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橫空,星辰密佈,火光跳躍,妖嬈地舞動人的影子。
錦囊是用絲絹繡成的,帶着一股微微的冰涼感,就像是那個人終年的體溫一樣。
阜遠舟不由得握緊了一些,想像以前一樣,用自己的溫度去溫暖他的手。
原來阜懷堯想念他的時候,感覺是這樣的——這是一種溫然的,平靜的,流水輕然碾轉過心頭的思念。
即使不在身邊,僅憑一個念想,也能支撐着不倦不畏的心。
有風聲響動,他微微動手接住朝自己拋來的羊皮酒囊,擡頭,看向那並肩而來的蘇日暮和甄偵。
一人清魂傲骨,一人秀美優雅,當真璧人成雙。
阜遠舟擰開酒囊的塞子,微微仰頭灌了幾口。
邊塞的長風從身後奇形怪狀的高高的巖崖邊刮過,發出嗚咽的響聲。
蘇日暮在他停下的間隙隨手奪了酒囊過來,喝酒的氣概要比他豪邁多了。
甄偵在火堆裡添了一些枯枝,側頭看他們這對義兄弟輪流喝酒。
不過阜遠舟的自制力很好,喝到適度的時候就沒有繼續喝下去了。
蘇日暮瞧了他幾眼,不耐煩了,道:“你就不能睡一會兒?”從首月關出來之後,他就沒見過阜子諍這廝有休息過!
阜遠舟微微擡眸,“不困,你們去睡吧。”說罷,朝甄偵使了個眼色。
不過甄偵當做沒有接收到他的意思,“休息一下吧,三爺,趙統領來了下官會通知你的。”
阜遠舟面色淡淡,“不必了,聞離,去躺一下。”
蘇日暮幾乎沒把手裡的酒潑他臉上,臉色瞬間冷了下去:“小爺叫你睡就睡,你寧王殿下、阜大教主高高在上,小爺還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從來隨性而爲的蘇大才子冷下臉來委實有些嚇人,周圍有幾個魔教弟子都被驚動了,阜遠舟知曉他是真的有些動怒了,無奈地頷首,“我睡一會兒便是了。”
於是乖乖地去之前手下們鋪好毛皮的地方坐下,靠在乾淨的巖璧閉上了眼睛。
蘇日暮見他是真的放鬆了一些肌肉保持養神的狀態,這才氣呼呼地灌了幾口酒。
羊皮囊裡裝的是燒刀子,勁辣的液體順着喉嚨一路燒到胃裡,阜遠舟的酒量本就不算很厲害,他就不信他這會兒不覺得有些頭暈。
甄偵睨眼看他,“悠着點。”要不是存心想讓阜遠舟少死撐一會兒的話,他纔不會準這個酒鬼喝這種烈酒呢。
蘇日暮白他一眼。
甄偵溫柔一笑。
蘇大酒才立刻蔫了,不依不捨地放下羊皮酒囊。
甄偵擡手給他順毛,“怎麼樣?”
“怪怪的感覺……”蘇日暮沒躲開他的手,只是目光朝阜遠舟那個方向瞥過去一眼,“有點……”微頓,“缺少了一點感情似的。
“什麼?”甄偵也順着他的視線往那邊看去,不知因爲什麼走了一下神,反應過來之後下意識地反問了一遍。
蘇日暮嘆了一口氣,“我總覺得,‘血承’好像吞掉了他自己的一些感情。”至少阜遠舟強勢是強勢,以前卻不會做出因爲想要蘇日暮不干涉他的事情而讓甄偵來強行拉開他的事情。
他不是排斥甄偵,只是他和阜遠舟之間的牽絆本就不需要有旁的人插手,包括阜懷堯亦是如此。
蘇日暮很難去詮釋他們之間的相處方式,但是至少他知道絕對不是現在這般說不出尷尬還是不自在的狀態。
而且對於阜懷堯身處險境這件事……他表現得也比想象中冷靜很多。
甄偵表情有些複雜,“是麼?可是我覺得……”
“嗯?”
“是有針對性的麼,我覺得三爺對爺的感情……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也許並不是沒有變化,這已經不再是耀眼萬丈的繾綣炙熱,而是漸漸沉澱成了某種更深刻更凝練的東西,堆積在他平淡無奇的表情下。
蘇日暮奇怪地看着他,然後再去看看阜遠舟,終於明白了他剛纔那一瞬的失神是爲什麼。
不遠處靠坐在殷實皮毛上的藍衣男子閉着眼,俊美的面容上淡漠而平靜,但是他的一隻手橫在膝上,五指緊緊攥着,不是十分用力,卻是一個誰也沒辦法叩開的姿勢,手指的縫隙間隱約泄露出了一線絲滑的棕色。
……是那個錦囊。
蘇日暮有些微怔住。
甄偵呢喃道:“天是有名能蓋世,國中無色可爲鄰……不論出自什麼緣故,不過殿下常以牡丹比喻爺,每年總會選很多的牡丹送到東宮裡,牡丹花確實開的很美,爺站在牡丹面前的時候,樣子就和現在的三爺差不多。”
明明那麼平靜,明明那麼冷漠,但是他身上似乎有某種無形的東西,重若千斤,多加一根稻草,就能將他整個人都壓得彎了下去。
並不是多麼悲哀或者難過的東西,也許存在歡喜,也許存在安心,只是……很壓抑,莫名的壓抑。
一口燒刀子灌下肚子,嗆辣從胃裡向上涌來,刺激着眼耳口鼻舌,酒氣衝上頭,蘇日暮眼裡血絲分明,“是情……你也是這麼想的麼?”
甄偵頓默片刻,點頭。
——的確是情,聞人折傲錯了,剎魂魔教衆人也錯了,“血承”的生長需要的是負面的情緒,但是讓它真正長大的卻是一個人心中最深刻的情感。
“血承”在生長的最後關頭,開始吞噬人心中的正面的感情,當某種感情達到極致的時候,便是“血承”生成之日。
以恨爲生,因愛而長,所以當年慕容桀沒有成爲聞人折傲的藥。
他終究是更恨阜徵的……可惜人死如燈滅,一切愛恨都再無意義。
蘇日暮忽然可以明白阜遠舟那一夜在首月關城牆上眺望着藍翎城的方向時是怎麼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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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桀恨阜徵,不是因爲阜徵對剎魂魔教趕盡殺絕,也不是因爲阜徵對他的背叛亦或是不實,他恨的是……阜徵口口聲聲說愛,終究卻沒有和他走到最後的勇氣。
——小娃娃,你回家了嗎?
——等我找到八瓣格桑花,我就帶你回家。
——你再也回不了家了,我……也永遠不會跟你走。
慕容桀也許不是不相信阜徵可以帶着他走出宿命的黑暗,只是阜徵卻先他一步失去了信心。
他以死來成全慕容桀的大業,卻沒想到他的死是慕容桀走向毀滅的源頭。
所以子諍,你終於明白你的死並不能成全阜懷堯什麼,而是隻可能將他變成另一個慕容桀麼?
甄偵伸手去觸碰他的臉龐。
蘇日暮終於放下手裡的羊皮酒囊,抓住他的手,低下頭用力將自己的臉埋在他的手裡,藉由黑暗掩飾自己的狼狽。
“爲什麼……”
人是不是永遠只有在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一如他之於素家,阜遠舟之於阜懷堯……
他含糊不清的話語;破碎在枯枝燃燒的“啵哚”聲裡,甄偵卻彷彿領會了他的意思,一動不動地仍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垂首低語的眉眼在火光跳躍中顯得溫柔而綿軟,“沒有經歷過波折總是不知道對方究竟在心中重若幾何……他們終會在一起的。”
白袍男子的姿勢和巖壁那邊的人如出一轍,如同一頭負傷的孤狼。
甄偵完全都可想象他們過去相互爲對方舔/舐着傷口的場景,不過今後,這個人將會和他並肩而行。
“你永遠都沒有辦法保護三爺走到最後的……我不知道我能活多久,不過,我們也像他們一樣,盡力往下走吧,”他如是道,聲音平靜而淡然,“哪怕身在地獄裡,都要記得往回爬。”
……
綠洲深處,燈火通明處,一個帳篷裡。
阮鳴毓奇怪地看着帳篷另一邊突然坐起來的阜懷堯,“不累麼?”
長途跋涉的,他這樣的人都覺得一身骨頭不舒服了,何況是天儀帝這般沒有武功傍身的人?
阜懷堯似乎在發什麼呆,聞言纔回神,淡然地搖頭,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神色,“沒什麼。”
阮鳴毓伸了個懶腰,瞥他一眼,“那就睡吧,明天一早就要進‘別有洞天’,也不知道你家阜教主能不能趕上來。”
阜懷堯重新躺了回去,清冷的聲音在暗夜裡顯得很清晰,明明很淡漠,不過又似乎藏着一種很特別的感情,說不上是溫柔,就是比他常日裡的冷漠要多上一絲溫度,“他會來的,”微頓,“朕相信他會來的。”
阮鳴毓聽得怔了怔,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不滿地重新躺了回去,“美人兒你就信他吧!反正到時候失望的不是我~~~”
阜懷堯並不介意他的落井下石,只是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趕不趕得上來其實也沒什麼關係的,他終歸是相信他會來的。
阜懷堯知道,在現在這個境地下,這真的是一種很盲目的信任,就像是飛蛾撲火一樣,充滿了無知無畏的不可預測的冒險感,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是火焰將他吞噬,還是將他拒之千里之外保護他的羽翼……
但是他相信他,僅此而已。
十分信任早已經在還未交託生死的時候就已經交付,遠舟,我相信你,你總是不曾讓我失望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