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日暮仗着自己的身份和跟阜大教主的關係打發了所有來人,順順利利讓阜遠舟淺眠了將近一個時辰。
趙衡帶着人馬緊趕慢趕趕上來了,沒有第一時間見到他家主子也沒急躁,他和謝步御、李大兆接觸了一下,將帶來的人安排了下去。
一直等到整支隊伍開始繼續前進了,趙衡才見到分別了一段時間的阜遠舟。
其實這一段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趙衡不是不知道這幾日裡發生了很多事情,但是等到真正見到了他家主子的時候,他才能真切地體會到那種翻天覆地的感覺。
時間已經過了丑時,孤月西沉,風沙小了下來,隊伍行進的速度比之前要快上很多,趙衡落後阜遠舟半個馬身,側頭看着他被抵禦風沙的面紗遮住的半邊臉龐。
月華如練,白霜一樣灑在近乎完美的輪廓上,勾勒出清冷而銳利的氣質,若非少了一份血腥遍佈的肅殺,趙衡幾乎以爲這個人是天儀帝。
其實也不是說哪裡十分的相像,像的也不是十分的氣質,而是那種無情無慾的感覺……彷彿冰雕鑄就的天儀帝就常常給人一種冷血漠然的感覺,他本人確實七情六慾比之尋常人要淡薄很多,而世上和他這樣的人相似的確實也屈指可數,所以人們就本能地覺得阜遠舟這個樣子很像阜懷堯。
不過趙衡雖說比不上蘇日暮和他互爲知己,也比不上阜懷堯和他兩心相許,但是他是站在阜遠舟的身後用一雙眼睛真真切切看着他是怎麼樣從一個孩子成長成風華絕代的神才永寧王的。
他說不上自己有多麼瞭解阜遠舟,但是至少他清楚阜遠舟絕不是會用模仿來寄託思念的人,而且比起淡泊卻情義深藏的天儀帝,阜遠舟骨子裡和他差異太大,兩個人再怎麼像都不可能像得如此相似,那麼只能說明……
“趙衡?”兩人特意和大部隊拉開了一些距離說事,阜遠舟說了幾句,忽然發現他走神了,便喚了他一聲。
被他喚的人立刻回神,略顯抱歉地低下頭來,“對不起,殿下,屬下失態了。”
阜遠舟沒在意,道:“朝廷那邊這幾天辛苦你了。”說罷,招手示意不遠處的聽楓過來,讓他告訴甄偵,宿天門在玉衡朝堂的勢力已經被他拔除了,讓他傳信給楚故他們放手幹。
聽楓點頭表示明白,不熟練地顛着馬笨拙地往回跑。
趙衡沉默不語地望着他的一舉一動。
他和阜懷堯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他依稀記得平日裡官員犯錯的時候這個以鐵血酷戾聞名於世的男子也是從不會表現出失望之類的情緒的,在他的眼裡,通常只有能用的人和不能用的人,他是真的不曾對人寄託某種名叫希望的情緒。
現在的阜遠舟就和那時的天儀帝一模一樣。
“殿下,”趙衡終於開口了,眼神複雜,“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阜遠舟淡淡地看他一眼,頓默片刻,一手勒着繮繩,另一邊微微擡起手,藉着月光讓他看那些在肉眼的注視下浮現出來的紫色圖騰。
趙衡看了一眼,並沒有表現出十分震驚的情緒,只是露出些微好似恍然大悟的神態,隱約又有些悲傷,“蛇斷首而不僵,虎獵食而無敵,即使以蠱毒爲媒,但是人和畜生豈能血統相容……”
阜遠舟若有所思,“聞人折傲應該已經找到辦法了。”不過容的不是他身上的血,而且聞人折傲身上的。
趙衡注視着那些像是鱗片一樣的圖騰,“蠱在反噬……蠱王已經壓不住它了?”
阜遠舟緩緩將那些紫色圖騰壓制回去,“放心,我不至於被這種東西打敗……”
他如是道,聲音並不高,與其說是在解釋,倒更像是在爲某個人做某種承諾。
趙衡有些難過地低下了頭。
他不是看不出阜遠舟體內的“血承”正在逐步吞噬他的感情,直到將他理智避退,像那些失敗了的作品——虎人、小孩一樣,退化成一個殺戮的惡鬼。
蘇日暮沒有說錯,阜遠舟身體裡確實有很多感情被侵蝕,獨獨留下他對阜懷堯的那份愛,只是這份感情越是鮮明,就是一把越鋒利的雙刃劍,它會讓阜遠舟堅守最後的底線……最終也會成爲“血承”最強大的食物。
沒錯,的確是食物,人的不同感情總能在人的身體裡生出某種物質,成爲飼養“血承”的養料,直到人再無感情,枯竭而亡。
沒有什麼是永不枯竭的……阜遠舟在賭,傾盡身家賭他的感情會贏過一個沒有理智的畜生。
趙衡想,也許他該相信阜遠舟能贏的,只是連阜懷堯那般從來留三分退路的人都交付了十分真心,他……終歸了少了那三分勇氣。
……
阜懷堯沒想到所謂的“別有洞天”,果真是叫人驚奇的別有洞天。
第二天一大早,安靜了不到兩個時辰的宿營地就已經熱鬧了起來,阜懷堯梳洗一番跟着阮鳴毓出了帳篷的時候,正好看着臉上扣有黑玉面具的左護法碧犀和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到了的江亭幽站在一起。
碧犀指揮着宿天門門人在湖邊挖出來了一個機關,然後江亭幽將“別有洞天”的鑰匙——青銅的平安扣和銅質的鑰匙放在了相應的位置,擺弄了好一會兒,碧犀正想問他是不是打不開的時候,整個地面就忽然劇烈地震動了起來。
阮鳴毓地扶住了身邊的換了一身黑袍子方便走動的年輕帝王。
震動維持了一會兒,停下來之後衆人就發現旁邊那個不大的湖泊平靜的水面已經被打破,波光晃動間,甚至迅速地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將水流往地下吸去。
這個湖泊雖說是不大,但是也不小,水聲轟隆聲勢浩大,和之前在銘蘿莊地下迷宮裡的感覺差不多,阜懷堯想起來那時候的事情,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
不到一刻鐘時間,整個湖裡的水就被抽乾不知到哪裡去了,形成一個巨大的地坑,湖底沉沙淤泥上魚蝦蹦躂,水草倒伏,不可謂不神奇。
而隨着水位的下沉消失,也露出了一段通往地底的大理石質地模樣的階梯,階梯上不知道動了什麼手腳,並沒有貝類水草依附在上面,只沉着一些泥沙罷了,依稀能看到乳白的原色。
宿天門的門人似乎早就準備,將用幾個臨時用木樁鑿出來的大木桶裝的水倒了下去,沖洗那些泥濘的階梯。
江亭幽將機關上的平安扣和鑰匙收了回來,交給碧犀之後走向阜懷堯,“陛下。”
“江先生,”阜懷堯已經不着痕跡掙開了阮鳴毓扶着自己的手,頷首以示招呼,目光又在那個抽乾了水的湖坑裡看了幾眼,“這就是‘別有洞天’?”
如果不是抽乾了水,估計就得潛水往下摸了,誰知道水底下有多深呢,聞人家族的先祖做的這個機關倒是隱蔽又能防賊。
江亭幽握着手中摺扇,也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表情比之平時似乎有什麼不同,不過轉瞬之間就已經恢復如初,“這個江某就不清楚了,江某也只是按着門主的意思辦的事罷了。”
阜懷堯並不介意他的含糊其辭,他記得之前江亭幽還曾借他要挾過阜遠舟,想要“別有洞天”的鑰匙,這個地方的真與假,江亭幽比他在意多了。
“江先生是早上剛到的?”阜懷堯旁敲側擊地問了一句。
江亭幽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聞言才斂了眉目,笑,“想來時間也差不多了。”
他這句話有些牛頭不對馬嘴,阜懷堯卻好像得到了什麼答案,不再言語。
機關打開之後,宿天門衆人並沒有立刻啓程,而是在原地做了一頓煩吃飽喝足、收拾了營地之後才整裝待發。
這時候日頭已經升得老高的了,邊塞的夏日十分酷熱,湖底的沉沙淤泥很快就被曬乾曬硬,因爲長期浸泡在水底而滑膩膩的階梯也被曬得不會在輕易滑步了。
今天出現的宿天門門主明顯是聞人折傲,而不是昨晚的聞人折月,甚至在看到阜懷堯的時候,還對他笑了笑,那個笑容……似乎一點都不介懷他和聞人折月合夥算計於他。
也許是因爲已經到了“別有洞天”,馬上就能毀掉身體裡的另一個人了,聞人折傲也沒有刻意遮掩自己的身份,光明正大立足在隊伍裡面。
這支隊伍應該跟着他有一段時間了,但是阜懷堯還是偶爾有看到那麼一兩個人在偷偷瞥向一身邪異的宿天門門主,努力掩飾着眼裡那種無論見多少次都掩飾不住的興奮、狂熱已經一種已經刻在了骨子裡的恐懼。
阜懷堯也多看了他幾眼,才收回視線,微微往回看了一眼。
阜遠舟還沒跟上來……
其實有可能的話,他還是希望阜遠舟可以不正面對上聞人折傲的。
不僅僅是因爲他是一個活了兩百多年的怪物,更因爲他是一個瘋子。
有的時候,和瘋子爲敵,即使是絕世高手,也不一定能夠佔得便宜,何況這個瘋子本就是一個傲立於世間難有敵手的……聰明的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