的左康並不是這樣。那時的左康,是暮氣沉沉的左家裡難得可以聽她說話的人兒之一。但是人總會長大的。

“你活着是左家的人,死了也是左家的鬼。”左康繼續道,“我不會放你走的。”

沒有他這個家主的應允,鬼醫便沒有自由之身。

“如果你能輕鬆答應,我今日也不會來這求王爺了。可笑到頭來,你還是如此固執啊。”鬼醫悠悠地嘆了一口氣。

話一落,就聽見白絮一聲驚叫:“楚風荷,不可以!”

原來鬼醫閨名叫做風荷。

只見她已經取下了一個瓷瓶。

左康也嚇了一跳。

風荷想幹嗎?引爆?

魯冰花跟杜若一起道:“別啊!”魯冰花連連招手道:“大姐!我親親的大姐!有事好商量!您別想不開啊!小弟給您作揖了!”

魯冰花立刻作揖。自己作揖不算,還拉着書呆杜若一起。

形態頗有可愛之處。暗地裡卻朝飛雪樓的人丟了一個眼色。這方是魯冰花本色。

小丫頭被魯冰花的模樣逗得呵呵直笑。一點沒注意到滿屋子的劍拔弩張。

終於,一隻纏滿紗布的手柔和地按住了楚風荷的手:“楚姐姐,你剛不是還誇我被箭穿了手還沉得住氣嗎?怎麼自己倒想不開來?”

原來是南燭,南燭終於死命拽掉了嘴裡的紗布跟一隻手上的吊繩,適時側過身按住了楚風荷的手。

只不過她的手從楚風荷身後伸過來又跟楚風荷的手搭在一塊,怎麼看都像是南燭在佔楚風荷的便宜。再加上南燭溫和的語氣,氣氛頓時有些風流繾綣的曖昧。左康的眼中一下又火在燃燒。

沐王的眼睛也落在了那兩手交疊之處。

南巖風從紗布裡露出的幾根手指細細白白,很好看。

“南家小子。你能說話最好。你看這事如何處理吧。”維郡王立刻順水推舟,這位老王爺真是推得一手好球。不過也不怪老王爺不親力解決。現在的老王爺,腦袋裡恐怕比誰都亂,哪裡還有精力去處理這些事。

“我小的時候在書上看過一個故事。”南燭說。臉轉向左康。

“說是有個善人做了很多好事,可是最後卻進了地獄。他很不服,找判官說理。判官便問他,‘善人啊,你是不是喜歡養鳥?’,善人回答‘此乃生平一大愛好。’,判官問‘你爲何養鳥?’,善人回答‘鳥的羽毛鮮豔,鳥的聲音動聽,偶爾來了客人,餵食廊下,十分有趣。’,判官又問‘你養的鳥都是從哪裡來的呢?’善人回答說‘行獵之時,抓來的。’判官便說‘如此便對了,你爲了滿足你自己的慾望,將原本無拘無束的鳥囚禁籠中致死,你說你是不是在施虐於人呢?’”

南燭說完,意味深長地看着左康笑。

左康卻怎麼都笑不出來。

南燭這個故事講得很妙,行伍出身的左康一時根本無力反駁。老王爺拍拍手道:“宅心待人,以存福報。說得沒錯啊。楚大夫,清悅便拜託你了。”老王爺藉機撂擔子。

“還不謝王爺?”白絮嬌嗔。提醒發呆的楚風荷。

“謝,謝王爺!”楚風荷道。身子軟軟滑下。

“還得謝南公子。”白絮道。

“不用。”南燭道。

與此同時,南燭順着楚風荷的手向前,滑過楚風荷的指尖,柔和地將古怪的瓷瓶握在手裡。

這個動作,莫名其妙地就印在了沐王心裡。

魯冰花別過臉。他不想看。

南燭拿過瓷瓶,轉過對魯冰花等人道:“還不快跑,要爆了!想要跟我一樣變成黑色嗎?”

杜若轉身就要往外跑。

“放心,這裡面是煙花。爆不了。”楚風荷道。

“煙花?”衆人不解。

白絮聞言則是握住楚風荷的雙手,兩個女子相視而笑。

“能解釋一下嗎?”南燭問。

“很多年前,我還在閨中時,最喜歡逢年過節時跟閨蜜們偷偷一起玩煙花。我們是女兒家,很少有女兒家願意玩這個,因此我們的節禮裡也沒有,於是我們就自己做。我的煙花做得最爲好看,還有許多旁人想都想不到的花樣。可惜我是太醫家的庶出小女兒,並不受重視,月錢也是最少的。爲了做自己喜歡的事,我就跟白絮一起偷偷溜出去扮成男子模樣賺錢。白絮跟人賭棋,我就給人看病。我跟爹爹學了點醫術。家中也有許多醫書。爲了攢錢,我廢寢忘食地鑽書。不知不覺,也算陰差陽錯,醫術比做煙花的技術還厲害。再後來,遇上了幾件江湖上的事,便有了鬼醫的稱號。”風荷輕聲道。

誰能想到,鬼醫就是這樣的一個小丫頭。

“白絮,你還記不記得那年我出嫁之前的冬天,我們在蒼景園的雪地上放煙花。你說,你希望能找到一個值得共命白頭的人,我說我想一輩子自由自在。若是得償所願,我們便一起再來放煙花還願。結果那年孃親一哭,我還是喪失了逃跑的勇氣。算起來仍是不及你。這個煙花是我前些日子聽說你來了特意做的,跟小時候的一模一樣。咱們今晚再放一次煙花,一則給王爺祝壽,二則謝他允我重生。你看如何?”風荷笑吟吟地對白絮說。

“好。”白絮輕輕笑。

南燭也微微笑了,誰說女子不能做男子的事。其實這世間有許多有想法的女兒家,只是一丈朱牆,隔斷她們與外界的來往。

左康越聽臉色越不好。

“聽起來不錯。今晚我們也一起放煙花吧!”南燭道。

“好啊!”魯冰花道。

“要有酒!”杜若也同意。

“沒見過這麼愛瞎湊熱鬧的。”無愁公子不屑,卻沒說不字。

沐王微微一笑。

那天傍晚,維郡王將維郡交由沐王的消息傳開,維郡上下轟動。不光維郡,這條消息所到之處,都足夠捲起一陣狂風。

“沐王啊,又是沐王。”有人說。

“還有這個人——南巖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