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把此處圍起來,仔細搜,一寸都不許放過!”

青唯搶到窗前一看,章祿之推開小院門口的僕從,一步跨入院中,而衛玦就在其後。

形勢危急,她來不及細究玄鷹司爲何會找到這裡,趁着窗口有樹梢遮掩,一步躍上窗臺,同時回頭對薛長興道:“跟上!”

薛長興把木匣往懷裡一揣,緊隨青唯躍出窗外。

還沒落地,上方忽然伸出一隻手,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吊在半空——原來青唯適才躍出窗,足尖在窗臺上借力,竟是往上竄了半個身形。眼下她一手攀着屋檐,一手墜着薛長興,咬着牙,一寸一寸無聲朝樓閣緊貼街巷的一面挪去。

此處是小院的死角,兩邊有樹蔭隔檔,下方是一個池塘。

青唯方挪到位,樓閣裡就傳來衛玦的聲音:“適才有人來過?”

梅娘柔着聲打馬虎眼:“官爺,瞧您說的,奴家敞開門樓做生意,人來人往,不是很正常麼?”

衛玦“哦”一聲,聲音涼涼的:“來你這裡的客人,都喜歡跳窗走?”

青唯心中暗道不好,定然是玄鷹司來得太快,梅娘沒來得及擦去窗臺上的足跡!

薛長興吊在青唯下方,仰頭悄聲問:“女俠,眼下怎麼辦?”

青唯看他一眼,依稀說了句什麼,但薛長興沒聽清,只覺得她目色似乎十分痛苦。

薛長興問:“你說什麼?”

“鬆手……”青唯再次重複,她攀住屋檐與吊着薛長興的手背青筋凸起,豆大的汗液從額角滑落:“你怎麼……這麼沉,我的手要……要斷了……”

薛長興一聽這話,急忙鬆開握着青唯的手。

可他下方就是池塘,倘若跌進去,一定會驚動玄鷹司。

就在這個時候,只見一道青芒從青唯手腕間纏着的布囊裡伸出,如同一道玉鞭,直直擊中薛長興的背脊,把他送去了池塘邊緣。

池塘中水波晃動,與此同時,青唯也一併躍下,“走!”她暗道一聲,在薛長興背後一提,兩人同時躍牆而過。

-

一路逃出暗巷,到了熙來攘往的街頭,兩人才停下來喘了口氣。

青唯低着頭,將軟玉劍繞臂而纏,仔細收回手腕間的布囊。

薛長興看着她,遲疑着道:“你這軟劍……”

青唯聽到這一句,心下一凝。

她的師父嶽魚七之所以被稱作“玉鞭魚七”,就是因爲他的兵器很特殊,是一柄狀似玉鞭、韌若纏蛇的軟劍。

這些年青唯輾轉流離,爲防曝露身份,甚少用它。

她微頓了頓,迎上薛長興的目光:“這軟劍怎麼了?”

“這軟劍……太厲害了!”薛長興讚道,“這麼厲害的兵器,當時你劫獄,怎麼不用它?你要用了它,什麼巡檢司、玄鷹司,哪裡還逮得住你?早被你甩開十萬八千里嘍!”

青唯正要開口,忽聽身後傳來一聲:“那逃犯就在流水巷,速去攔住各個街口!”

竟是玄鷹司又追來了。

青唯暗道不好,再度折身,往來時的街口走去,走了幾步,發現薛長興竟沒跟上來,一回頭,他居然走了另一個岔口,往沿河大街去了。

沿河大街是流水巷的正街,直直通往此處最紅火的酒樓東來順。走到盡頭還有一個小岔口,通往一條死衚衕。

換言之,往沿河大街上走,就是往死路上走。

青唯幾步追上薛長興,一把拽住他:“你走這邊做什麼?!”

薛長興指了一下東來順,“這不是往人多的地方躲嗎?”

青唯真是懶得跟他解釋,來前她就說過了,今晚玄鷹司新任當家的在東來順擺席,他還妄圖往兵窩裡藏,怎麼不直接往刀口上撞。

可他們已來不及掉頭了,只因猶豫了這一瞬,玄鷹司已然派人攔住了身後的各個岔口。

青唯正是焦急,忽聽東來順那頭,傳出一陣鼎沸的人聲,似乎是掌櫃的在送客。

她展目望去,只見一衆貴公子衆星捧月般簇擁着一人從酒樓裡走出,此人臉上罩着半張銀色面具,身穿玉白寬袖襴衫,手裡拎着個酒壺,醉得步履蹣跚,還一邊暢飲一邊與人說笑。

正是那晚她在宮樓上見過的江辭舟。

這位江小爺今夜在東來順擺酒,爲的是慶賀鶯遷之喜,衛玦章祿之一干玄鷹衛不赴宴道賀也就罷了,還這附近攔路抓人,這分明就是不把這新當家的放在眼裡。

青唯一念及此,心生一計,她急聲對薛長興道:“你想辦法混入人羣,順着人|流先回高府。”

“那你呢?”

“我把人引開。”她來不及解釋太多,只說,“你放心,我有辦法脫身,你只管逃便是。”

但見薛長興的身影遁入人羣,青唯朝後一看,衛玦、章祿之的手下已然注意到她。

青唯裹緊斗篷,在玄鷹衛追上來前,低着頭,疾步往前,直直往江辭舟走去,似是不經意,一下子撞在他身上。

江辭舟本就醉了酒,這麼被她一撞,整個人險些沒站穩,拎着酒壺的手一下子脫力,碎裂在地。

酒水四濺而出,身旁立刻有人罵:“誰啊!走路沒長眼,敢衝撞你江小爺!”

青唯低垂着頭,賠罪道:“公子,對、對不住。”

周圍喧囂不止,這聲音一出,卻引得江辭舟移目。

他眉眼都被面具罩着,看不出神情,嘴角卻彎起,說了句醉話:“哪裡來的小娘子?嗓子……好聽!”

身後衛玦一行人也趕過來了。他們與青唯已打了數回交道,眼下青唯雖罩着斗篷,離得這麼近,單憑聲音就認出了她。

奈何江辭舟在場,衛玦帶着衆人朝他行禮:“大人。”

江辭舟還未應聲,一旁有個穿着藍袍,戴着綸巾的矮個兒公子先行冷笑一聲:“巧了,這不是衛掌使嗎?今日你家虞侯擺席,分明請了你,掌使卻以重案在身之由推脫。照我看,哪裡有什麼重案,掌使不一樣也在流水巷尋樂子麼?怎麼,掌使眼高於頂,是瞧不上東來順的酒菜,還是瞧不上旁的什麼呢?”

衛玦聽了這話,沒理藍袍子,朝江辭舟拱手:“大人見諒,實在是此前追查的案子有了線索,卑職一路追蹤到此,發現賊人的蹤跡。”

“賊人?”藍袍子輕嗤一聲,“衛掌使說的賊人,就是眼前的這個小娘子?”

章祿之道:“她可不是什麼尋常小娘子,她是——”

“民女不知何處得罪了大人。”不等章祿之說完,青唯徑自打斷。她頓了頓,目光落在地上碎裂的酒壺,“倘是因爲民女打翻了大人的酒,民女賠給大人就是。”

她說着,從袖囊裡取出一個荷包,將裡頭的銅板盡數倒出,雙手呈上。

藍袍子又嗤笑一聲:“小娘子,你可知道江大公子這一瓶‘秋露白’值多少銀子,就你這幾個銅板,只怕還不夠嘗一口的。”

青唯低聲道:“我自然知道酒水貴重,可這些銅板已是民女全部錢財,還望大人網開一面。”

章祿之聽到這裡,忍不住對江辭舟道:“江大人,你不要聽她混淆視聽——”

江辭舟手一擡,止住了章祿之的話頭。

他盯着青唯,一手拿過藍袍子手裡的扇子,吊兒郎當地走到青唯跟前。

斗篷的兜帽遮住她大半張臉,他俯眼看去,只能瞧見她蒼白的下頜,緊抿着的脣。

他又更走近一步。

他們二人男女有別,大庭廣衆,離得這麼近,已是很不妥了。

但青唯沒動。

江辭舟於是擡扇,支起兜帽的邊沿,慢慢挑起。

入目的是高挺秀氣的鼻樑,濃密的長睫,低垂着的雙目,以及……左眼上,猙獰可怖的紅斑。

青唯一直沒擡眼,卻能感覺到支在斗篷邊沿的扇柄微微一頓,很快撤走了。

兜帽落下,重新罩住她臉上斑紋。

江辭舟將扇子扔回去,任人扶着,又說起醉話,“幾個銅板是不值錢,不過,”他調笑着,滿口不正經,“加上這一眼,夠了。”

他吩咐:“銀貨兩訖,放人吧。”

“大人——”

章祿之還欲再攔,卻見衛玦一個眼風掃來,只好息了聲。

周遭玄鷹衛得令,讓開一條路來。

青唯緊攏住衣袍,低着頭,匆匆走了。

-

青唯回到高府已近亥時,她自荒院翻|牆而入,疾步跨過院中,一把推開耳房的門,“你來京城,根本不是爲了什麼相好,你是爲了洗襟臺的案子!”

“你不服當年朝廷的徹查結果,這些年一直在自行追查。後來定是有了線索,冒死來京取證,無奈被朝中人發現,這才被關押入城南暗牢!”

薛長興已在耳房裡等了一時,見青唯一臉慍怒歸來,說道:“小丫頭腦子靈光,一點風吹草動,什麼都猜到了。你別急,坐下來,我仔細跟你說。”

青唯不坐,冷目緊盯他:“你今夜與梅娘也不是久別重逢。你一到京城就見過她,後來你發現自己被朝廷的人馬盯上,還把找到的證據交給她保管,你今晚去流水巷並不是爲了見她,而是爲了拿回你好不容易找來的線索!”

薛長興嘆道:“是這樣不假,但我也是……”

“但你沒和我說實話!”青唯道,“城南暗牢被劫,玄鷹司久查無果,他們找不出劫匪,必然會追本溯源,從你身上追查線索。查到梅娘只是遲早的事,他們要的是一個絕佳時機。而今日江辭舟高升,撤走城門嚴查,擺席東來順,對他們而言,就是最好的時機!他們算準你必會在今日去見梅娘,早就派人暗中盯緊了蒔芳閣,只要梅娘有異動,他們就會來個甕中捉鱉!可是這些,你通通沒有事先告訴我!我若知道你這麼會找死,今夜我絕不會讓你踏出這個院子半步!”

她惱怒至極,喘着氣,胸口幾起幾伏。

薛長興自認理虧,聽她發作,也不吭聲,直到末了,才說道:“今夜之事,我也並非故意瞞你。你既知道我是什麼人,當年怎麼活下來的,就該知道我的那些同袍兄弟,故人舊友,他們是怎麼死的。洗襟臺的案子,我實在是放不下,若不弄個清楚明白,這一輩子都難以安寧。人行在世,小命固然重要,可有些事,在我看來,遠比小命更重要。

“今夜的禍是我闖的,我認栽,你放心,我此前說什麼要跟玄鷹司供出你,都是逗你玩的。我薛長興頂天立地一條漢子,你捨命幫了我,我哪怕死,都不會陷你於不義。你是個有本事的小丫頭,我不擔心你,只是有個物件,我眼下無人託付……”

他說着,伸手探進懷裡,取出在蒔芳閣拿到的木匣。

“起來。”青唯看那木匣一眼,卻沒接,“我們立刻走。”

薛長興怔住。

青唯上前,將草垛子理平整,攏住地上的灰塵,重新鋪灑在地,做出從沒有人來過的樣子,說道:“你在流水巷現身是事實,明早之後,城門必會重新封禁,到時候你插翅也難逃。好在衛玦行事講規矩,今夜他主子喝醉了,等他主子醒酒,請到調令關閉城門還有一時,你必須趁現在出城。”

薛長興聽了這話,迅速爬起身,他張了張口,想對青唯說些什麼,又覺得無論說什麼分量都太輕了,最後只道:“多謝。”

青唯看他一眼,沒應聲。

薛長興已然暴露蹤跡,哪怕出了城,也並不好逃。她本來聯繫了曹昆德,請他事先派人接應,眼下情況突變,只能試試曹昆德早前教她的應急法子了。

她步至院中,下脣抵住雙指,急吹三聲鳥哨。

不一會兒,只見一隻羽泛黑紋的隼在半空盤桓而落,歇在青唯擡起的手臂。

青唯把事先備好的紙條塞進它腳邊綁着的小竹筒裡,一胎胳膊:“快去吧。”

隼遁入夜空,很快不見了。

青唯指了指院門,對薛長興道:“走這邊。”

玄鷹司一直派人緊盯着她,今晚風聲鶴唳,荒院暗巷這一處,不知加派了多少人手,相比之下,玄鷹司爲防驚動高家,在前門四周佈下的人手卻要少許多。

兩人一路避開府中僕從,穿過迴廊,到了青唯住的小院,青唯對薛長興道:“你且等等。”

她回到房中,褪下今晚穿的裙裝,很快換上一身夜行衣,罩上斗篷,正準備推門離開,低目一看,忽然愣住了——

門下悉心鋪着的一層菸灰早已散得到處都是。

她從來小心謹慎,每回出門,爲防有人在她離開後,窺探她的行蹤,必要在門前鋪下菸灰。

也就是說,今晚她不在,有人來房中找過她?

此事可大可小,因爲尋她的人,可能是丫鬟、嬤嬤,發現她不在,也就離開了;又或者,此人沒那麼簡單,聽見過外頭的風聲,聯想她幾日來的行蹤,懷疑她是劫匪,甚至一點一點,牽出她的真正身份。

青唯從屋裡出來,眉間仍是緊蹙着的。

薛長興見她這副樣子,不由問:“出什麼事了?”

青唯一搖頭。

罷了,管不了那麼多了,當務之急,先送薛長興出城。

“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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