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花幕先生

劉思亥被圍時,洪定國一部正悄然撤退,遠處殺聲尚聞,可說與匈奴人擦肩而過。艾生是他用慣的參將,從多峰一直追隨至塞外,爲人心腸軟,催馬上前低聲問道:“世子爺,被圍的是涼州兵馬,我們不救,如何向涼王交待。”

“有什麼可交待的?自有震北軍接應他。”洪定國道,“這個劉思亥與姜放沆瀣一氣,不把涼王的旨意放在眼裡,只知道耗盡涼州兵力,難道要洪州子弟陪着他們送命不成?”

“話雖如此……”艾生喃喃道,見洪定國目光轉來,便不敢再勸。

回至洪州大營,李呈等候多時,疾步上前挽住洪定國的繮繩,問道:“世子爺沒傷着吧。”

“沒有。”洪定國跳下馬來,“今日未曾交戰。”

“沒有交戰?”李呈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幕先生問了幾遍了,請世子爺快過去吧。”

“是。”洪定國拋下頭盔,整了整鎧甲。

洪定國寢帳對面開得似錦的繁花,其中一座帳篷灰濛濛不甚起眼,似乎是僕人的住所。洪定國在帳門前看了看地上的花盆,振作精神入內。帳中幽香的清涼,讓他不禁放輕了腳步,躬身行禮,又道:“怎麼搬進來好些花?”

“有些花多曬會焦。”簾內的聲音蒼老有度,似乎微微含笑,“今日戰況如何?”

“未遭遇敵軍,不曾交戰。”

“是嗎?”

叮叮咚咚的,是澆花的水聲,洪定國耐心地等着,半晌,那老者才用遍佈皺紋的手指隔簾遞出一封信來。

洪定國看了看,笑道:“總是懶懶散散的不成話,他這信已晚了。”

那老者施施然道:“不算太晚,看了便知。”

“是。”洪定國認真看了兩遍,不敢妄作論斷,聽那老者問“如何”,纔回道:“他信中所言若屬實,景儀和杜閔便無勾結之虞。杜閔回黑州原來出於無奈。”

“很險了。”那老者道,“若無那人夜半出手殺了祝純,只怕景儀不會死心。”

洪定國道:“想來是姑母座下的高手。”

“不是。”那老者斷然道,“此人殺人無形,武功極高,卻有見機行事,當機立斷的生殺大權,無論放在何處,都是雄霸一方的豪傑。信中說,在京畿,這等人物從所未見。”

“那便是從別處來的。”洪定國受他啓發,道,“應當是尾隨東王進京的。”

“正是。”老者語氣中已帶讚許之意,“你說會是那路人?”

洪定國想了想,“寒州黑州一帶能稱得上人物的只有寒江承運局那衆水匪。”

“說得不錯。”老者道,“吳十六、李雙實,都是十多年前突然冒出來的強人,在那之前,我印象裡江湖上從未有這等人物。要說是皇帝栽培起來的,真正是牽強附會,不過三年前,宮裡卻派人下過寒州。”

“處心積慮布了個大局呢。”洪定國道,“記得那時下寒州的就是那個小太監辟邪。此人不除,難免是個後患。”

老者哼哼地笑起來,“你急什麼?有人比你更着急要這位內廷將軍的命,不過是一兩年間的事罷了。”

“是。”洪定國躬身道,“先生說得是。如今杜閔已回黑州,先生看他會興兵造反麼?”

“杜桓父子的反意昭然若揭,太后和景儀不會輕易放他們出寒江。就是吳十六等江湖人,既然給朝廷做事,定有他們自己的一套。洪州在少湖的人可按兵不動。”

“姑母會不會行一招果決簡單的手段?”洪定國問。

那老者嘆了口氣,“那便是她自己的事了。”

“幕先生、世子爺。”李呈撩開帳簾,急急地道,“涼州那處傳來消息,劉思亥戰死了。”

“戰死了?”簾內的老者一怔,“今日不是未曾交戰麼?”

洪定國緘口不語,那老者喝了一聲,“說話!”

李呈只好道:“劉思亥被圍,震北軍來援,大多精銳得以脫險,只是劉思亥中箭身亡。”

“你知道麼?”

幕先生的眼睛似乎在簾後灼灼放光,洪定國吸了口氣,慢吞吞道:“知道的。”

“爲什麼不加援手?”老者的聲音愈加威嚴。

洪定國擡不起頭來,低聲道:“劉思亥與姜放交情太深,放在涼州軍中會對大局不利,既然要除他,和不假匈奴之手。”

“呵呵呵。”幕先生苦笑起來,“傻孩子,你自己又何嘗不是把刀?皇帝將劉思亥戰死的過錯推在你的頭上,令涼州人人都恨你,你卻還在暗道僥倖。”

“這……”

“幕先生,”李呈道,“世子爺年輕,犯錯總有補救的法子。”

“補救的法子?”幕先生嘆道,“必隆明日就到出雲了,你和他商量補救的法子去罷。”

涼王必隆到了出雲才知道劉思亥陣亡,大驚之後問明實情,一時茫然坐於馬上,竟忘了悲慟。迎他入營的烏維見他神色越來越難看,握着馬鞭的手不住顫抖,連忙滾下馬來,抱住必隆的腿,叫道:“王爺!息怒,息怒!”

“息怒?”必隆俯下臉來看着他,“烏維,你的王爺十幾年前就是由劉護軍扶上戰馬打得第一仗,你的王爺由他從亂軍中背出來逃得性命,你的王爺將幾萬涼州子弟交給他看顧,如同看顧你的王爺一般……”他抽了口氣,咬起牙來忍住渾身不住的顫抖,片刻後便慢慢平靜。

烏維見他沉思不語,左右看了看,道:“王爺……”

“此事不是你說的這般簡單。”必隆道,“劉思亥身經百戰,不是這麼容易便死,唯今之計,先會晤了洪家的人再說。”

“是。”烏維放鬆了雙臂,“王爺明白了就好。”

“赤胡呢?”必隆問,“他血戰夕桑有功,我要見他。”

赤胡提馬奔過來行禮,必隆見他無恙,道:“你辛苦了。聽說出了個內廷將軍,極是了得……”

“王爺!”赤胡卻高叫了一聲,將必隆的話當頭截斷。

“你跟着我。”必隆一怔之下回過神來。

赤胡貼着必隆的馬,極快地低語。必隆垂首聽着,猛然擡起目光,“不可能!”

赤胡想了想,“臣是這麼覺得的。王爺見他比臣見得多,一切要王爺看過才知道。”

必隆仰頭回想,嘆道:“很久了,那時王妃還在世呢……”

“大將軍姜放接出來了。”烏維因姜放和劉思亥的交情好,故此對他很客氣。

必隆是見過姜放的,客套了一番,見他身後跟着兩個內臣,不由回頭看了赤胡一眼。赤胡微微搖頭,那內臣已上前道:“尚寶太監吉祥,奉旨迎接涼王。”

“是。”必隆下馬謝恩。這一路的繁文縟節,直到晉見了皇帝,賜下座位才完。

皇帝笑道:“涼王來得有些突然,朕兩個時辰前才知道的。”

“臣聽聞努西阿渡口有變,便即從涼州出發。到得是有些突然了。”

問及景佳公主和小世子多興平安,接着要說的不外乎幾件日前的大事,皇帝先講到劉思亥,勸必隆節哀;必隆自然要說皇帝領兵有方,堅守出雲與將士同甘共苦是何等的英明,姜放必定不負聖望雲雲,最後便問到了內廷將軍。

“原來就是皇上身邊最伶俐的辟邪。”必隆笑道,“早有耳聞,想不到已被皇上調教成了一員大將。”

皇帝道:“什麼大將?不過運氣好,有涼王麾下的赤胡將軍相助,纔沒有斷送他的性命。”

“上回就沒有見到,”必隆很有分寸地往皇帝身後打量,“今日似乎也不在吧。”

皇帝對吉祥道:“叫辟邪出來,叩見涼王。”

吉祥笑道:“皇上忘記了,辟邪一早去了京營裡面,尚未回來。”

“哦,”必隆恍然,“辟邪已領京營,定是少在御前。看來皇上身邊人人出力,匈奴大軍壓境,也不足慮。臣雖不才,仍望爲皇上分憂,統領涼州數萬騎兵,爲皇上先鋒。”

皇帝一笑,“這是自然的。朕先前就在想請涼王回軍前來,只是不知涼王傷勢如何,不敢妄加軍令,如今有涼王在左右行軍,中原大軍豈不是如虎添翼?”

君臣二人相視而笑,一派祥和喜樂。

必隆惦記涼州子弟,又稍坐了一會兒便告退回涼州軍營。皇帝攜着他的手送出行鑾,看他遠去不見,方纔轉來。

午後小順子從辟邪回到行鑾,御前稟道:“騎馬太久,舊傷不太好,已叫了太醫來看,過會兒就來叩見皇上。”

“原打算讓他去見涼王的。既如此,就由他歇着吧。”皇帝道,“太醫看完了,將傷情稟報朕知。”

小順子笑嘻嘻答應,溜回書房對辟邪道:“皇上讓師傅歇着,哪裡都不用去。”

辟邪已寬了衣裳,這時坐起來問:“可說了什麼讓我見涼王的話?”

小順子扁了扁嘴,“說了。”

“哎……”辟邪很難得地嘆氣。

“師傅怕涼王?”小順子訝然道。

辟邪一笑,“極怕。”

“爲什麼?”小順子抱着頭,躲過辟邪抄手過來的一扇子,口中還是念念有辭,“奇怪,奇怪。”

“你去打聽好涼王的動靜,若他出了涼州大營,我們倒可去會會他。”

“師傅這是在唱哪一齣啊?”

辟邪搖着扇子,“空城計。”

這場戲不到一個時辰便開了鑼,小順子回稟涼王出了大營,望洪州兵營去了。

“這可要趕緊。”辟邪笑道。

他和小順子稟告過皇帝,要了馬,馳往涼州軍營,到營門前,遇見的卻是洪定國。

“世子爺怎麼有暇到這裡來。”辟邪一怔。

營門前的涼州軍人對洪定國都是冷眼相看,無人上前引路,洪定國臉色不太好看,道:“劉護軍爲國捐軀,我來祭一祭。小公公呢?聽說小公公傷重,長遠未見,如今可好了?”

“好得大概,多蒙世子爺掛記。”辟邪道,“奴婢過來拜會涼王。”

“涼王出營去了。”營門的守軍對辟邪卻十分殷勤,“將軍來得不巧。”

“真是不巧。”辟邪笑道,“煩軍爺回稟涼王知道,御前的辟邪來磕頭,既然王爺不在,只得日後再來拜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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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後會有期。”洪定國冷冷看了他一眼,拂袖徑直入營去了。

小順子卻盯着他的背影搖頭,喃喃道:“奇怪。”

辟邪一笑,兜轉馬首,與他並騎回程時,才悠然問道:“你說奇怪,是爲了什麼?”

小順子盤算了盤算,道:“涼王去了洪州大營,自然是去見洪定國的。洪定國怎麼會跑到這裡來?走岔了?”

“就怕不是走岔了呢。”辟邪道,“你有此一問,可見不但是個聰明的小子,還用了心。”

“師傅這麼覺着?”小順子受他誇獎,兩眼放光,提馬跑得更近些,湊在辟邪面前道,“師傅才知道我是個有用的人才吧。”

“非但是有用,而且現在就要用。”辟邪笑道,“你在此給我獨當一面,弄清楚他們搞的什麼名堂。”

小順子對“獨當一面”這句話喜不自抑,心甘情願地守到夜裡,轉來回稟辟邪道:“師傅,這回可讓我查得明明白白啦。涼王申初出的大營,咱們是申正時和洪定國一同到的;洪定國待了一會兒便走了,那時大約在申正三刻,而涼王卻是在戌正時就回來了。”

辟邪微笑道:“你說呢?”

小順子一本正經皺着眉,“我看麼……涼王出營不久便遇上洪定國,他沒有同洪定國一起折返回來,自己去了洪州大營;在那裡坐了一個多時辰,卻不待洪定國回營,又掉頭回了來……照這麼說來,必隆去洪州大營,見的卻不是洪定國?”他擡起頭來,“師傅,怎麼會?”

“那便要去看一看了。”辟邪道,“拿衣裳和劍來。”

他說着起身,小順子卻一動不動。

辟邪忍不住笑道:“你要說的我都知道,可惜我是師傅你是弟子,你再勸也是沒用,不想找打就乖乖地服侍。”

“好吧。”小順子突然施施然地道,“我算想開了,要怪就怪自己,是個沒用的廢物,不然替師傅去一趟,省卻多少口舌。”

辟邪放聲大笑,“你這般說話倒有些仗義爽快的模樣,漸漸地也似條漢子了。”

他持劍飄搖出帳,自震北軍馬廄越過營欄,潛入洪州軍中。在洪州軍營中行走遠比宮中更難些,洪州騎兵軍紀嚴整,遍地都是巡哨。辟邪無奈,只能貼着士卒營帳穿行,煞是艱難,耳聽三更敲過,距洪定國大帳仍是遙遠,便橫下心來,登於營帳上倏然飛奔。他的身法極快,一路無人察覺,到中軍時俯低身軀,藏身營欄之後,向內遙望,卻見火燭通明,人員整備,便不能再如此行險。而洪定國寢帳門前只有守衛在火把下肅立,裡面卻黑沉沉的沒有動靜。

“難道已睡了?”

辟邪暗道,便想冒險入帳,剛要起身,忽聽洪定國低低的聲音道:“幕先生早歇吧。”見他高挑的身影從對面矮帳中出來,在門前還躬身施禮。一時寢帳中的燈火也點着了,洪定國鬆了鬆領口,仔細在涼風裡透了口氣,才低頭入帳休息。

那矮帳遮得極嚴實,明知其中有人居住,卻不見絲毫燈光透出。辟邪不明其中底細,不敢妄入,稍等了一會兒,寢帳中也熄了燈。中軍營盤裡只有帳外火光在夜風中飄搖,映着守軍忽明忽暗的臉,一派肅殺。灰濛濛的矮帳卻如神龕,其中的神祗在這寂靜夜中也是不眠不休,其隱隱的威嚴正籠罩在整個洪州軍營頭上。辟邪的心怦怦跳得厲害,不知緣何,肺中的真氣又沸騰鼓譟起來,他壓抑着咳嗽,手心裡靜靜出着冷汗。

沙沙幾聲腳步,是李呈幽靈般從矮帳前走過,他左右看了看,似乎巡視,最後悄悄撩起洪定國的帳簾入內,想來是在世子身邊值夜。

太過安靜了——辟邪傾聽着矮帳中的聲息——竟無一點平常細微的人聲。他緊了緊手中的劍,才突然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由驚異。何以如此躊躇,如此驚恐,甚至萌生退意?他一聲嗤笑,疑惑中生出倔強的執念來:那矮帳中是什麼神魔鬼道,倒要一看究竟。

辟邪輕身躍出,貼着陰影緩緩繞到矮帳之後,窺視泥塑般立於洪定國帳前的守軍,見他目光遊離,知道那守軍已是困頓,趁火光搖離他眼前,閃身挑高帳簾,從底下的縫隙裡無聲滑入。

這帳中竟是惆悵的沁香,在這沙場之上,這一絲遊魂般透人心肺的芬馥,讓辟邪也生出些憂鬱來。他貼於地上,奇異身周無半點聲響,花香倒似小小的神靈歌唱,在狹小的帳中穿梭不已。辟邪在寂靜中慢慢地移動指尖,翻動靖仁劍,轉到他覺得舒服的位置,冰冷的劍身緊貼着他的胸膛,隨心跳起伏輝映垂簾後支離破碎透來的幽光。

他努力睜大雙目,想要涌身再進,卻發現身體就象挽弓力盡時的弓弦,跟着花葉撲倏倏喧囂起來的私語顫抖不已。

就在此時,一道沉重的陰影挾着遲鈍的風聲緩慢地劃過穹頂,他一驚而起,斷鷂般在狂風中折了出去。摧裂山河般的殺氣在他飛掠之際,切斷他的衣襬,又將矮帳一揮爲二,身着翡翠色戰袍的老者一如玉塑的神像,手持人高的斬馬鋼刀仰頭望來。

辟邪這一刻魂飛魄散,驚呼脫口而出:“洪王!”

※※※

“誰能料到多峰這隻餌釣出了洪王這條大魚。”姜放聽完辟邪的話,不禁笑道,“他不放心兒子,竟自己跟到出雲。”

“誰能料到呢?”辟邪垂目看着自己的手仍在微微發抖,避開姜放的目光,輕輕地笑,“回去的路上,一定是熱鬧的了。”

“洪王父子、東王父子、皇帝兄弟,再加上主子爺……”姜放抱着肩搖頭,“就算大敗了匈奴,這戰果又有多少人等着分吶。”

洪州軍營裡的喧譁漸漸透了過來,門前小校來報:“大將軍,洪州營中出了刺客,已搜到震北軍營邊了。”

“震北軍也跟着搜罷。”姜放說着出帳,在外吩咐人調兵。

辟邪收了劍,趁着震北軍中還未戒嚴,潛回行鑾。撩開書房的帳簾,卻見皇帝正披着衣裳坐在燈光下讀書。

他一怔之間,皇帝已隨手將書扔在桌上,轉頭望來。

“外面這麼吵,難道禍是你闖的?”皇帝道。

辟邪忙拋下劍,跪在皇帝腳前,正想請罪,皇帝卻按着他的肩膀,打量着他的神色。

“撞見什麼了,嚇成這樣?”

辟邪驀地揚起蒼白的臉來,心底裡未曾揮去的恐懼正在皇帝目光下變成慚愧,漸漸抹紅了他的面頰。他心中無數念頭翻滾而過,不知點頭還是搖頭,一時無話可回。皇帝抽回手,重新拿起書,定心看了下去。

“皇上……”辟邪拽了拽皇帝的袍角,低聲道,“奴婢是讓皇上嚇着了。皇上饒了奴婢擅作主張。”

皇帝笑了笑,“你潛入洪州大營,自然有你的道理,朕不問,你有一天也會告訴朕。”

“皇上在生氣。”辟邪道。

皇帝搖頭,“朕記得從前身邊的小太監說故事給朕聽,說是遊俠有神兵,能自己脫鞘,取人首級於千里之外,最後都是‘白光一道閃回劍匣裡,竟不沾一滴鮮血’。”

辟邪噗哧一笑,道:“總是這樣的。”

皇帝道:“朕今天卻忽然想,有一天這劍飛出去了,再也不回來,會是什麼光景?”

辟邪思量着皇帝的話,道:“奴婢在皇上身邊才覺着安寧,無論去到哪裡,遇到什麼事,都會急着趕回皇上身邊。”

他見皇帝不置可否,再想別的話勸解,卻發現心中空明,能說的話,就這麼一句之間說盡了。

皇帝嘴角終於浮上淡淡笑意,“辟邪,你在說真話麼?”

“奴婢對皇上一直說真話。”辟邪道。

“胡說,這便是句瞎話。”皇帝不知爲什麼,越發高興起來,一把將辟邪挽起身,又道,“雖說是行軍,有時也不妨偷着尋些開心。喝一杯壓壓驚吧。”

“是。”辟邪環顧帳中,道,“不過,奴婢可沒有私藏着酒。”

皇帝笑道:“你大師兄是個無酒不歡的人,定是有的。朕叫他。”

“不必了。”辟邪將角落裡的書箱拖出來,那箱蓋上一層塵土,似乎從來沒有人翻動過的樣子。

“這裡有?”皇帝問道。

“怎麼沒有。”辟邪將箱子打開,從上面抱走了幾摞書,果見下面藏得好好的三罈子酒,一罈已喝了大半,還有兩壇沒有開封。

皇帝喜道:“你怎麼知道在這裡?”

辟邪道:“奴婢小時就總瞧見吉祥和如意偷酒吃。他們藏酒的花樣,無外乎這幾個。”

皇帝提出那半壇酒來,席地而坐,看了看道:“應是不錯吧?”

“奴婢師哥喜歡狀元紅,多半就是了。奴婢拿酒碗來,皇上嚐嚐便知。”辟邪從裡面翻出乾淨茶盞,給皇上斟滿。

皇帝飲盡了一杯,點了點頭,“吉祥是個會享福的。”他自己動手斟了酒,授於辟邪。辟邪想稱謝,卻咳了幾記,待他嗽停了,皇帝又已幹了一盅,把着空杯,枕着舊書,仰望穹廬。

辟邪抿着甘苦交加的醇酒,想和皇帝說說話,又懶得開口奉承,一樣看着帳頂不語。燈光下白色的帷幕迷離成一片,象是黑暗的視野裡突然炸開白晝的陽光,巨大的斬馬刀在刺目的光芒中頓於青石地上,大地震了震,顏王府長史的屍身便血蝴蝶般地飄得到處都是,粘在自己臉上。

“咳。”辟邪猛地驚醒,耳畔驚呼退去,“空空”做響的,只是皇帝閒極無聊,拿腳撥弄着空酒罈的聲音。

※※※

洪王世子遭人行刺一事次日裡才傳過來讓涼王知曉,必隆沒有太多的訝異。他很清楚洪州中軍的底細,即便見皇帝仍是沒有絲毫察覺的樣子,暫時也不敢輕舉妄動,多往洪州營中行走協商。只是在晉見皇帝之後,纔不經意似的同洪定國走在一處,拱了拱手道:“兄長受驚了?營中可有人受傷?”

畢竟必隆是親王的身份,洪定國忙還禮不迭,“多謝垂問。那刺客不及出手,便被識破,嚇得慌忙逃竄,不曾傷人。”

“這就好。”必隆笑道,“洪州大營的守衛比涼州軍營還嚴上三分,竟還被人潛入中軍,若那刺客行刺的是小弟,只怕這條性命已然交代給他了。赤胡,”他轉首道,“你可要替我好好把住門吶。”

“那是自然的。”赤胡道。

“有些事防不勝防。涼王不是不知道,我中軍是如何的戒備森嚴。若非……”洪定國不動聲色地環顧左右,壓低聲音在必隆耳邊道,“若非老人家自己察覺,只怕已是得手了。”他嘆了口氣,挺直了身子接着道,“花幕刀法涼王不是沒見識過,極少有一擊失手的時候。那刺客一掠而去,沒有傷到分毫,武功又是高到什麼地步?”

必隆想了想,“聽兄長的口氣,似乎知道那刺客是誰了?”

洪定國正要說話,見姜放和一干內臣已簇擁着皇帝出來,便收住語聲。

皇帝過來向他們頷首道:“朕去京營巡視,兩位愛卿同行如何?”

“是。”必隆和洪定國都不便推辭,跟在皇帝身後上了馬。

洪定國道:“皇上有辟邪監軍京營,還有什麼不放心,定要辛苦這一趟?”

皇帝笑道:“朕哪裡不知道偷懶,不過最近辟邪精神不好,少當差。怎麼說京營還是朕的親兵子弟,只得朕和姜放去看看。”

“哦……”必隆暗道不巧,想來又是見不到了。

他隨駕而行,將出行鑾時,忍不住回首相望,卻見一襲藍衫在御帳一側心不在焉地靜靜停駐,撫在胸前的手在陽光下透不出血色,竟比他指間的衣襟更白些。

馬蹄掀起的煙塵朝那無暇的少年掩蓋去,他慢慢躬起背咳嗽起來,烈日在他腳下投出狹小的影子,彷彿是他身體消融時淌下的一泓冰冷清水。似乎感受必隆注目,他有點狼狽地喘着氣擡起頭望來,純粹而平靜的眼神,迎着必隆的目光,沒有些微波瀾。

“就是他。”赤胡極低的聲音對必隆道。

“不。”必隆不假思索地搖頭。

赤胡問道:“王爺覺得不是?”

“不知道。”必隆直望到那少年踱着懶洋洋的步子轉得不見,才道,“太久了,也太不一樣了。”

赤胡反而迷惑起來,“臣覺得很象。”

必隆笑了笑,“哪裡像?親王的王子即便貶爲奴婢,還會有些傲氣貴氣在,不是這樣的。”

“這樣的,又是什麼樣?”赤胡鍥而不捨地追問,提高了聲音。

皇帝和洪定國都聽見了,回過頭來。

“涼王在說什麼?”皇帝問。

“臣沒說什麼。”必隆回道,又狠狠瞪了赤胡一眼。

赤胡嘿嘿地笑,連忙躲到必隆馬後去了。

必隆想着赤胡的問題,那青衣少年在他腦中只留下蒼白的一團影子,那種潔白和安靜,讓他覺得剛纔從眼前飄然而過的,只是一個孤獨的鬼魂罷了。

京營裡洋溢的卻非一般的整肅殺伐,自軍官乃至士卒,人人秉持的驕傲,甚至比洪州軍更勝幾分。說到這種氣派,自然無人可比黎燦,當他甩脫頭盔,從槍陣中張揚跋扈地出來,在御前帶着些散漫氣度行了個禮,必隆便忍不住揣測什麼樣的主帥才能容得這樣驕傲的人物,這樣的人物又會在什麼樣的主帥面前低一低頭。

黎燦卻注意到必隆正若有所思,於是上前笑道:“涼王有什麼指教?”

必隆道:“將軍教練的槍陣已演得氣勢如虹,出神入化,小王哪有什麼指教可言?”

“王爺過謙了。”黎燦道,“夕桑河谷一役,臣與涼州騎兵並肩作戰,涼州騎兵的驍勇,臣很欽佩。”

必隆看出他的真心誠意,很高興地道:“將軍神勇,只怕海內難逢敵手,得蒙將軍嘉譽,涼州軍甚覺臉上有光。”

黎燦見洪定國在一旁似乎不以爲然,笑道:“早聞洪州騎兵也是極英勇的。可惜夕桑河谷之際,臣沒機會見識;京營中的陸過前一陣做洪涼兩軍的接應,本是有機會與世子共事的,卻受罰回了京營,可惜可惜。”

他幾聲“可惜”說得涼州將領都是大快,有人已忍不住竊笑。洪定國倒很沉得住氣,“陸過是十幾年纔出得一個的武狀元,從此不能軍前領兵,確實可惜了。涼王那邊也一樣,”他神色不動地向必隆道,“就算這次匈奴潰退,今後涼州的駐防少了劉護軍,仍不啻於斷去涼州一臂。”

姜放充耳不聞,看來正睜着眼睛白日做夢,皇帝卻正巧在喝茶,吉祥殷勤地詢問茶是不是涼的,要不要換一杯,等忙完了,皇帝回過頭來,黎燦已接着道:“也不見得,皇上興師動衆地親征在此,自然是要永絕匈奴大患,所謂涼州的駐防,今後也輕鬆的多了。”

“正是,正是。”必隆道,“幾代涼王都爲匈奴大患困擾,憂慮成疾,夜不安寢,皇上親征,竟成全臣做了個逍遙王爺。”

皇帝道:“涼王說笑了。洪涼兩州是中原重鎮,即便匈奴絕跡,涼王的擔子也不輕。朕年輕,往後的國事都要仰仗兩位親王。”

附和之聲頓時鬧哄哄響成一片。洪定國咬了咬嘴脣,便不再說話。

皇帝對黎燦道:“黎卿的槍法教練京營將士綽綽有餘,朕侍衛營中缺你這樣的驍將,不如挪到御前侍衛裡當差。”

黎燦笑道:“皇上身邊高手已極多了,臣不過槍法出色些,只合適在塵土堆裡打滾,更願意替皇上在沙場立下功勞,將賊寇遠逐於千里之外,令四海之內無人不以皇上爲尊,皇上受萬萬百姓愛戴仰慕,無處不可安寢,那時只怕連侍衛也沒有什麼用武之地了。”

任這番話說得胸襟廣闊高遠,卻一樣拒絕了皇帝提拔的美意,周圍的人都倒抽冷氣,只有皇帝不以爲忤,想到若黎燦說的情景成真,爲君者又是如何的意氣風發,俯瞰天下,因而道:“黎卿志向高遠,朕豈能小覷英傑。諭京營領軍辟邪,擢升黎燦爲鐵槍營參將。”

“臣謝恩。”黎燦磕了個頭,瀟灑告退。

洪定國忍住氣,與必隆一同回營時,道:“只要是譏嘲藩王,說藩王的不是,無論是誰,皇帝都歡天喜地地給他加官進爵,長此以往,朝野必被他助長出個倒藩風氣來。”

必隆道:“若貪圖一官半職,就敢踩着四大親王的肩膀往上爬的,多半是烏合之衆。皇帝招攬多少,也不足懼。”

“涼王說得有理。”洪定國笑道,“老人家想見見涼王,什麼時候方便過我營中去?”

必隆不是很情願,但洪定國親自說出口,不能拒絕,便大大方方道:“是,既然花幕先生相邀,晚輩自然是要去的,就是今日吧。”

他兩人快馬馳回洪州大營,徑直往洪定國中軍。原先的矮帳被摧,又重新搭過,簇新的潔白帳篷反而有些扎眼的尷尬。洪定國撩起帳簾來請必隆入內,幕先生一貫是不願見人的,看着涼王必隆行子侄之禮,只是在垂簾後欠了欠身。

“難爲涼王這種時候還過來。”幕先生道。

必隆忙道:“幕先生受驚,晚輩未曾過來省視問候已是不恭敬,幕先生這麼說,晚輩無地自容。”

洪定國道:“先生,我纔剛和涼王說到那晚的刺客。”

幕先生的笑聲從裡面傳來,老者淡淡的人影似乎在搖頭,“不要再說那是刺客了。穿的是宮裡的衣裳,想必是皇帝身邊的人,不過來看個究竟罷了。”

“原來如此。”必隆道,“先生看清楚了是誰麼?”

“身法太快,沒有看真切,只是身材並不高大。”幕先生道,“說到宮裡的太監,能有這種手段的,只是七寶太監那一門的人。”

“七寶太監的徒弟中跟過來的就是吉祥和辟邪,先生和我的意思是辟邪無疑。”洪定國對必隆道。

“果然是他!”必隆忙問,“他可認出先生來了麼?”

洪定國搖着頭,幕先生也在簾後沉默。

必隆望着洪定國,道:“難道他已識破幕先生的身份?”

洪定國道:“在他一掠而去之際,先生聽他叫了一聲什麼,卻不是很真切。”

“且慢。”必隆皺眉,脫口道,“若他當真認出先生,皇帝那邊爲何一點動靜也無?再者,先生最後一次進京是近十年前的事了,他年紀輕輕,什麼時候見過先生。”

“這正是我疑惑之處。”幕先生道。

必隆垂下頭想了想,笑道:“話說回來,皇帝大婚,晚輩也隨祖父在京,那時七寶太監得太后寵信,正值權盛,與王侯往來出入時總有一干小太監服侍,或許見過先生。”

“是麼?”幕先生灼灼目光猛地從簾後透了出來,落在必隆臉上,必隆絲毫沒有躲閃的意思,迎着他的注視回望過來。幕先生終於嘆了口氣,“或許吧。”

“不過,”洪定國道,“皇帝倒似真的沒有察覺。”

“皇帝年紀雖然不大,但裝聾作啞的定力還是有的。”必隆道,“兄長何以得知皇帝尚未察覺先生在此?”

“辦法多得是,至少皇帝還未有將先生和我分隔的打算。”洪定國笑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先生請涼王過來,就是拜託涼王爲先生留一條退路。”

“先生要回涼州,晚輩自當鼎立相助,這條線上有晚輩在,萬無一失。先生打算什麼啓程?”

幕先生道:“還不到這一步。最要緊是說走就能即刻動身。”

“是。晚輩回去就安排。”

洪定國知道必隆實在不便久留,既然他打了保票出來,便不再挽留,將他送至營門前方纔告別回來。李呈手中拿着信件迎面過來請安,道:“少湖水寨的人通報寒州消息。”

“是嗎?”洪定國接過來,“怎麼不是黑州的消息?”他匆匆讀完,又拿去給幕先生看,道,“寒州布政使蔡思齊上摺子說成親王遣出的御使下寒州查辦於步之貪污受賄罪狀,他布政使衙門才知於步之連同家眷一齊畏罪潛逃多日,叩請朝廷降罪。看來景儀絕不會同杜家共事,只怕杜桓要自己動手。先生看西王會淌着趟混水麼?要不要有人去那邊看看?先生?”

洪定國不見簾中幕先生動靜,上前輕呼了一聲。

“杜桓授意白東樓經營苗疆這麼多年,不會放着不用,要起兵造反,少不了白東樓那幾萬兵馬。”幕先生道,“不過白東樓也是個老奸巨猾的,東王的兵馬不出寒江,他是不會輕舉妄動的。更何況皇帝已送了一位公主在大理,怎麼會做賠本的買賣?”他說着忽而嘆了口氣。

“是。”洪定國不禁疑惑,“可先生爲何嘆息?”

幕先生道:“一齣戲這麼多人來唱,我只怕最後定是亂成一團。”

洪定國笑道:“東王、西王的舉動早在先生預料中,我覺得還好。”

“不然。”幕先生道,“亂世里人人都有自己的野心,卻不是你想得周全的。”

洪定國仔細想了想,“先生在說誰?”

幕先生依舊是嘆息,“且不要說那個小太監揹着皇帝在做自己的勾當,就是必隆這個孩子,也忽然有了自己的心思了……”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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