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內廷將軍

天色竟是驟然黑了下來,辟邪有點辨不清方向,俯在流火的背上,重重地透氣,每一次呼吸,都象往體內吸入烈火般疼痛,他佝僂着身軀,竭力按耐住痛楚,眼前,鮮紅的血液正撲倏倏拍打黑沉沉的水面。

辟邪顫抖着手,將插在鎧甲上的箭桿折斷,擡起頭,黑暗的視野裡只剩下那紅馬騎士靜靜地望過來。

“還活着?很了不起啊。”紅馬騎士走得近了,才挽住繮繩,收起長弓,用字正腔圓的中原官話道,“你的名字?”

辟邪在頭盔後微笑不語——這個世上大概無人記得那叫作顏久的七歲王子了——他搖了搖頭,已從短暫的失神中清醒過來,左手撈住背後的劍柄,嗆然掣出劍來。

劍匣中竄出的這一聲咆哮,在人們頭頂肆虐不已,最後愈見清越,龍吟般破空而去。四周的馬匹紛紛驚退,連那騎士的紅馬也是仰頭嘶鳴,激流中退了兩步。

辟邪在迎面的陽光中眯着眼睛,頭盔更將他的面龐遮得陰暗,因而令人覺得他的血肉早隨右肩上透體的箭傷迅即流逝殆盡,在他鎧甲之下只是黑沉沉的靈魂。

紅馬騎士看了看激戰中的大軍,回首對身邊大將低語,便有一騎脫衆而出,揮舞鐵錘上前。紅馬騎士見標下大將一派英武神勇,放心點了點頭,想策馬上岸,卻聽身後衆人驚呼,轉身觀看,只見辟邪屹立依舊,那員匈奴大將卻已被斬成兩段,只剩下半身還固執地坐在馬上。

殺人的瘦弱騎手轉過頭來,鎧甲下的靈魂似乎在陰鬱地冷笑。詭異的浴血之姿和手持的利劍正散發垂死的戾氣,人羣驚怖,竟無一人敢上前發難。

周遭的人都聽見了那紅馬騎士的大笑,此時渡口在望,不容主帥有失,便有大將進言:

“王……”

紅馬騎士看着流火毫不遲疑騰蹄向此飛奔,辟邪長劍凌空遙指而來,一時似有冰屑激於面龐,竟生生的刺痛,“知道了。”他有些不捨地挪開目光,道,“放箭。”

辟邪自知最後迸發的殺氣已是強弩之末,隨着夜色降臨,眼前漸漸混沌,那些人叢中閃出的弓弩手也成一個個黑暗的陰影而已。

留不住那紅馬騎士,便留不住這五萬大軍——辟邪心中長嘆一聲——爲什麼註定的廝殺偏是這樣的結局?

似乎爲他的怨天尤人激怒,天際頓時驚雷滾滾,大地顫抖不止。

流火受驚,甩頭悲嘶。辟邪收緊繮繩,戰馬前蹄騰於空中,那撲面而來的明亮箭雨便突然從他的視野裡消失。後背在落水時拍得生痛,氣息滯煞在咽喉,辟邪先嗆出一口血來。

“你可別嚇我了,不過是從馬上摔下來罷了……”眼前似乎是九歲的阿納,揉着眼睛哭。

辟邪覺得混淆——紅馬已經送給阿納了,自己又何以再從它背上摔下來?難道是陸過的流火?

它的鼻子正向自己的面龐噴着混濁的熱氣,辟邪在水中摸索到了馬鞍,艱難翻到它的背上。流火猛地騰身站直在半空,河谷中的血色長風透甲進來,辟邪吸了口氣,失血而有些眩暈,因而覺得流火似乎在雲端中飄行——多傻?辟邪想,就象驅惡、就象明珠、就象姜放,纔剛剛用它胸腹的血肉擋去射來的索命利箭,它卻又將自己從漫天烽火中背出來。

“援軍!”周圍的高呼和着隆隆的炮聲,震得辟邪渾身顫抖。

赤胡深陷重圍,卻正放聲大笑,“中原的大炮,是中原的大炮!”他輾轉在百來人的殘軍中,忘形揮舞馬刀。

紅色的戰馬突然躍至赤胡馬前,脊樑彎得如同優美的弓背,馬上的少年長劍揮過,“叮”的擋去攢向赤胡面門的箭矢。

“走吧。”辟邪轉頭向他呼道。

“你怎麼樣……”赤胡見他罩甲已是浸透鮮血河水,叫了一聲,又將後面的話硬是嚥了回去,“魯修呢?”

辟邪搖了搖頭,瞬間的靈臺清明之後,眼前又是模模糊糊的,哪裡還看得見亂軍中的魯修。

撲向渡口的匈奴先鋒驟然大譁,一標中原人馬正飛馳來援,爲首三人所向披靡,將匈奴充盈的銳氣擊個粉碎,一時糾纏在敵軍陣心中,漸漸殺透重圍。

“撐不到了……”身邊的涼州騎兵反而嘆息。

他們這不到一百人被敵軍亂箭逼入河心,北岸匈奴射手早挽弓以待,此時鬆了弓弦,蓬蓬箭雨凌空打下,殘軍只能甘受殺戮。

上游衝下來的人馬死屍和此時落水的同袍身軀飄浮在他們腿邊,一張張鐵青的面孔,已然分不清匈奴人還是中原人。

“魯修!”赤胡對着河中大叫,彎腰想去撈水面的中原漢子,右臂卻先中了一箭,連他自己也險些落水,“老子和你們拼了。”他折斷臂上的箭桿,便要迎着蝗箭衝陣。

辟邪連忙喝道:“援軍已到,爲何此時送死?”

“你不也一樣?”赤胡反詰。

辟邪躍入水中,抓住魯修的衣領,將他拖到自己身邊,仰頭對赤胡呼道:“他尚有氣息,快隨我泅水往下游與援軍會合。”

“當真?”赤胡咚地跳到水裡,游過來探魯修鼻息,“還沒死。”他呵呵大笑,招呼餘部棄馬下水,掩身在馬匹之後順流急行。

受命圍殲他們的匈奴騎兵都是大叫,催馬淌水直追。辟邪從死屍上摘下箭壺,扳住鞍橋,躍出水面開弓施射,眼見追兵應弦落水,胸中那股鬱抑良久的真氣卻挾着肺中的血液噴在頭盔裡。他忍不住俯在鞍頭喘息,隱約聽到赤胡叫道:“不要再勉強了。”

有人抓住他的腳腕,將他一把拖入水中。

※※※

辟邪覺得時間變化得太快了些,纔剛日暮,只是自己一沉一浮間,頭頂上竟已繁星如織。身體軟弱冰冷,正身不由己地脫離河心,漂向河岸。他感到自己的背心觸到硬地,鉤在自己鎧甲上的繩索還在不斷拖動,“啪”的一聲,只是他自己聽見,透甲而出的箭鏃被折斷在砂石中。

他應該大叫了一聲,然而卻沒有發出聲音,只能看着天空,不住透氣。

“辟邪,辟邪,辟邪,辟邪……”

這巨吼竟是一聲比一聲響,粗壯的大手抓住自己的雙臂,筋骨被晃得疼痛欲裂。

“住、住手……”辟邪一掌扇開那人的手。

李師鬆了口氣,漲得通紅的臉色才緩過來,道:“你傷在什麼地方,可別就這樣死了。”

辟邪咬牙道:“我本來沒事,就怕被你活生生晃死了。”

黎燦也過來彎下腰,端詳辟邪的神色,道:“應是無妨。此處不是敘舊之所。陸過!”他和李師扶着辟邪起身,轉頭向遠處高呼,“找到了,帶人撤回渡口罷。”

李師跳上馬,就要展臂撈住辟邪的身子。

“不用。”辟邪不屑冷笑,退了一步,隨便找了一匹戰馬認鐙而上。“赤胡呢?”

“誰是赤胡?”李師睜大了眼睛四處看。

黎燦已笑道:“你還管他?他卻不似你這般沒出息,又殺入戰團去了。”

東方的星辰卻黯淡,血紅的天際極是耀目,炮聲更是轟鳴不已,想來渡口正激戰不休。偷渡得手的匈奴大軍差不多都過了河,來援夕桑河谷的人馬不過萬人,領軍的陸過見接應到了辟邪,恐爲匈奴大軍包圍,便下令且戰且退,從方纔打開的缺口向渡口回撤。

“難道連京營也到了渡口了?”辟邪看了看身邊的人,回過神來,厲聲問道。

黎燦道:“放心,京營扈駕在出雲,過來的就是我和李師二人而已,昨夜收到王驕十急信求援,大軍前鋒已從出雲出發,我領的是皇帝的嚴旨,接應不到你,便不用回去了,戰死在夕桑河谷罷。”

他學皇帝的強調,有七八分的神似,辟邪想笑,卻懶得牽動嘴角。好在一路上被黎燦和李師牢牢守護在中軍,只是騎馬,不必再行交戰,有時倦意涌來,閉上眼睛,就覺有人託着自己的後背,小心翼翼不讓跌在馬下。

一時退至渡口,西北兩翼都是敵軍,苦撐片刻,便匯同了涼州騎兵。陸過驍勇,不過半天的功夫便在這萬人中一呼百應,他一聲令下,援軍頓時振作精神反攻。他得空策馬過來,對辟邪抱拳,“公公,我途中已遇皇上的樂州大軍,從中調得騎兵一萬,這便率軍在此禦敵,公公且與他二人趕回鑾駕前吧。”

“多謝援手。”辟邪也拱手道。

“哪裡話。”

“流火……”

陸過搖了搖頭,“已死了。”

辟邪黯然,不知如何對陸過說起。

陸過卻道:“公公不必放在心上,戰馬原該死於沙場。”

“是。”

李師卻吼道:“少提流火了,該殺敵的殺敵,該睡覺的睡覺。”

“是。”陸過向他一笑,提馬奔回陣中。

“還睡不得覺,”辟邪對黎燦和李師道,“統領此處涼州騎兵的是漢將劉思亥,我們且去他處。”說話間卻覺有人使勁拽着自己的罩甲,嗚嗚地哭。

“別去了,師傅。”

辟邪藉着火光,終於有暇看清了小順子的臉,不禁訝然道:“你怎麼來的?”

小順子擦着眼淚,道:“師傅不記得了?我在夕桑河谷找到師傅的,一直跟在師傅馬後。”

“哭什麼?”李師道,“你師傅不是好好的?”

“你懂個屁。”小順子罵道,將辟邪的頭盔摔在李師懷裡。

黎燦厭煩李師和小順子見面就吵鬧,挽過辟邪戰馬的繮繩,“我們走。等他們吵完,只怕匈奴人已攻下出雲了。”

劉思亥的中軍距渡口不到一里,緩坡之上,黑壓壓一片壕營尚在。辟邪一行叫開轅門,黎燦笑道:“內廷將軍在此,要見你們劉護軍。”

守門的涼州軍士尚在疑惑,辟邪解開罩甲,從中掣出皇帝手諭來,交給他看。

那手諭已是血淋淋辨不清楚,周遭的人都是唬了一跳。

“放他們入營。”遠處一員涼州大將精赤上身,右臂胸膛上纏滿了繃帶,縱馬過來高叫。

“赤胡將軍。”守軍喜道,連忙大開營門,容他們馳入。

赤胡道:“我來向劉護軍稟報戰況,你們如何還不回出雲鑾駕處。”

黎燦道:“我們過來看看再走,若此情急,還須往西邊求救。”

“怎不情急?”赤胡道,“西北兩面夾擊,在此鏖戰的只有涼州兵馬,田凌那個王八羔子竟無一兵一卒來援,趕到此處的火炮已有三成炸膛損毀,再過一刻東首讓人渡過河來,連退路也斷了。”

黎燦道:“我隨你去請見劉護軍。”他轉臉看看辟邪等人,“你們在此歇一會吧。”

“箭已用盡了,”李師也道,“我尋些趁手的傢伙來。”

圍在身邊的人眨眼間走得精光,夜風吹在辟邪身上,令他冷不丁一個寒噤。小順子忙道:“師傅的衣服都溼透了,全用身上的熱氣捂幹它,怎麼會不冷?”他解開鎧甲,竟從裡面拿出個乾乾淨淨的衣裳包裹來,“師傅換了乾衣裳吧。”

辟邪失笑道:“小順子,你這一套排場是和誰學的?”

“七寶爺爺還在時,就教訓過了。”

他伸手要助辟邪脫去鎧甲,被按住了手。

“不在這裡。”辟邪左右看了看。此時營帳大多是空的,他隨便找了一座無人的帳篷,在裡面小心解開鎧甲。“可看得見箭桿麼?小順子?”身後半晌無聲,辟邪轉回頭,卻見小順子又在擦眼淚,不由嗔道:“你怎麼這般沒出息,難怪總被李師欺負。”

“我欺負他纔對。”小順子叫道,“只是看見師傅這樣,我便忍不住。要是明……”

“明什麼?”

小順子見辟邪聲色俱厲,將後面的話吞了回去,道:“沒什麼。只是傷處離咽喉不過兩寸……”

“你不是和陳先生學醫麼,”辟邪柔聲道,“我正靠你救命呢。”

“是。”小順子從靴筒裡拽出匕首,晃亮火折燎了燎,手腳麻利地將斷箭拔出。

辟邪見他包紮得整齊,咳了一會兒,微笑道:“終於有一天能用得上你,再過一陣子,就能讓你辦大事啦。”

小順子卻無半點歡娛,憂心忡忡道:“師傅傷得重,還是回去吧。”

“不要對別人說。”辟邪重新披甲,“我們還有要事。”

他們帳中出來,黎燦正舉着火把四處尋找,見了他們一疊聲叫:“快、快。”

“怎麼?”辟邪跟着他牽過馬來。

黎燦道:“劉思亥不在營中了,已去渡口督戰。適才探子飛馬來報,田凌守不住了,正要放棄渡口向出雲回撤。”

西方又是一輪殺聲撼天,似乎山巒崩動,黎燦的語聲也頓了頓,動容仰頭觀望,道:“看來涼州軍西翼吃緊,全軍崩潰也不過一會兒的事。”

“朝廷援軍呢?”

“剛剛看過,火龍一般地來了。”赤胡撥馬攏過來,“半個時辰內就到。”

雖說令涼州軍與匈奴激戰,本是辟邪的用意,但此時容田凌後撤,任涼州軍被圍,憑空折損五六萬精兵卻是另一回事。

“要回撤出雲也不是這般兵敗如山倒的頹勢。”辟邪道,“赤胡將軍且稟告劉護軍,請他率軍向東翼緩緩回撤,我去田凌處,帶他的兵馬向西與你們會合,撐上小半個時辰,渡口就有救了。”

“知道了。”赤胡策馬而去,忽而又兜轉回來,道,“那田凌是個老奸巨猾的混賬,將軍可不要吃了他的虧。”

“多謝提點。”辟邪上馬拱手。

黎燦卻放聲大笑起來。

“有什麼好笑?”小順子白了他一眼。

“怎麼了?怎麼了?”李師抱着幾捆箭趕回來,見黎燦笑得痛快,茫然追問。

黎燦對小順子道:“我笑竟還有人擔心你師傅吃虧。你不要瞪我,你說這世上沒被你師傅算計過的還剩幾個?”

“有啊!”小順子執著地追在黎燦馬後,道,“我、明珠姐姐……”

辟邪聽他報出一個名字來,心中便是凜然一驚,於是回頭喝道:“不要說了。”

黎燦更是大笑不止,一路揚鞭疾馳。

衆人在田凌一部軍前勒馬眺望,只見一條努西阿河翻滾的都是匈奴大軍的怒濤,在此督陣的竟是剛剛從夕桑河谷脫險回來的魯修。

“公公!”魯修滿身鮮血,從擔架上仰起身子急叫,“此時震北軍可退不得。”

“放心。”辟邪道,“我們就是爲了這個來的。”

“田凌呢?”黎燦在鬧紛紛的退兵中抓住人便問,見人人都向南方遙指,對辟邪笑道,“竟跑得比誰都快。”

“要這樣的主帥何用?”辟邪在火光中咬着貝齒,咯咯輕笑。

黎燦聞言掛起長槍,摸了摸腰間的軟劍,辟邪看在眼裡,道:“就是如此。”

“還等什麼?”黎燦當先向南追了下去。

這幾人亂軍中一樣飛馳如電,不刻便會合前方震北軍,卻見漩渦般的大隊人馬躊躇不行,火把燒得天空通明,其中的喧譁沸騰衝天,比渡口更甚。

黎燦躍入陣心,高叫:“內廷將軍奉旨在此。”

“又是什麼內廷將軍?”人叢中的田凌揮鞭劈開面前激憤的諸將,上前怒道。

辟邪駐馬,淡淡一笑,“說到內廷將軍,便只是我一個。”

田凌怔了怔,旋即道:“公公自夕桑河谷脫險,可喜可賀。此番又是什麼指教?”

辟邪環顧四周震北軍將領,見有怯懦垂首者,有奮勇怒目者,人人都漲紅了臉,面目猙獰,因而道:“田將軍此處爲了退兵一事,正在爭執麼?”

田凌道:“哪有爭執!渡口既然守不住,我自當奉王大將軍軍令退往出雲隘口。”

辟邪搖頭道:“田將軍如此一退,正將涼州五萬人馬扔在匈奴虎口之中。要退卻也可以,先將涼州五萬人接應出來吧。”

田凌道:“震北軍是皇上的親兵,涼州軍不過是藩王手下蕃兵,若我興兵救他,也有被圍之虞,折損的都是中原子弟,值得麼?”

黎燦勃然大怒,“大敵當前,一樣的血肉之軀,有什麼親兵蕃兵之分?”

辟邪亮出劍上“靖仁”鏨字,火光下高舉於衆將面前,道:“我持天子劍,命爾等接應涼州軍突圍……”

“矯詔者大膽!”田凌不等他說完放聲大叫。

辟邪回首向黎燦一笑,點了點頭。

黎燦腰間騰出一道黯然光華,只在夜色下閃了閃,田凌的首級便軲轆轆滾在他的馬蹄前。

“呸!”原先圍在田凌周圍主戰不退的將領都是大快,有人更是唾棄田凌的屍身。

辟邪擎劍道:“別的都不必說了,隨我殺回去。”

匈奴人只道這一部人馬落荒而逃,正輕騎趕來,見他們反身殺回,措手不及,兩軍糾纏一處,被漸漸向西牽制。

震北軍與涼州軍之間此時尚有三裡寬的罅隙,已有六千匈奴騎兵奪得一處渡口,向中原軍腹地滲入。

辟邪道:“我待放棄西翼的渡口,要涼州軍東移,與震北軍合圍這六千人匈奴,聯結渡口戰線,就只怕涼州騎兵不明我的用意,震北軍切入敵後沒有西翼支援,反成孤軍。”

“這有何難?”黎燦道,“不過兩三里路,我去一趟就是了。”

他說得從容,完全沒有顧及到這一路上遍地都是匈奴人。震北軍中將領上前問道:“要帶多少人?”

“不用。”黎燦摘下長槍,道,“不知拿什麼爲號?”

辟邪道:“我們趁夜色行進,待切入敵後,再舉火。”

“好。”黎燦飛馬而出,瞬間淹沒在黑暗裡。

“還回得來麼?”李師憂慮,不禁問道。

辟邪笑道:“你以爲他會硬闖?他可比你聰明多了。”

魯修腿上傷得不輕,由人擡在車上,一直出着冷汗忍痛,此時開口問道:“公公所謂的切入敵後,不知從哪個缺口殺入?”

辟邪遠望這一部匈奴大軍黑水般翻滾,道:“他們能渡河,我們就不能渡河了麼?”他看了看魯修的傷勢,又道,“魯將軍的傷不便行動,不如留在後方率軍接應。這孩子,”他拉過小順子,“就交給魯將軍看顧。”

“師傅。”小順子急了眼,一把推開闢邪的手,“我定是跟着師傅的了。”

“軍令可有兒戲?”辟邪冷下臉來,“將他綁在魯將軍身邊!”

李師見狀對小順子亂作鬼臉,更讓他暴跳如雷,他掙不脫左右的人,只得叫道:“黎燦說得對,師傅竟連我也算計,騙我、騙我。”

辟邪頓時勒住繮繩,回頭盯了他一眼,“待我回來再同你算這筆帳。”他揮手招呼了五千人馬,滾滾北上。

未免驚動正在渡河的匈奴人,這五千騎兵迂迴東翼,貼着三裡灣險灘衝入努西阿河西進。辟邪估摸時候差不多,黎燦應將策略傳給了涼州統帥,又聽南方殺聲漸緊,知道魯修已按計合圍,便要命人舉火,匈奴西翼卻天崩地裂般地潰動,倒出乎他的意料。

“來得這麼快?”他道。

“公公?”震北軍將士在一旁催促。

辟邪點頭,“不必舉火了,正是時候。”

“殺!”這五千人都是放聲高叫,對準河心的黑影放過亂箭,從此缺口中截斷匈奴騎兵退路,向西掩殺。

待兩軍合圍,迎面的正是身先士卒的陸過,見了辟邪也是意外的高興,“公公怎麼在此?”

辟邪奇道:“你沒見到黎燦麼?”

陸過搖了搖頭,“沒有。劉護軍見震北軍來援,已緩緩東撤,這裡的匈奴人不斷滲透,我請了八千人馬從河裡抄斷他們的後路。”

李師笑道:“和辟邪想的竟是一樣。原來黎燦那小子竟未將話傳到。”

陸過道:“原來公公也是一般的計策,不謀而合省卻我們一場苦戰。”

“難怪來得如此之快。”辟邪道,“只是黎燦的下落如何?”

“你才說他聰明,自然不會有事。”李師道,“爲什麼這麼擔心起來?”

辟邪冷笑一聲,卻不理他,只是問陸過道:“西翼戰況如何?現在已聽不見炮聲了。”

陸過道:“火炮裡炸膛的便有一半,另外的都燒得通紅。便是炮藥也用盡了。西面二十里渡口都是匈奴人強渡,這個缺口是補不回來了。”

這時容不得他們細說,又匆匆奔回本軍中。震北軍和涼州軍自今日起就憋着一股鬱悶之氣,都是本着報仇殺戮的心,此時一邊頂住北來渡河的匈奴援軍,一邊將這六七千匈奴騎兵圍困,刀槍並起不給敵軍留一絲突圍的機會。李師見陣中殺得慘烈,不住嘆息,只是身不由己跟着辟邪輾轉。他二人領着千人直透匈奴陣心,衝散匈奴陣腳,又有南方一股精銳波開浪裂般衝殺進來,遠看爲首者槍刃映着慘淡月色,身周已是一團朦朧蒸騰的輝光,無人再敢近身。

“果然還活着。”李師道,“你看見了麼?”他聽不見辟邪做聲,便勒住馬,回頭道,“你還好麼?”

辟邪趕上來道:“怎麼?”

如此深夜中,也能見他嘴脣白得透明,李師不由問道:“難道渡口就傷得重?說話也沒個生氣?”

辟邪不耐煩道:“你少管我。”靖仁劍隨話音脫手而出,擦着李師肩胛飛擲,李師唬了一跳,回頭見那長劍清脆貫透敵軍胸膛,那敵軍的馬刀堪堪揮到自己馬前,便嗆然落地。辟邪奔馬上俯身從屍首上拔出劍來,回頭冷冷道:“小心了你自己吧。”

李師卻不死心,提馬圍着辟邪轉了個圈,道:“難不成剛纔一通亂箭,射到你了?”

辟邪冷笑道:“我武功高你數倍,連你都安然無恙,我怎麼讓他們傷到分毫。”

李師卻不依不饒,百忙之中追上來道:“你明明已經受傷,何必硬撐?不如退出去,直奔出雲罷。”

辟邪笑道:“要是怕殺人,你可以先走。”

李師氣得眼前發黑,跟在他馬後就是一通亂吼。他的咆哮歷來駭人聽聞,反倒嚇退不少敵軍。遠處黎燦見他高聲咒罵,不明所以,殺出一條血路過來,問道:“你們在做什麼?”

李師指着辟邪語無倫次,面色鐵青難看。黎燦見狀笑道:“我道有一天辟邪會被你氣死,卻不料今天他先氣死了你。”

辟邪厲聲道:“哪裡有閒暇說這些個?”他只道自己聲色俱厲,李師和黎燦卻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不由互視一眼,都不再問,一前一後引着他殺出戰團。

轟然炮響,近在咫尺,南邊的天空火光沖天,冰川瀉地般的行軍之聲將此地淒厲的喊殺遮蓋地沉悶,匈奴殘軍面面相覷,中原強援在後,愈發兇狠,不容敵軍棄械。

陸過見兩軍之間的缺口已然彌補,對岸卻是數萬敵軍淌水來援,再行戀戰定致腹背受敵,便招呼後撤。退了二十里,煞住敗勢,重新集結整齊。那樂州步兵的槍陣滿山遍野地過來,將退兵放入,在前鋒結車爲營,八十門火炮列陣,向北猛轟。

匈奴人渡河十五萬,令中原在努西阿渡口失地四十餘里,此時見火炮厲害,受命休整,也不窮追,炮聲也漸漸地止了。

黎明時分,努西阿靜靜猶如地獄血河流淌,再無人爭渡,數十里渡口拋下遍地死屍,在陽光下默然浴血。中原將士倚槍假寐,等待炙酷的殺伐暑氣隨着日頭越升越高,當頭籠罩。

小順子隨魯修撤回後方,尋了匹馬,人羣中穿梭,在天亮時才找到辟邪暫住的帳篷。到正午時,炮聲又響了起來,中原前線豎起密密麻麻的箭樓,弓矢大作。辟邪一行在撼天殺聲中遠離戰場,地勢向出雲偏高,在緩坡上駐馬回首,只是一片煙塵,恍若隔世。

辟邪看着陸過握緊了巨弓,逡巡不去,便道:“陸兄是想回去?”

“是。”陸過回過頭來道。

“那也須請了旨意。”辟邪道,“向皇上稟明,沒有不答應的。”

出雲隘口的壕營極是忙碌,火炮箭樓等都架設的差不多了。京營也將槍陣挪到前鋒,騎兵守在明晃晃的御帳前,馬不卸鞍,遍地都是擦拭兵刃的士卒。早有人在外看望,見辟邪等人回來,歡呼着層層稟報了進去。皇帝拋下駕前奏報軍情的大將,也匆匆從帳中走了出來。

“你們都還好?”皇帝拉起辟邪來上下打量,見他面龐白得沒有人色,不禁急問。

辟邪笑道:“奴婢極好的,皇上垂問,奴婢惶恐。”

“你們呢?”

陸過和黎燦知道這第二句纔是問自己的,都叩稟無恙。

辟邪道:“奴婢有軍情回稟。”

“進來再說。”

皇帝的書房已設好,吉祥屏退衆人,請皇帝放心密談。

辟邪道:“皇上恕罪,努西阿渡口還是沒有守住。”

“一條戰線上竟分不出兵來麼?”皇帝已知道了大概,一針見血地問道。

“奴婢此去才知道震北軍與涼州軍隔閡極深,各自爲戰,沒有絲毫相互援助之心。王驕十年輕,其父死後勉強當此重任,軍中尚有人不服,軍令難行。”

“原來確有此事……”皇帝想到王舉一死,拋下的是這等爛攤子,很不是滋味。

“那震北軍中有人倚老賣老,不顧大局,更怯懦不戰,幾致渡口崩潰,其中以大將田凌爲甚,奴婢已奉天子劍,將其斬于軍前。”辟邪道,“奴婢看,皇上在此統領震北、涼州、洪州、樂州四部,固然是穩妥,但若無大將統領在軍前,也有貽誤戰機之慮。”

“說得有理。”皇帝道,“你心中可有人選?”

辟邪搖了搖頭,開始咳嗽起來,“皇上……容奴婢告退……”

皇帝看着他漲紅了臉,握着手帕的手指微微地抽搐,不忍道:“快回快回,召太醫看看。”

“不必,奴婢睡一覺便好。”他愈咳愈烈,無暇顧及和皇帝說話,匆忙退出帳外,小順子已上前扶住。

“快回帳中。”辟邪神色焦急,踉蹌走得甚快。剛到帳中便一頭栽倒在牀,蜷縮成一團,緊緊按住胸前忍痛,口中吐息艱難,卻不肯哼一聲。

“師傅……”小順子竟比他抖得更厲害,讓辟邪一把拉住手。

半晌辟邪才緩過氣來,放開手第一句話竟道:“哪裡都不要去,你若告訴別人,我就先殺了你。”

他雪白的面容,冰冷的語聲,看來竟似屍首在說話,嚇得小順子一個冷戰。

“是,我不說。”小順子突然放聲大哭。

“我還沒有死,你哭什麼?”辟邪啼笑皆非,有些眩暈地想解開鎧甲透氣,雙手卻抖作一團,最後只得扶住榻上的案子喘息。

“師傅捏斷了我的手……”小順子抽抽噎噎道,“痛、痛……”

辟邪一怔,忙道:“對不住,對不住,我看看。”

他撈起小順子的胳膊,一邊看一邊咳,最後一記猛嗽,眼見將小順子的袖子噴得殷紅的一片。師徒二人一瞬間都楞住了,半晌都沒有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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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時炮聲卻更近了,中原大軍西翼仍在不住潰退。匈奴人在西翼受阻,未及強攻三裡灣以東渡口,王驕十與洪定國固守如常,因而涼州護軍烏維便領涼州騎兵匯同劉思亥一部,以騎兵與匈奴人平原上交戰。

辟邪醒來時身周悄寂無人,摸到一邊的宮衣穿了,想叫人,卻甚懶得開口。聽得小順子在外低聲道:“剛剛看過,似乎是要醒來的樣子,你再等一等?”

黎燦笑道:“那便不必了,知道沒事了,我便要趕着回稟李師要緊,他中了一箭,卻變得太爺一般。”

辟邪忙起身,慢慢走出來。

“師傅!”

“李師怎麼了?”辟邪啞着嗓子問。

黎燦道:“還好,腿上中了一箭,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回來包紮一下便可以走動,我叫他老實呆着,不然現在已過來煩人了。”

“那就好。”辟邪笑了笑,“人都哪裡去了?”

小順子道:“皇上軍前督戰,侍衛和京營跟去了大半。”

“啊,”黎燦撫掌道,“我卻忘了道賀。你這內廷將軍可是做定了。皇上已頒旨,姜放統領中原兵馬,辟邪封作內廷將軍,暫領京營呢。”

“多謝。”辟邪嗤笑一聲。

小順子上來勸道:“師傅再歇一會,睡到明日早上便都好了。”

辟邪搖頭,“走一走,透透氣。”

他衣裳一如平常結束得整齊,月光下人更是白得觸目。黎燦跟着他前行,似乎能聽見支撐他身軀的冰雪般的元氣在逐漸消融的聲音。

“我們不知道你還中了一箭。”黎燦道,“以你的身手,怎會如此?”

辟邪淡淡道:“那人的箭,天下又有幾個人能躲得開?你遇見了他,不妨試一試。”

“這話說給我聽倒罷了。要是李師聽見……”

辟邪已然笑了起來,躬起身咳了兩聲。

“北方的死劫就是一個水字。”黎燦突然笑道。

辟邪回過頭來,也是噗哧一笑,“那瘋話你還記得?”

“你不也記得?”黎燦道,“不知他說得對不對?”

“算對吧。”辟邪輕撫胸膛,“只是不知道來得這麼快。”

順着緩坡,可以越過雪白的聯營望向努西阿,看見的戰場只是星星點點的戰火。黎燦絞盡腦汁似的在想什麼,辟邪不禁笑道:“命運這種東西是想不透的。”

黎燦看着他,“所謂的水字,就一定是這努西阿河?”

“還會是哪裡?”看到平日飛揚跋扈的黎燦如此躊躇,辟邪越來越覺得有趣。

黎燦伸了個懶腰,“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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