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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妃笑, 卻枉自淚如泉涌。

“失望?是的,我真是失望透了。”她搖頭道,淚珠順着不再年輕的臉龐滾落胸前。幾十年前, 她一定也是個粉雕玉琢的美人兒。“我失望了一輩子。整整一輩子!”

“我到底有哪裡不好, 憑什麼你就可以這樣作踐我?”

“本王從未作踐你。倒是你, 步步逼人太甚。”老王爺冷冷地道。話語硬得像是一塊石頭。

“逼人太甚?呵呵呵, 逼人太甚?”王妃捂嘴落淚, “尚汝青,你個不會算賬的老混蛋!我是爲了你好你知道不知道?沒錯,我是弄走了竹淑芬。可是你一個堂堂世子, 一個憂心維郡想做點事的世子,你以爲自己真的能娶了那所謂的‘義女’嗎?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你想過嗎?你腦袋裡有桿秤嗎?我可以幫你, 可以讓你風生水起, 可以助你治理一方, 可以讓你得以施展胸中抱負。我做到了,你感激過我嗎?你對我好過嗎?對你而言, 娶我不過是完成了一筆交易。失望,真的太失望。失望得心裡一片冰涼。我保住了你的維郡,保住了你治理一方有所作爲的夢,可你的所作所爲對得起我嗎?”

“你怪我爲什麼容不下竹淑芬。好,我告訴你。不是我容不下她, 而是你們之間壓根不可能容下我!我有多害怕多不安你明白嗎?她不在, 我還有能守着一具軀殼, 還能夠有個虛無縹緲的希望。還能期盼着有一天你良心發現回心轉意。可她要是回來了呢。要是她回來, 我還剩下什麼?我會什麼都剩不下, 連做夢的餘地都剩不下!你知不知道,那些年, 我連做夢都會夢見你棄了這維郡棄了我,跟她一起騎馬東去。假若你能給我那麼一點點的希望,我也願意跟她在這朱牆裡鬥上一輩子!可是你呢,你甚至是一點點僥倖的餘地都沒有給我。我根本爭不過她。我只能害怕,無窮無盡地害怕。我每天睜開眼睛都害怕有一天早上起來,你會消失不見。我怎麼辦?你的維郡怎麼辦?你是個有抱負的人,你不該因爲一個馬賊葬送一生。我是逼人太甚,逼你認清現實!”

“逼人太甚。我何嘗不想做個只需撒嬌弄癡的小女兒。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過問。丈夫就是天就是地,就是一切。丈夫說的就是對的,一輩子什麼都不要想。只要爲你養育大一雙兒女就足矣。可你給我這機會了嗎?我連給你送杯茶,你都懷疑我又下了藥。好不容易生了個可你心的女兒,你卻狠心將她送去皇城!在你心中,我就是個沒有心的人!我狠毒,我沒有良心、我不擇手段、我出生富貴貪圖享受,我什麼都是錯的!尚汝青,你知不知道我也有心的,我做的所有這一切都是爲了你!爲了你!我是錯了,可是你能不能給我恕罪的機會?你出征,我會擔心;你受傷,我會守候;你傷心,我會難過;你高興,我也會開心。我拼了命地要對你好。只要你回頭看一看,你會發現我很好。可是你呢?孩子出生時你在哪裡?我生病時你在哪裡?我天天守在你身邊,可你眼中卻從沒看見過我。我的存在,只是一個名分。我以爲我的籌碼是我的心,後來我才知道我的籌碼不過是你的面子跟這維郡的安寧。一年一年,花不澆水會死掉,我的心也會漸漸枯萎死掉。我哥說得對,我真該早早地殺了你,儘管如此,剛剛聽到你要死了時它還是會疼。”老王妃的淚落下。

花廳中,一片安靜。花廳之內在的人不多。沐王,無愁,林節度使,以及各人的三兩心腹。沐王這邊有引人注意的杜若跟魯冰花。南燭還未醒轉,仍在船室內休息。

半晌,老王爺道:“你是何苦。”

“何苦?只怪我遇上了你。怪只怪老天無眼,我爲什麼要在竹淑芬之後遇上你。拼命求了一輩子,終究什麼都不是。”老王妃搖頭道。

都說是莫強求,可是她有什麼辦法?她是一個女兒家,如果她不爭取,機會永遠只會與她擦身而過。如果她認命,命運就會忘了她。在幾十年前,一想到會與他擦肩而過他不再記得自己時,心臟都會疼得不能呼吸。

她對他的情感,不比那個女人少。她做得,也足夠好。可是爲什麼她卻得不到?

在維郡王心裡,自己永遠是橫生波瀾拆散他美好家庭的禍手。這是不是就是報應?有些東西,真的就得不到。

“好笑,真好笑。——罷了,該說的,我也說了。你動手吧。”她道。跌坐在地上。

自己這次下這麼狠的手,他會殺了自己吧。可是誰又能明白她心裡的苦呢?這個男人,從來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

人生真是可笑。

莫強求。若是自己不強求,是不是會少了這一世心痛的糾葛。

“你……回屋去吧。”老王爺突然揮揮手道。

王妃怔了一下。擡起頭來愣愣地看着維郡王,似乎不明白維郡王的話。

“你回去。”維郡王重複道。捂着頭不看王妃。世子適時地將一杯茶放在王爺桌上。

老王妃雙手捂了臉,心底泛起一絲奇怪的滋味。這麼多年來,她還是頭次看見維郡王這個樣子。維郡王,要放過她?他不是最恨她嗎?

心亂如麻的維郡王端杯子喝茶。

一隻手奪過了他的杯子。是王妃。

“你又要幹嗎?”維郡王的怒氣再次燃燒。

“這一生,我只會做壞事。”王妃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杯子不大,一口喝盡,杯子被王妃擲在地上,摔成幾片。

一直在把玩扇子的魯冰花突然扇子一閤眼睛,道:“不好,怕是有毒!”

他說對了,所謂知子莫如母。王妃看出了世子的用意。喝盡了毒水。堂上的侍衛都不是吃閒飯的,幾個人立刻唰唰地出列抓住世子。

維郡王聞言一驚。去抓王妃的手,道:“吐出來!”

王妃推開了維郡王伸來的手。後退兩步,淚珠落下,卻苦笑道:“我不是逼人太甚嗎?你剛剛心裡是不是有一點歉疚呢,難得呢,你沒一刀砍了我。你看你剛對我好一點,我又要做壞事了。我真是不知好歹的女人。我搶了你的水,知道爲什麼嗎?因爲我要你記得我,然後歉疚一輩子。我真是壞啊,到死都不肯放過你,都想跟她爭搶位子。”

老王妃道。

“杜神醫,杜神醫!”維郡王叫杜若。獸醫突然成了神醫,杜若聽着還真有點不慣。

在察看殘杯的杜若卻收起了銀針道:“來不及了!世子用的仙鶴歸。連屍首都留不下。”

“人啊,真是奇怪。你剛剛若殺了我,讓我心如死灰地死去,我也認命了。偏生就算心如死灰,卻會因爲你一點點不忍而死灰復燃。又想做點壞事,強求不該求的東西。我真是好好笑。”老王妃捂嘴。

“吐出來!”維郡王拍桌令道。

“我這是何苦?這是何苦?你這樣無情無義的人難道不該死嗎?哇!”王妃吐出來的不是水,是污血。

“可是王爺,我告訴你,來世若還有機會,我還是會不擇手段嫁給你。”王妃淚落。

“只願來世,沒有她出現。”

王妃倒地。

須臾,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