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見他, 才十歲。
正是那年桃花初放的時候,春風吹過指尖時都有絲絲纏綿的暖意。
那天,錦繡去找南燭。因爲南燭說要帶她捅一棵槐樹上的蜂窩, 錦繡並不喜歡捅蜂窩, 可是爺爺交代過她要跟南燭好好相處。誰知她一大早便發現蜂窩已經不見。這可是件大事。
南燭所住的地方是槐院最清淨偏僻之處。據說大戶人家的小姐都會住在院子最深處, 可是南燭所住的地方未免太偏了些。繞石山穿花林, 還要過一架咯吱咯吱的竹橋。說是竹橋, 卻不過是三根圓竹捆起來的竹架。橫放在小溪兩端的石墩上。斑駁的青苔給橋墩上了晨妝,竹橋在水霧中溼漉漉地極是滑腳,惹得錦繡直皺眉。南燭年紀雖小可是會輕功, 過這竹橋只需輕輕一點,整個人便可以躍出很遠很遠。錦繡卻沒有功夫。
怪不得這後院都沒有人敢來。
想了想, 錦繡還是壯着膽子走到竹橋上。
一踏腳, 竹橋便搖搖晃晃, 噼噼剝剝的聲音讓錦繡腦袋很有些發麻。遲疑一陣,索性跪在竹橋上, 心想着反正沒人看見不如爬過去。
這一爬,便簡單多了。
錦繡暗自覺得自己真聰明。
誰知正小心翼翼地爬到一半,便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有人?錦繡下意識擡頭。
對面的竹林裡走出一個白衣翩翩的少年。那少年也看見了自己。
晨風送着涌動的水霧,那少年像是從霧裡突然幻化出來。竹葉輕輕撥動着他烏黑的髮絲,絲絲縷縷輕輕起伏。他的脣畔突然揚起清淺笑意, 如風如霧, 溫潤平靜。輕撫着手側竹子, 他看着像小狗一般趴在竹橋上的錦繡。
好漂亮的人。
原本以爲南燭已經足夠粉嫩可愛, 沒想到世上還有如此俊秀的人物。他, 真的是人嗎?
錦繡嚇了一跳,心裡一緊, 想動,手腳卻再不聽使喚。
“哎呀哎呀!”錦繡驚叫。
“噗通!”錦繡掉進了水裡。幾乎與此同時,錦繡聽見岸上少年噗嗤一笑。
錦繡尷尬地想去死。
鑽出水的剎那,錦繡看見的是他伸出的手。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有嘴角的笑意。
“你是誰?”錦繡問。
“南巖風。”他答。陽光穿過竹林,落在他的身上,將他的側臉勾勒得無比美好。
原來,他便是那無法習武的病弱少爺。
自那天起,錦繡對待南燭益發好,幾乎百依百順。爲的是南燭能夠邀請她去後院竹林小屋中玩耍。去那,便能碰見二少爺。
有時他在彈琴,有時他在配藥,最多的時候,他在看書。他的屋子裡有數不清的書。錦繡從未見過有人有這麼多的書,也從不知道一個人的肚子裡可以裝這麼多有趣的故事。他愛惜書本,南燭卻拿書本當玩具。被南燭惹急了,他便會哭笑不得地用手指敲南燭的腦袋。每每看着他坐在槐蔭下細細地給只顧着拿線穿花的南燭講故事,錦繡就覺得自己在看一幅可以醉人的畫。看着看着,她便開始希望那個聽他細細講故事、被他愛憐地彈額頭的人是自己。
錦繡的怪病是不能睡覺。一晚上只能睡一個時辰,而且,突然愛吃腐肉。最恐怖的是半夜不能自已地去挖墳找屍體啃。
這病是送哥哥去習武時,她得罪了一個莫名其妙的醉鬼後得的。村裡人說她是被惡鬼纏上了身,用糞潑她,還差點被火燒死。南老爺卻說她是中了毒,這病南家夫人大約能解。這纔來了南家。
於是爺爺便告訴錦繡,南家對她有大恩,錦繡哪怕一輩子服侍南家也是應該的。
南家的下人們卻並不喜歡錦繡。因爲她身上有“鬼”。有時候,還會有小廝用石頭子打她。“誰打她,我就打誰!”南燭會爲她出頭,但是南燭畢竟太小,一團孩氣,南燭看不見時仍然有人會欺負她。“黑丫頭,醜八怪!”,“吃死人的鬼婆子!”,“只會討好夫人小姐的哈巴狗兒!”下人們總是這麼說。可是這院子裡,誰不討好夫人小姐呢,只不過她是個外來人又剛好是窮人家的孩子而已。論長相,她是黑,可是她並不難看啊。一句句奚落,常說得她眼淚直掉。有一天,錦繡又受了排擠嫌棄,呆呆地坐在臺階上抹眼淚。
卻聽見有人問:“怎麼了?”
只見一片茫然朦朧的月光中,二少爺拿着一盞燈緩緩走來。七月的流螢在他身邊飛舞,點亮他眉眼間的溫和,那盞燈搖啊搖,一輪光暈搖進錦繡心底。
“不要管我。我,要是死了就好了。”她哽咽着說。
二少爺駐足。
“要是我死了,爺爺不用掛心,不用欠着南家的情。我也省得聽他們說那些不乾不淨的話。”錦繡抽泣着說。
“我曾這麼想過。在最難受的時候。”二少爺淡淡地說。
錦繡驚訝地擡頭。這纔看見二少爺已經輕輕地來到她身邊,與她一起坐下。頭一次靠這麼近,錦繡的臉猛地一燙。月下燈光中,他好看的眼眸裡是看不透的悲傷。他也會想過死?是因爲他的病嗎?他的病那麼嚴重嗎?
“我捨不得死。”他淡淡地笑着。
“咦?”錦繡驚訝。
“你知道那是什麼花嗎?”二少爺突然指着院中一叢常見的花兒問。
“那不就是錦繡嗎?”錦繡道。
“對,正是你的名字,錦繡。繡球兒花。”二少爺道,他說話不急不慢,有如夏夜涼爽的風,“南燭淘氣,曾經將鐵片錘進了它們的莖幹裡。我以爲它們會死去。誰知它們活了下來,不但活了下來,還開出了藍色的花,明媚得像是天空。比之前更是動人。南燭告訴我,它們是有不捨的東西。”
“是什麼?”
“南燭說,是蒼穹。”二少爺笑着,眼角眉梢都是哭笑不得的溫柔。
“我不信神佛,”二少爺道,“我只知道,花草愛命,春風吹又醒,一個人卻只能活一次。”
錦繡迷茫地看着他。
誰知他不再深說,而是朝着錦繡一笑。
“聽不懂,你是不是想說你怕死?”錦繡茫然地問。
二少爺捂頭一笑。笑了好一會才道。“死,我是不怕的。我只是惜命。”
跟死打交待久了,便會格外惜命。
他的笑讓錦繡也跟着輕鬆了許多。
“你那麼有本事,你是不是有許多想做的事?你想考狀元嗎?”錦繡好奇地問。
二少爺點頭笑道:“不愛烏紗。但我確實有許多想做的事。只要……我活得足夠長。”
“最重要的是,越來越發現,我有捨不得的東西。”白衣的少年帶着笑意道。
二少爺道。起了身。
月夜中,他的身影逐漸走遠。伴着月色漸漸消失在夜幕中。
那天之後,晚上不睡覺的錦繡,便常常能碰見踏月而行的二少爺。
“您去哪?”錦繡問。
二少爺只是笑笑。
錦繡鼓起勇氣跟在他身後,他沒有拒絕。於是,錦繡看着他從後山找回哭泣的南燭。又或者,偷偷地將馬蜂窩取走。“燭兒太莽撞。”他如是說。他說這話時,溫和得能將月光融化。
錦繡常常想着。想着想着便做了一個夢。夢裡,沒有南燭,只有她。
這個夢她一做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