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個故事:魅發
醫院住院部走廊。
走廊的燈光投射在牆壁上,有些發青。
水澤涼子扶着牆壁,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動着。
藍白條紋的病號服,住院那天穿還正好,現在已經鬆鬆垮垮地堆在她身上了。
她走到了衛生間。
衛生間裡有嘀嗒嘀嗒的水聲,燈壞了,走廊的燈光映在鏡子上,幽暗模糊。
水澤涼子看着鏡子中的自己。
她緩緩用手撫摸着自己的頭髮,一摸就摸下來一綹。
她的手越來越快,頭髮也越掉越多。
“啊——!”
她撕扯着自己的頭髮,尖叫起來。
尖銳的聲音穿透了醫院上方雲翳遮蔽的夜空。
水澤千穗趕到醫院時,涼子正躺在牀上,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涼子。”水澤千穗碰了碰她的手。
涼子的眼睛裡滾出兩滴眼淚。
她的頭髮一縷一縷地掛在白生生的頭皮上,很醜,很滑稽。
自從涼子開始進行放射性治療之後,千穗和醫生一直都儘量避免讓她照鏡子。
但涼子知道自己正在大把大把地脫髮。
她本有一頭及腰的長髮,黑亮柔美。
雖然在這個時代留這種髮型有些土氣,可涼子卻自有一種古典脫俗的美。
本來是引以爲傲的事物,卻突然變成了自卑的源頭。
涼子的心裡堵得難受,恨不得大哭一場。
“涼子,等病好了我們再留,好嗎?”
千穗把妹妹涼子抱在懷裡,輕聲哄着。
她感覺到涼子後背兩片高高凸起的蝴蝶骨,她的身體整個靠在自己身上,卻感覺不到什麼重量,輕飄飄的。
令人心驚的脆弱。好像自己的手臂一用力,她就會變成粉末。
她好不了了,千穗很清楚。
上次來探望涼子時,醫生很委婉地表示出可以讓涼子出院回家靜養的意思。
“如果病情突然發生惡化,再送來醫院。病人在熟悉的環境中靜養會更合適一些。”
就是那麼說的。
況且在醫院的醫生護士沒辦法細緻地照顧涼子的感受,否則也不會發生昨天的事情。
千穗正在遲疑着如何開口,涼子卻先說出口了。
“姐姐,我想回家。”
“哦?”
“醫生也向姐姐這樣建議過了吧?”涼子虛弱地苦笑了一下:“但是回家之前,我想要姐姐幫我準備一樣東西。”
“……好的,你說吧。”千穗憐愛地摸了摸涼子凹下去的臉蛋。
“我想要一頂假髮。”涼子的眼睛亮了起來。
涼子出院的那天,戴上了千穗特別訂做給她的假髮。
烏黑柔美的髮絲,一路垂到腰間。
而且和涼子化療前的髮型是一模一樣的。
戴上那頂假髮的一瞬間,涼子幾乎全身都散發出動人的光彩來,臉色也少見地紅潤起來。
她坐在輪椅上,讓千穗推着走。
她對每一個望向她的人微笑。
她發覺自己仍然很漂亮。
涼子開始在家靜養的一段時間,一切都很好。
千穗每天晚飯後推着她出門走走。
晚霞映得她的臉蛋紅彤彤地一片,絲毫不顯病態。
每天這段可以戴上假髮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時間,也成了涼子最喜歡的時間。
這樣,也許真的能康復也說不定。
千穗看着每天都過得快快樂樂的涼子,心裡不禁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
但是好景不長。
涼子身體上的惡疾仍然存在着。
這天夜裡,千穗睡得不踏實。
隱隱約約,聽見隔壁房間涼子□□的聲音。
千穗匆忙披上衣服走到隔壁。
涼子躺在牀上,瘦弱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劇烈地顫抖着,她的臉色發青。
千穗慌忙撥了急救電話。
在等待救護車到來的時候,涼子掙扎着,反覆重複着:“假髮……假髮……”
千穗無可奈何,含着眼淚把那頂假髮套在涼子光溜溜的頭上。
妹妹對美麗的執念居然強大到這種地步。
感覺到假髮套在了頭上,涼子還不放心地伸出手,摸了摸那些烏黑的髮絲。
然後她露出了一個虛弱的微笑,頭一歪,不動了。
千穗用耳朵貼上涼子的胸口,卻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自己劇烈的心跳,砰砰打擊着耳膜。
令千穗沒想到的是涼子並沒有死。
她被護士從搶救室裡推出來時,千穗雙腿一軟,險些跪在地上。
“真是太好了,她的生命力太頑強了。”負責搶救的醫師用敬佩的眼光看着涼子:“本來是沒有希望救活的。”
“還活着,真是太好了……”千穗趴在病牀邊放聲大哭起來。
涼子醒了過來,她的雙目無神,只是直直地盯住天花板。
“涼子,你醒了。”
涼子對姐姐的關心無動於衷。
“假髮……”她面無表情地說道。
這一刻,千穗聽見自己的心臟,在胸腔中沉落下去的聲音。
“涼子,你感覺怎麼樣?有哪裡不舒服嗎?”千穗咬着嘴脣。
“假……發!”涼子掙扎着起身,用命令般的語氣說道。
她的眼神冰冷而木訥,似乎沒有包含任何的情緒,就像兩枚玻璃球。
千穗慌忙把她按下去。
她爲她戴好了那頂假髮。
烏黑柔美的髮絲,閃爍着迷人的光彩。
涼子摸了摸自己的頭,滿意地笑了。
經歷了那次險死還生,涼子似乎不會說話了。
無論千穗對她說什麼,她都只會用那兩隻玻璃球一樣無神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千穗。
千穗感覺很悲哀。
這幾天千穗一直睡在涼子病房的陪護牀上。
這天她睡得還好,正在做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卻突然被一聲刺耳的尖叫驚醒了。
千穗警醒地揉揉眼睛坐了起來,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去看看涼子是不是一切都好。
她走到涼子的牀邊,嚇了一跳。
涼子沒有睡,她的兩隻眼睛,大大地張開着,眨也不眨地盯着天花板,像一個死人。
走廊傳來的微光落在她的瞳孔中,在黑暗中寂寂地亮着。
“涼子,你睡不着嗎?”
涼子不說話。
也不動。
千穗突然感覺這個與自己一同長大的親生妹妹,很恐怖。
她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妹妹了。
走廊裡的聲音開始喧鬧起來,不時傳來女人壓抑的尖叫聲,和男人低語的聲音。
千穗走出病房,向聲音來源望過去。
各個病房中的病人都出來了,值夜班的醫生護士也聚了過來。
在不遠的走廊那邊,躺着一具護士的屍體。
她的頭髮被什麼人拔光了,臉皮也被殘忍地揭了下來。
千穗只是遠遠地看見,就被那股血腥氣薰得嘔吐起來。
她跑回病房,打開燈,緊緊抱住涼子。
涼子的身體就像一個破布娃娃,無力,綿軟。
醫院出了這樣的事,千穗想帶涼子回家,或者轉院治療。
而涼子終於說話了。
“不!”她說,她堅定地捉住千穗的手臂。
她的眼中流露出乞求的神色。
千穗也只好聽涼子的。
只是她晚上睡覺的時候都不敢睡得太死,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那個護士死去的慘狀,像電影膠片一樣不斷在她的意識中回放。
這天千穗睡得仍然不踏實。
隱隱約約的,好像有什麼東西輕輕拂在她臉上。
像是髮絲。
千穗迷迷糊糊地抓了一把,卻抓了個空。
片刻後,走廊裡傳來一聲慘叫。
千穗頓時驚醒過來,她感覺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涼子不在牀上。
千穗衝到走廊裡,不見涼子的影子。
倒是地上又多了一具屍體。
又是一個護士,和上次一模一樣的死法。
千穗幾乎要昏過去,她飛快地跑回病房,看見涼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
她躺在牀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千穗走過去,把涼子拉起來,一把抱住了她。
她太害怕了,涼子是她唯一的依靠。
涼子的頭,重重甩在千穗的肩膀上,好像沒了骨頭一樣。
千穗有幾分詫異地捉住涼子的肩膀,將她稍微推開一些。
涼子的身體綿軟得像一隻破布娃娃,她的頭隨着千穗的晃動,在胸前像鐘擺一樣擺動着。
“涼子!你受傷了嗎?”千穗驚恐地解開涼子的病號服。
涼子沒有身體。
涼子的身體是無數的髮絲組成的。
烏黑柔美的髮絲,閃爍着迷人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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