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椎名

黑州是中原東方的門戶所在,其西擦肩而過的,正是寒江,寒江入少湖,湖面煙雨裊繞,碧波無垠,其中大小三百餘島芳草萋萋,住有漁戶三四萬人,而別水自西匯入少湖,再通貫黑州入海,是黑州戰船進入少湖的唯一途徑;黑州以北,渡過離水便是踞州,踞州拱衛京畿,開國以來都駐紮皇帝屯兵,因此也沒有分封過藩王,而州內十八座鐵城,號稱史上從未被人攻破,就在杜閔的眼前,連成一道頑固防線;而黑州以南的巢州,生生分隔了東西兩王的封地,楔子般釘入東王的手足裡,一直讓杜家頭痛不已。

巢州王良涌死後,世子景億繼承爵位,景億三十九歲,受其父言傳身教,對朝廷忠心耿耿。四月十五日良涌遇刺身亡,景億對東王杜家的戒備比從前愈發深刻,加之他年輕,更有決一死戰的魄力。

“這塊硬骨頭,當然扔給白東樓啃。”

杜閔爲其父報喪的摺子纔剛送出,沒有朝廷晉封,他現在仍只是世子的身份,但是東王屬下的將領官員已然一口一個“王爺”叫得響亮。

“王爺此計大善。”

杜閔微笑着點了點頭,接着道:“我們要的,是京畿。踞州就如開國時一般,晾在那裡,到朝廷大勢去了,那十八城的守軍,便如從前一樣,定會乖乖地投降。”

“是。王爺的意思是攻下寒州,直取京畿?”

“正是。”杜閔道,“水軍從別水溯江西進,此時已入少湖,繞道寒州城西,趁寒州守軍不備,便可攻陷寒州城。”

“王爺何時動手?”

“今日十九,有個兩天功夫,戰船就可會合。”杜閔想了想,“那時必定和倭人協商妥了,就是那劫銀兩的賊寇也落了網……二十一日,”他道,“二十一日點炮出兵。”

其實是有些着急了,不過昨夜杜桓等人遭人行刺身亡,對手定然還有別的計較,在東王屬地沒有亂起來之前,先下手爲強,衆將還是贊同的。杜閔命人將軍圖展開,正要講騎兵行進路線說與衆將聽,卻有伴當進來道:“王爺,黑水大營來人了,要稟追查賊寇的事。”

杜閔站起身來,向衆將點頭,“我去去就回。”

竟是黑水大營參將秦毅親自來了。這個差事交他全權處置,若不是他臉上神色難看,杜閔定要以爲他已將賊寇捉拿歸案,忙不迭地前來邀功。

“怎麼樣?”杜閔問。

“臣無能。”秦毅撩起戰炮跪在杜閔腳下,道,“臣追查打劫銀車的賊寇,至今沒有半點消息。”

“怎麼會?”杜閔大奇,“撒出去這麼些人,沒有一個查到點什麼的?”

秦毅搖了搖頭,道:“沒有。”

杜閔道:“二十輛大車,這麼多白銀,總該有個去處;要劫走這些銀子,將八百人殺得乾淨,少說也要兩千人以上,交戰中的傷者又在哪裡醫治?”

秦毅進王府前便打點好了人,將這些天的事問得清楚,因而很自然地道:“王爺都說的是要緊的線索,臣也是讓人按這個去查的。現在看來,這夥人決非普通的強盜,這些天半點消息不透,沒有一個人在外亂走,除非是軍紀嚴整的一路正經人馬。”

杜閔被茶燙痛了手,抽了口冷氣道:“正經人馬?你看是朝廷的人馬麼?”

“不象。”秦毅道,“王爺這次進京之前就命我等嚴密關注寒州、踞州屯兵的舉動。寒州屯兵現都握在楊力和的手裡,他幾乎就是我們自己人……”

“此時不能再相信這些朝廷破格提拔的人。”杜閔打斷他的話,“東海道上的陸巡也不是省油的燈,前一陣他在哪裡?”

“出事時陸巡確實在營中,東海道上沒有操練,也無軍務調動。”

“唉……”杜閔掐着太陽穴,不住思量。

秦毅道:“臣覺着這路人馬不是朝廷的。”

“爲什麼?”

“朝廷在此沒有水寨,人馬劫了銀車,也需從陸路運回營中去,臣的人都問過,這些天沒有這麼多車輛走動。”

“水路?”杜閔道,“別水?”

“不是直接運到了海上,就是藏在少湖裡。”

“要運這些銀兩,少不了大船,這一帶除了寒江承運局,再無他人可以做這件事。”

秦毅瞳孔不禁一縮,旋即道:“臣覺得也不對。”

杜閔終於不耐煩了,道:“痛痛快快地說罷。”

“是。”秦毅忙道,“承運局水寇出身,手下人管不了這麼嚴,要是他們做的,這兩天定有人攏不住火出來賭錢嫖娼,或者分贓不均火拼。探子們這些地方都去了,沒有見到一個發橫財的,也未聽說承運局內有什麼動靜。”

“哦?”

“另外,這兩天承運局的船也多了起來,正往別水走,想必是聽到了風聲,要黑吃黑呢。”

“你說黑吃黑倒有些道理,承運局那些人絕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杜閔道,“話說回來,少湖至沿海,能犯下這麼大案子的也就是他們了。”

秦毅笑了笑,“王爺還記得麼?五月裡少湖水面上,總有大船出沒行動,大營派人查時,卻沒有頭緒,後來也就擱下了。”

杜閔回憶起來,“哦”了一聲,“倒是有這麼一件事。”

“說到水軍,王爺麾下的,是天下之首;朝廷在上江有幾千水師駐防行宮;除此之外,就是多湖的水師了,那可是洪王的勢力啊。”

“你是說洪王在少湖布了人?”杜閔臉色沉了下來。

“是。”秦毅斬釘截鐵地道,“臣以爲就是洪王的水師劫走了銀車。”

杜閔頓時氣得渾身發抖,喃喃道:“難怪她說用不着動用朝廷屯兵,原來早有部署。”

“王爺,臣以爲洪王水師就藏身在少湖中,要不要趁他們得意忘形之際予以圍剿?”

“慢,”杜閔擺了擺手,“我待二十一日便興兵取寒州,無論先打哪個,勢必令另一方有所戒備,須從長計議。你跟我來。”

他帶着秦毅回到議事的書房。秦毅職位不高,因而衆將見了他,也不過點點頭,未做寒暄。杜閔徑直將他帶到黑州軍圖前,指着少湖內幾大島嶼,道:“你看洪州水師會藏身在這裡麼?”

秦毅搖了搖頭,“這些地方,臣早先派人去看過了,不是的。”他指着少湖西一叢小島,一邊暗記軍圖上所作的記號,口中對杜閔道,“這些島雖小,卻水脈相通,兩島之間築壩,便是水門,內裡水深,能泊大船,定是在這裡了。”

杜閔大喜,道:“好,有的放矢就好。”

衆人不知他二人在議什麼要務,面面相覷等着杜閔下令。王府家人卻插進來稟道:“王爺,銀兩清點完了,全部齊備。”

“知道了。”杜閔道,他將秦毅拉到一邊,低聲道,“你從黑水大營中調兩千人來,由你親自護送銀兩交接,不得有誤。”

“是。”秦毅道,“臣定不辱使命。”

杜閔拍拍他的肩,“剛塵,杜家的將來就交到你手裡了。”

“王爺放心。”秦毅躬身道。

杜閔衝他點頭示意,“去吧。”

堂上諸將仍耐心等着,杜閔坐回書案後,繼續講到騎兵的策略,王府伴當卻又惶急進來打斷,“王爺!”

“又是什麼事?”杜閔拍案怒道。

那伴當道:“王爺,府門前的鼓響了。”

杜閔跳將起來,衆將也隨他衝到院子裡,果聽那牛皮大鼓越作越緊,轟隆隆的肅殺聲透進來,震得瓦片也響。

戍海黑州親王府門前的這座大鼓自朝廷在黑州設戍海將軍衙門時,就爲倭患入侵示警而設。若有倭寇上岸,便由探報自海岸舉烽火示警,傳至黑州城時,戍海將軍府坐班的鼓役照例擊鼓,驚動大將軍升堂審視軍情。到杜家封王之後,這鼓也改名叫作“恫麒麟”,最近十幾年,因杜桓重金賄賂倭人朝廷,倭寇少有上岸,這鼓多年沒有響過,連門前鼓役的差事也漸漸地罷了。

杜閔因而問道:“是誰在敲鼓?去高處看看,城外可見得到烽火麼?”

“瞧不見烽火。”伴當來稟。

“先去正殿上。”杜閔帶着人黑壓壓地望前邊大殿去。

不刻王府中路的門層層開啓,一人飛奔上殿,叩頭道:“戍水關、律縣、蘇羊、晉縣四城今早被倭寇攻破。現今這四路倭寇會合一處,直奔通水關來了。”

“爲什麼不見烽火示警?”杜閔大驚,問道,“什麼時候上岸的?”

“不是海上來的,”探報道,“倭寇大軍藏身在少湖,早派了人進城做內應,不到兩個時辰,連下四城。”

“領兵的是誰?”杜閔問道。

“椎名壽康。”

“這倭鬼!”杜閔勃然大怒,將手中的扇子摔在地下,“這些年出出進進,將黑州的底細摸得清楚,果然不安好心。”

衆將聽聞倭寇領兵的是椎名壽康,也都倒抽一口冷氣。

早在十幾年前,黑州倭患猖獗,但多數還是沒了主子的浪人結伴渡海,買賣不成之後,便糾集起來打劫沿海小鎮居民,爲數雖多,卻各自佔山爲王,東王的水師騎兵皆驍勇,與之周旋尚綽綽有餘。

但到了椎名壽康渡海之後,情形便大大不同了。他這支諸侯人馬從來軍紀森嚴,作風彪悍,所使的倭刀,也由椎名封地上所產精鐵錘煉,極是鋒利柔韌,幾千步兵撒在沿海水路較多的地帶,一時連東王騎師也奈何不得。

至顏王死後,各路諸侯急於瓜分勢力,杜家自然不會落於人後,但椎名壽康對東王北上西進的宏圖大業來說不啻於鍼芒在背。

杜桓在與椎名周旋數年之後,倒想出個釜底抽薪的法子,他每年以白銀五十萬兩賄賂倭人朝廷當權的宰輔大臣,才得以讓他們請下聖旨嚴令,命椎名罷兵回國。

椎名卻不是個善罷甘休的人,雖然不能向東王開戰,仍常常渡海在黑州沿海一帶逡巡,要說東王對倭寇的戍防,現在幾乎就是防他椎名壽康一個人了。

“原來劫我五十萬兩銀子,就是爲了給椎名開戰的藉口。”杜閔平靜得很快,對衆將道,“要他退兵,無非是給倭人朝廷銀子罷了。”

衆將稱是,杜閔叫人趕上秦毅,命他速速調兵前來押運銀兩啓程,安撫倭人貴族。

又有大將道:“椎名的野心定不會止於別水以南,如不及時遣兵阻他,定成大患。”

“我如何不知。”杜閔道,“但前幾日就將騎兵佈置在寒州一帶,如果此時倉促撤回,定會驚動當地駐兵。”

“要說緊急調兵,大概只有少湖水面上的戰船了。”

“不錯,”杜閔道,“先將戰船調回,進入別水,支援通水關。”

如此一來,二十一日舉兵下寒州自然不可能了,杜閔最後想到這個,不由心亂如麻。一盤好局,不知從哪一步出了差錯,竟成了招招皆錯——難道要滿盤皆輸?杜閔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將別水以北的兵力悉數調入通水關一帶,”杜閔道,“對付椎名這樣的人,就要速戰速決,永絕後患。”

暗紅色的立旗上繡着金色的槿花,椎名家的壽康將軍坐在扎凳上,面龐浸在立旗投出的影子裡。通水關城樓上依舊槍箭如林,一片凌空的水波似的,粼粼放光。

佔下通水關,便直逼別水,一江之隔,就是四零、江同與黑州三座東王轄內最富庶的城池,幾是東王的心肺,取下這三城,黑州便成了椎名家的轄地。椎名壽康等了十年,纔有機會出手一次,然而中原人自己反目,甘願爲倭人開城,東王士卒皆是老弱病殘,逃得竟比倭人追得還快,勝利來得太快太容易,椎名壽康撫着劍,訝異自己爲什麼會將最光彩的年華,虛耗在海上。

中原動盪,椎名早悉其弊,十年來多次上疏力主進佔蠶食黑州,然而倭人朝廷懦弱,每次都一樣拒絕。每年區區五十萬兩白銀的殘羹剩飯,就能買得朝中大臣的劍和熱血,就能讓年輕英傑鬱郁尋歡在帷幄裙下,就能養成全國奢靡享樂不求上進的風氣,國家竟是如此虛弱卑賤,想到這裡,椎名的雙手就止不住地顫抖,微微刺痛卻是直扎到心裡,手指被劍刃劃破,滲出一滴淡紅色的血液來。

東王的大軍現在來援路上,離着最近的,就是少湖中的水師,以椎名座下戰船,也不過能在少湖的別水出口稍加阻攔,撐上半日而已。

此時一樣是速戰速決的策略,椎名站起身,慢慢地將劍在空中揮過,“進攻!”

沒有人高呼,沒有人怒喝,每個人都將恐懼的尖叫忍在心裡,指望着它在敵人的喉中爆發。滿地沉重的腳步聲,倭人肩着雲梯,奔向一天箭雨中。

“放箭!”椎名喝令。

兩股腥風血雨在半空交錯,各奔前程,城頭城下,中矢的士卒開始呻吟翻滾,嚎叫墜落。後繼者義無反顧,照樣向着地獄飛奔。

雲梯才靠城磚,便有滾木打將下來,通水關士卒叉住雲梯,死命向外頂去,登城的倭人張開四肢,象鳥兒般撲打着雙臂,直挺挺摔落下來。

到底是別水上戍防的重鎮,即便在東王調兵北上之際,此處仍有重兵把守,箭矢滾木齊備,攻城的倭人雖然密密麻麻,人數衆多,一早又連拔四城,氣勢如虹,但通水關守軍士氣高昂,不顯絲毫畏懼之態。

這纔是東王的精兵,椎名握緊了劍柄,在頭盔後興奮地微笑。此時已近傍午,他命大軍轉攻城西,夕陽將城樓燒得炮烙一般,同樣焦灼着敵對的雙方。雖然昨夜下了一晚的雨,可是今天陽光一現,就將水氣蒸騰得乾淨,城下的倭人被烤得口乾舌燥,早先一股銳氣也逐漸消磨了下去。

“將軍,坐探來報東王的戰船在少湖掉了頭,正向這裡過來。”椎名撒在少湖一帶的探報飛騎告急。

椎名只是問:“還有多久能到?”

“今夜便出少湖,明日清晨,就能過我們的防線。”

椎名點頭,時間是緊迫了些,但若碰到這點困難便攻不下通水關,今後如何指望這支人馬佔領黑州全境?

“暫停攻勢。”椎名道,“造飯。”

大將圍在椎名身邊,吃飯時各飲了一碗烈酒,指點通水關大笑大叫。椎名只是默默吃了點米飯,在西風裡傾聽和尚在軍中超度亡靈的頌經聲,漸漸出了神。

“將軍,末將請戰。”

“末將亦請戰。”

大將們酒足飯飽,紛紛叫嚷。

“不着急。”椎名道,“夜裡風才大,再等一會兒。”

“那就是火攻了?”衆人圍着問。

“城牆這麼高,就算是火攻,也有限得很。不過還是準備着,”椎名道,“混淆對方守軍也好。”

倭人連忙順着他的意思準備硫磺火箭之物,天一擦黑便擊鼓放箭。

李雙實站在漆黑的街道中央,這樣遠遠地望去,城樓那邊夏夜裡焰火綻放一般,看來是一場不相干的虛浮熱鬧。

“二十哥。動不動手?”郭十三蒙着臉,摩拳擦掌。

“動手。”李雙實道。

他其實是猶豫了,這與前面四座小城不同,通水關中百姓過萬,市面繁華。雖說李雙實等人只在關防衙門縱火,但風大天燥,實難保證火勢不蔓延全城。

郭十三卻笑道:“咱們承運局在外人眼裡一直是水寇的身份,卻從沒做過殺人放火的買賣,白擔了那些罪名。這別水一帶的官員最是難弄,每年伸手要咱們多少銀子,今天倒可連本帶利討回來。”

“十三爺說得有理。”衆人大喜。

李雙實沉下臉色道:“胡說什麼?什麼承運局?”

“啊……是。”郭十三自知失言,賠笑道,“二十哥別生氣。”

李雙實道:“你可知道,咱們放火燒了衙門沒錯,可放進來的卻是倭寇,多少中原百姓因此流離失所,便讓你稱心如意了?”

他聲色俱厲地喝斥郭十三,卻見郭十三仍是笑嘻嘻的,不由長嘆了一口氣。

城樓激戰,百姓早就關了門避禍,因此一路上沒有半個人影,李雙實這一路二十人,俱黑衣蒙面,手提松油硫磺等物,竟通行無阻,自小路繞到關防衙門之後。

看了看天色,正是約定的時候,城牆上的焰火似乎綻得更盛,城樓架不住,終於熊熊燒了起來。

“點火。”李雙實道。

二十個人將沾了油的火把點着,嗖嗖地扔入牆內去。此處是關防衙門柴房倉庫所在的後院,見火就着,不過片刻,火勢便迅速向東南蔓延,衙門內火光沖天,喧譁大作。

李雙實道:“走罷。”命人撤出小巷,卻見郭十三仍興高采烈地觀火,忙一把拽過來,到了僻靜之處,狠狠地罵了一頓“不省事”,才令承運局衆人散了。

承運局在通水關也置有秘密的產業,只得吳十六、李雙實等當家的知道,李雙實便向那處宅子去會合吳十六。

他在屋內倒了杯茶解渴,聽得城中喧譁漸起,不久更在城門處一陣天崩地裂轟響,便知道吳十六在城西得了手,放得椎名入城。他頓覺坐臥不安,衝到院中仰頭觀看,只見關防衙門那片火光越燒越旺,喧譁中只聞百姓哭泣悲叫。他扼腕強忍渾身的顫抖,持刀走至門前,躊躇半晌,又轉回身來。

殺聲從城外迅即竄入城中,自西向東,是人羣惶奔,車馬亂作的聲音,到夜半時,牆外嘰嘰喳喳的都是倭人說話,追着城中敗兵跑。李雙實整夜孤坐堂上,透過窗櫺眼見天光轉亮,城裡才復歸平靜。

李雙實這才長長出了口氣,手中忽覺疼痛,低頭看時,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將杯子捏得粉碎,鮮血淌在桌上,卻一點也不覺得。

已過了和吳十六會和的時辰,李雙實不放心,收拾好了佩刀,手中拿着大斗笠便想出門看看動靜。卻不料門前有女子連連驚呼,孩童哭泣,三個倭人哈哈大笑,從外面將院門踢開,將一箇中原少婦拉進門來。

李雙實連忙閃身在廊柱後,見那三個倭人不由分說,上前便撕扯那少婦衣裳,不由勃然大怒,他捏緊了刀,幾欲跳出殺人,卻想到自己在通水關身負嚴命,不能惹事,便轉而從廊下盆景中抓出幾粒鵝卵石扣在手中,只道將那幾個倭人擊昏,便任由那婦人帶着孩子逃命去。不料那婦人的孩兒大哭着跟進門來,一口咬住一個倭寇裸在外面的胳膊,那倭寇痛得大叫,將那孩兒提起來,抓住孩子腳腕,就要將他摔死在臺階上。

“住手!”李雙實忍無可忍,一躍而出接住那孩子的腦袋,心中道了聲好險,只差一兩寸,這孩子便要腦漿濺地。

那婦人見有人出來,人堆裡伸出胳膊高叫救命。李雙實將孩子推進屋去,上前幾腳,將三個倭寇踢出半丈遠。

“起來。”李雙實將那婦人從地上拉起來,扯到身後,“進屋。”

三個倭寇中爲首者跳將起來,從腰中撤出長刀,吼了一聲直撲上前。李雙實更不答話,彎刀咆哮一聲出鞘,人在那倭寇面前拔地而起,白光一揮,斬去那倭寇頭顱,身形沒有半分遲滯,又撲向第二個倭寇。

那倭匪也經過戰場廝殺,驚恐之下卻不忘後退一步,舉刀就劈。李雙實側過刀鋒,拿刀背擋開攻勢,順勢擡起腿來踢中那倭匪小腹,那倭匪撒了刀,一邊捧着小腹呼救,一邊急着從身下拽出短刀來。李雙實哪能饒他,跟進一步將刀鋒脆生生斬入他頭顱中。

另一個倭寇見勢不妙,早就高叫着奔出院門去。李雙實怕他招來大部人馬,自然緊追不捨,跟着跳到街上,在牆角追到他,一把抄住他的後領。那倭寇怪叫,抽出短刀回身就是一揮,擦着李雙實衣衫而過。李雙實大怒,先一刀斬去他的右臂,纔將他踩在腳下,任他鬼哭狼嚎。

“啪。”一支冷箭打在李雙實腳邊,蹦起來碰到了他的腿。遠處的倭人武士指着他,大聲招呼同伴。

李雙實無動於衷,攥住那倭寇的髮辮,仔仔細細地一刀割斷了他的喉嚨。鮮血濺得一牆,李雙實對準地上的死屍啐了一口,怕弄髒愛刀似的,狠狠甩去尚在流淌的血跡。

“爲什麼殺我的武士。”長街盡頭,一叢暗紅大旗的簇擁之下,玄色盔甲的椎名冷然問道。

“武士?”李雙實冷笑道,“武者,殺敵!這些婦孺手無寸鐵,不諳武藝,怎會與你們爲敵?你手下人搶的是女人、掠的是錢財,說到底不過是強盜罷了,我一個水寇,也懂個盜亦有道,卻比你的武士高貴得多。”

椎名挪動腳步,身後的旌旗鐵甲跟着涌來,旗幟遮去了今晨的烈日,李雙實反背了刀,安詳自若地孤零零站在那陰影底下。

倭刀在混濁的塵埃裡呼嘯出聲,兩名武士躍躍欲試,急着跳到椎名前面。

“慢。”椎名擡起手來喝止,解下頭盔來,隨手拋給侍從,“你看看我。”他微微揚起下巴,露出清峻的面容,好像一輩子都藏身在盔甲之後,那面龐似乎從未被陽光照到過,蒼白到微微青紫,而額頭正中鮮紅的胎記正象他的第三隻眼睛,浸透着一股不吉祥,“相士說過,”他對李雙實道,“這樣的面相,不成王,便爲寇。我這四十年,無時不刻地提醒着自己,我的劍,是用來征服天下的,我的大軍,要的是疆土百姓。想不到我等了十多年,第一次奪得中原城池,卻有人罵我是賊寇。你們說這是爲什麼?”他轉頭環視麾下武士,問道,“那麼該殺的人,是這個中原水寇,還是你們的同袍戰士呢?”

椎名家的武士都在他的目光下屏氣不語,李雙實微微一笑,道:“少來這一套,你手下的強盜還在城中作亂,我告訴你,只要我見到一個姦淫掠奪的,我就殺一個贖罪,見到一個濫殺無辜的,我亦殺一個償命。”

椎名看着他,搖了搖頭道:“你不是普通的水寇。如果中原人人都象你一般的心氣,豈不是太可怖了。”

“這卻不是你知道的。”李雙實道。

“一試便知。”椎名不以爲意,反而退了一步。

他的劍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殺意,在鞘中甕然低嘯,機簧清脆地響了一聲,劍帶着動聽的摩擦聲,閃了閃光。

李雙實肩頭一動,扎住步伐,閃出刀來立在身前。

嗆然的,兩道鋒芒架在一處,擦出冰涼的噪音,李雙實壓住對手的劍,才得暇擡頭看對方的眼睛——椎名正在李雙實面前緩慢地微笑,而目中的戾氣尚未消退,鋒利如同十多歲狂妄的少年,眉目和那紅記因而扭曲成一張狂亂的面具。

“好刀,好刀法。”椎名立直了身子,撤回劍來,“除非是白羊鍛鍊的,沒有刀能這麼從容擋我的劍。你不是水匪。”他下了定論似的,紫色的嘴脣微微笑了笑,接過頭盔來重新帶上,“傳我的命令,入城的武士嚴禁搶奪財物,姦淫婦女,違者立斬。”

他屬下的武士尚在茫然,椎名擺了擺手,“走。”

“是。”武士們大喝應道,朝李雙實瞪着眼,纔不情不願地跟着椎名退出了長街。

房頂上一聲呼哨,接着是十數人掠去時衣袂挾風的倏然聲響。

“好險。”吳十六持大刀,輕巧落在李雙實身後,看那污血般色澤的旌旗飄搖遠去,道,“倘若他要殺你,不得已只能先動手要了他的命。”

李雙實道:“早該一刀瞭解這倭寇!”

“他還有用。”吳十六道。

“有什麼用?”李雙實怒道,“十六哥沒看見滿城浴血,死的都是我們中原百姓士卒,就算他們是東王的人,卻和我們一樣喝寒江水,食少湖糧,流的血只怕和我們也是一樣的味道。”

“哼哼。”吳十六冷笑,“你是嫌我引狼入室?這條毒計卻是咱們的小王爺定下來的。兩年前是你吵着要替小主子賣命,現今卻又後悔了?”

李雙實一怔,道:“要我爲顏家死,不過是一句話,要我出賣中原百姓,卻是另一回事。”

“又是誰出賣誰?”吳十六嘆道,“百姓在弄權者眼裡就是螻蟻,哪個明君、哪個名將不是拿百姓做墊腳石一步步走到廟堂之上?二十郎,你也恁認真了。”

李雙實道:“十六哥這麼說可不對。”

“不對?”吳十六大笑,“若非咱們的小王爺還有那麼點慈悲心腸,想到保全中原山河百姓,否則以他和阿納的交情,何必留在宮中受罪,直接投奔了匈奴去,引他們打進來,不就報仇雪恨了麼?”

“不會!”李雙實大聲道,“這萬萬不會。”

吳十六上前盯住李雙實道:“二十郎,做一件事就要做到底,三心二意定遭殺身之禍。兩年前小王爺就是這麼教給我的,哥哥我也因此佩服他。這個教訓,對你也是一樣的。”

“是。”李雙實默然。

吳十六轉而笑道:“你放寬了心,不用一兩年,小王爺就會返過頭來消除椎名這個倭患。”

“哥哥這麼確定?”

吳十六嘿嘿笑了一陣,道:“不同你我,象椎名這樣驕傲執著的人,在哪裡都是活不長遠的。”

這一天是閏六月二十日,幾千裡之外的皇帝要知道倭寇登岸拔城的消息,還須六七天的功夫,但就在這一天,他卻一樣聽說了“椎名壽康”這個人物。

上月末,懿旨遣御使南下寒州撤查於步之一案,而於步之攜眷出逃,驚動寒州,成親王都如實呈摺子奏了上來。太后唯恐皇帝擔憂朝廷時局,嚴禁將宮內遭人行刺一事稟告皇帝。成親王卻不敢隱而不報,十分爲難地在摺子中寫道:皇上在北固守出雲,京師由太后坐鎮,是皇上後盾,定要確保萬無一失,因此清和宮已加強警戒等等。

皇帝看完摺子,不置可否,放在一邊,問辟邪道:“你看太后站在哪一邊?”

“皇上這邊。”辟邪笑道。

“景儀呢?”皇帝見辟邪不語,又道,“朕問太后怎麼對景儀?”

辟邪道:“奴婢看,皇上要擔心的倒不是成親王了。一樣是太后親生的皇子,太后當然以太平爲上。”

“這樣啊……”皇帝靠在椅子上仰頭細細地想。

辟邪道:“現今杜桓在成親王處討不到便宜,多半是硬來了。踞州屯兵多而強,杜桓不會強取,他想出寒江,定是取道寒州。”

“也只有寒州了,”皇帝道,“我們早有佈置,在陸上交戰,卻不懼他。”

辟邪道:“皇上說得極是。不過他的水師令天下披糜,定是自別水入少湖。”

皇帝道:“朕擔憂的就是這件事。”

辟邪笑道:“奴婢卻覺得皇上過慮了。”

“朕倒是指望自己過慮了呢。”皇帝道,“再調上江水師過去,只怕也來不及了。”

“皇上請想,除了東王的水師之外,還有洪州在多湖的水師也稱精強。”

皇帝道:“難道洪王已在少湖部署了水師?”

“皇上聖明。”辟邪道,“就是的。”他翻出蔡思齊的奏報的密摺,“蔡思齊最近的摺子裡說起少湖水面大船增多一事,既然皇上沒有部署,東王的船還在黑水……”

“那只有洪王了。”皇帝笑道。

“是。”辟邪道,“杜桓在後作亂,對洪王也是大忌,奴婢覺得,洪王定會對杜家父子下手。”

“洪王朕知道得很,”皇帝道,“生平做事講究的就是光明磊落,極少做暗箭傷人的勾當,不會行此下策。”

辟邪卻笑道:“皇上教訓的是。不過洪王不動手,洪定國卻不是甘吃啞巴虧的人。他的水師就在少湖,如果杜桓父子一夜間暴斃,黑州勢力空虛,正是他接手的好機會。”

“如此看來,杜桓的性命危在旦夕,他自己還不知道罷了。”皇帝突然嘆了口氣,“這於朕,卻又不是好事,憑添了另一個煩惱。”

“奴婢也這麼看。”辟邪道,“黑州要亂纔好,卻也不能亂過了頭。杜桓父子人神共憤,早該伏法,只是現在於皇上還有些用處。”

皇帝想起什麼來似的,盯着辟邪道:“你說黑州要亂,朕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是。”辟邪正色道,“皇上想起的那件事,已找到人做了。”

“什麼人?”皇帝很不情願地問。

辟邪道:“此人也算一路諸侯,姓椎名,名喚壽康,在他那朝廷中,稱作新黨,力主擴張疆土,渡海謀地,與朝廷當權者格格不入,因而頗受排擠,算起來也有多年未獲準朝覲了。一旦給他機會染指中原,他定會瘋狗般竄上岸咬人,倒是能用得過。況且,他的戰船已出出進進中原多次,對黑州一帶了如指掌,上岸掠地是遲早的事。讓他與東王兩條惡犬先相互撕咬一番,以後收拾起來也方便些。”

皇帝思量着,道:“可惜這種人野心太大,極難把握得住。”

“正因爲野心大,纔好。”

“哦?”皇帝振作精神,問道,“爲什麼?”

“他朝廷中當權的人也會這麼想的。”辟邪道,“待他在中原打下疆土,野心勃勃的時候,定想要回去做皇帝,倭寇朝廷的人豈不擔憂,這便給了中原離間的機會,遲早有一天,他會死在自己人手裡。”

皇帝聞言猛地一驚,辟邪卻彷彿在講一個極遙遠的故事,悠然打着扇子,神色清潔如常,皇帝便不說話了。辟邪接着道:“他精通兵法,性格堅忍,這一陣子倒是杜家的好對手。”

“不錯。”皇帝道。

這時深夜,杜閔的戰船正與倭寇激戰通水關;成親王剛剛知道了消息,和趙師爺欣然在月色下舉杯,幻想着明媚的將來;而洪定國卻比他們更有盤算,一邊心不在焉地聆聽幕先生的教誨;一邊惦記着杜家父子的死活。

數十里聯營,比之別水戰火通宵不息,卻另有一股黑壓壓蕭瑟無限,戰事前景同樣茫然無從辨析。多少人唯恐預見到生離死別的不吉,因而情願不住緬懷過往從前。涼王似乎就是其中的一個——涼州烽火不斷,歷代王者均殫精竭慮,憂勞至死,必隆雖在壯年,卻也不堪展望將來。他細細回味着多年前大戰勝利的一瞬喜悅,在夜裡取出母親的琵琶,手指空拂琴絃,回憶着她一曲《定涼州》而涼州空巷的盛況。而如今世上唯一能奏得半部《定涼州》的辟邪,卻揹着皇帝在肚子裡悄悄地打着哈欠。

“啪。”皇帝看出他的不專心,用扇子將他的思緒敲回竅中。

“想什麼呢?”皇帝問。

辟邪道:“奴婢總覺得忘了什麼事似的,就是想不起來,求皇上提點奴婢一下,奴婢漏了哪件事?”

“定是大理那件事了。”皇帝道,“你前一陣身子不好,沒趕上。朕已命苗賀齡捧着國書南下了。”

“就是這一件。”辟邪撫掌道,“皇上,是‘宣外不諭內’罷?”

“千真萬確的‘宣外不諭內’。”皇帝看着他一本正經追問的神情,不禁笑了。

辟邪陪笑道:“皇上定是覺得奴婢羅嗦了。”

“還好,還好。”皇帝笑道,“比如意強得多了。往後一陣子,就看他那張碎嘴怎麼把戲唱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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