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赤胡

即便是在北方,這個季節身負鎧甲,在烈日下行軍,也覺酷暑難當。內務府本來是給皇帝預備好大車的,不過皇帝卻道:“所謂與將士同甘共苦,不是說說就好的。”因而執意穿了整齊的軍裝,日日騎馬行軍。這些日子皇帝已曬得黝黑,額頭上的汗水順着面頰留在嘴裡,苦澀難言。有時轉頭看辟邪,卻見他悠然愜意的,似乎享受着柔煦的春日,多半時候都閉着眼睛,在馬上睡着了。

“你怎麼就不如他自在?”

此時能陪皇帝說話解悶的,只有吉祥一個人了,皇帝見他偉岸身軀不耐炎熱,不住擡手擦汗,不禁取笑他。

“回皇上,這種事,有時也須天賦異秉。”

“哦。”皇帝大笑。

“奴婢的師哥在唬皇上呢。”看來已經酣然入睡的辟邪卻懶洋洋接口。

“怎麼說呢?”皇帝奇道。

辟邪笑道:“皇上和奴婢的師哥都穿的玄黑鐵甲,日頭照着,一會兒就透熱進來,當然悶熱了。”

“你呢?”

辟邪催馬上前,解開青紗罩甲,將裡面的牛皮甲給皇帝看。

“鑽的都是小眼兒,”皇帝摸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孔,“什麼功用?”

“還不是爲了透氣?”

“這個法子好。”皇帝對吉祥道,“咱們也弄兩件穿穿。”

“只怕軍中沒有。”吉祥笑着看了辟邪一眼,“這還不是他自己的舒坦法子?”

辟邪道:“奴婢原來也不知道的,想是明珠收拾在奴婢的行李裡,前兩天才瞧見。”

“她吃着朕的俸祿,服侍的卻是你。”皇帝笑道,“回去問她的罪。”

吉祥笑道:“如今明珠也是公主的身份了。皇上回去了,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孝敬太后,一點法子也沒有。”

“不見得,”皇帝瞥着辟邪,“總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辟邪的神色卻不見波瀾,笑了一笑,便又躲到後面閉目養神去了。

姜放這時從前軍飛馳而來,御駕前勒住馬,行了軍禮,稟道:“皇上,前面已看到火炮的隊伍了。”

“追上了?”皇帝問。

“兩三個時辰內就追上了。”

六月九日大軍自重關出發,舍卻出雲西南的雁門關不入,取道徑直挺進出雲。押運火炮的兩萬人早走了大半天,雖然都是步兵,又拖着沉重鐵炮,卻早行晚止,每日比皇帝行鑾多行一兩個時辰。皇帝花了近十天,眼看出雲在望才追上,自然十分滿意。

“押運火炮的是誰?倒是律己甚嚴,勤勉得很,應當嘉獎。”

“是樂州步兵副將韋萃。”姜放道,“眼看今晚要駐紮一處,若皇上今夜親自嘉獎,他當更覺榮耀。”

“說得是。”皇帝不會放過這種施恩的機會,當即點頭。

皇帝駐紮下來,按姜放的意思,便要召見韋萃,還沒來得及傳旨,辟邪帶着小順子已在外求見。

“怎麼要求見?”皇帝奇道,“不是許他直入御前?叫進來再問他。”

辟邪進來叩頭道:“皇上萬福金安,前針工局採辦辟邪見駕。”

皇帝忍不住笑着呵斥:“又胡鬧什麼?”

辟邪起身道:“皇上喜歡奴婢穿的牛皮甲,奴婢特來爲皇上量了身材,一夜就得。”

“我倒忘了你是針工局出身。”皇帝站起身來。

小順子拿着尺子向前,道:“萬歲爺,奴婢長久不幹這個了,碰着一點,萬歲爺可千萬見諒恕罪。”

“做你的吧,軍裡沒這麼多講究。”

辟邪一邊看着,忽而問道:“皇上今晚要嘉獎韋萃?”

“怎麼?你覺得不好。”

“是極好的。”辟邪道,“不過奴婢剛纔去了他營中一趟,那裡的士卒疲累不堪,對韋萃怨聲載道,想必皇上還不知道。”

“爲什麼?”皇帝一怔。

“只爲行軍急了些。”辟邪道,“韋萃這個人帶兵是把好手,就是待下極苛嚴。這十天過來,鞭死的士卒就有三人。”

“竟有此事?”皇帝震驚,“難怪行得這麼快,豈不是讓人命墊起他的仕途來。”

“也沒有這麼不堪。”辟邪笑道,“這是樂州軍中一貫的作風,不止他一個人。”

“既然說好了要給他嘉獎,此時也不能出爾反爾。”皇帝沉吟了一會兒,“不過他軍中士卒難免要埋怨朕爲小人蔽目,賞得不公。”

“皇上所慮極是。奴婢也是這麼想。”

“有什麼好主意?”皇帝問。

辟邪慢條斯理地道:“總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皇帝掌不住笑了,“你就不肯吃半點虧?”

“皇上身邊還會吃什麼虧?”辟邪笑道,“皇上一會兒傳了韋萃來,先要責他嚴酷,讓他知道皇上不是讓人輕易矇蔽的君主,隨後溫言嘉獎,這就隨皇上心意說了。”

“這有什麼用?”

“皇上的話總有人悄悄地傳出去,到明日,他軍中的士卒便都知皇上是怎樣的明君。要是皇上願意,將他全軍褒獎一次,就更好了。”

“果然是兩全其美的法子。”皇帝道,“就這麼辦。”

“皇上從諫如流。”辟邪笑道。

一時皇帝帳前去,辟邪和小順子回了自己帳中,用打磨光滑的細竹篾編制鎧甲龍骨,又命小順子在所覆牛皮上開孔,忙到夜裡,大致得了,便要就寢,卻聽腳步響過,有人在外急叩帳門。

辟邪疾步出門,迎面就見在皇帝身邊值夜的遊雲謠。

“公公。”他抱了抱拳,“皇上急召。”

“知道什麼事?”

“收到震北大將軍王驕十急折。”

“可是努西阿渡口有變?匈奴可曾搶攻了?”

“這卻不知。”遊雲謠道,“不過王驕十所呈並非軍報。”

“這卻愈加不好。”辟邪嘆道。

皇帝帳中通亮,看來起身多時,遠處姜放也匆匆走過來,想是皇帝已召了所有大將晉見。

辟邪向着姜放點了點頭,自己先行入內,行了禮。

皇帝道:“你且先看了王驕十的摺子再說吧。”

“請辭?”辟邪撲哧笑出了聲,“他好大的膽子。”

皇帝道:“他年紀雖輕,卻也在軍中從戎十餘載,應該知道此時不同尋常,怎可如此意氣用事?”

辟邪道:“皇上,奴婢覺着王驕十此舉雖然魯莽了些,卻也不失磊落。如今大敵當前,他既知軍中有人不服他管束,讓出大將軍一職,交聖上裁斷,總比日後交戰時將這些隱患逐一暴露,爲匈奴所趁要好得多。”

“眼下大軍就近出雲,震北大將軍撤換,也須等朕到達出雲再議。”皇帝道,“不過一兩天的功夫,以安撫爲上吧。”

“是。皇上聖明。”

“你這便執朕手諭,於努西阿渡口軍前巡視,協調震北軍與涼州騎兵,萬不能容震北軍中有絲毫譁變之患。”

辟邪跪地道:“皇上,這個差事奴婢當不了。”

“胡說。”皇帝道,“你巧舌如簧,怎麼就不能說服震北軍將領以國家爲重,暫停爭執?”

“皇上恕罪,容奴婢回稟。”辟邪叩首,又揚起臉來,對皇帝道,“此事不止要呈口舌之能,軍中大將對主帥不敬不從,一旦查實,便是死罪,無論是誰去,都免不了大開殺戒。奴婢雖於京營中監軍,卻身份低微。京營職責拱衛聖駕,由皇上親信的內臣監看,早是慣例;然震北軍爲國之重器,大將們素來耿直威嚴,不會將奴婢一個內臣放在眼裡。奴婢白走這一趟,開了眼界,絕不會覺得辛苦,只是誤了皇上的大事,如何是好?”

“誤事?”皇帝微笑,“這朕倒不擔心,帶着朕的劍去,先斬後奏。”

辟邪想了想,才勉強道:“遵旨。”

“給朕瞧清楚了,那個田凌是什麼樣人,若有不軌之心,即刻處置。”

“是。”

辟邪的聲音似乎仍有躊躇,皇帝不會聽不出來,於是問道:“什麼事?”

“皇上讓奴婢出去辦事,奴婢思來想去,都是力不能及,皇上要勉強奴婢,卻也一樣應了奴婢兩件事纔好。”

皇帝笑道:“朕已將手諭寶劍賜你,你還有什麼話說,真正得寸進尺。”

“皇上,”辟邪道,“開戰在即,火炮是我軍制敵的利器,無論如何都要走在聖駕之前,皇上答應了奴婢,以騎兵火速護送火炮北上,挾制出雲隘口之後,皇上聖駕再啓動不遲。”

“知道了。還有麼?”

“戰場上風雲變幻,隨時隨地都會有皇上想不到的變故,皇上切不可因戰事緊迫,輕率京營孤軍突進,須與樂州步兵一同行軍,要知大軍只要到了出雲隘口,即便努西阿渡口有失,也有起死回生的機會,可皇上有什麼閃失,奴婢這一趟還不如不去。”

“朕明白。”皇帝道。

“皇上嫌奴婢羅嗦了。”辟邪笑道,“不過,奴婢下回再讓皇上差遣出去,這些話還是要說的。”

皇帝搖頭起身,“朕不嫌你羅嗦。”他拉住辟邪的手,掌中緊了緊,“你給朕仔細了,”他一把將辟邪拽起,“若是朕到了出雲,見你破了一點皮,一樣要你好看。”

“皇上這話說得有趣。”辟邪放脫了皇帝的手,朗聲一笑而出。

皇帝召見姜放等親信將領,另自商討震北大將軍撤換一事。辟邪收了皇帝的手諭符信,回帳命小順子整理宮衣,收拾了輕便行李。

“師傅。”小順子佩上了劍,興奮得微微發抖,“咱們這便走麼?”

辟邪望着他微笑,“別急,且等個人。”

不刻,門外便馬蹄嘩啦啦響成一片,辟邪取了靖仁劍揹負在身後,招呼小順子出門。

“公公!”陸過高坐紅馬之上,右手更挽了兩匹駿馬,盔明甲亮,煞是英武,“陸過奉旨侍從公公震北軍前監察。”

“有勞。”辟邪抱拳笑道,“小順子,走罷。”

他們領皇帝嚴命火速趕往努西阿渡口前線,才起更時出發,連夜疾駛,至六月十九日天還未亮,三人已過了出雲隘口。

此處守軍只有一萬人,大多是出雲關原來的駐兵。辟邪見炮道已然鋪設好,壕溝也向北挖進了一里有多,和陸過說了,由他頗褒獎了幾句,隨後吩咐此處守軍清理壕營,便於弓箭手多多操習。

他們停留不過大半個時辰,稍稍飲食,便又加緊北行。三人所乘的都是軍中數得到的駿馬,其中陸過的坐騎乃是李怒所贈的一匹神俊的紅馬,名叫“流火”。它奔了一夜,不過歇了片刻,吃了些草料,便又生龍活虎起來,三匹馬中只見它最是神采奕奕。

辟邪愛惜地撫摸它頸中光滑的皮毛,對陸過笑道:“果真是好馬,我從前也養過一匹,毛色骨骼都很象流火,卻一直不知是什麼地方的種。”

陸過道:“李師道說過:白羊以西一縱高山之後,人跡罕至,翻過山去又是大漠,此馬祖先來自那沙漠之中。”

辟邪笑起來,“只要說到馬,李師便無所不知,學識之淵博,能嚇人一跳。”他貼着流火的脖子,輕聲道,“我原來有個朋友,與你一樣呢。卻不知你們誰跑得更快些。”

日出之際,三人上馬繼續北進,只見火色燎盡天地,遠方渡口西面方向,便是夕桑雪山之顛,此刻似乎是天神之血滴濺,赤紅竟有寶器光華。想到“夕桑”一語就是匈奴人“鮮血”之意,大概指的就是這日出蓬勃的一刻。

日頭升到一半的時候,便能看見震北軍統帥王驕十的屯營,辟邪捧皇帝手諭,帶同陸過和小順子下馬。

小順子高聲道:“御前掌筆辟邪,奉旨監察震北軍營,請見王大將軍。”

轅門前的兵士將辟邪手中明黃卷軸看得清楚,當下跪地道:“匈奴人日出時便在搶渡,大將軍已去渡口了。”

辟邪將皇帝手諭交小順子收好,問道:“大將軍在那一帶督戰?”

“鳳尾灘。”

鳳尾灘石多水淺,確是最容易橫渡,王驕十在那裡督陣,毫不意外。

辟邪三人橫穿聯營,未至渡口,就聞戰鼓廝殺之聲震耳欲聾,一處搭建的高臺之上,箭旗疾揮,想來正是王驕十所在。辟邪跳下馬,便有人查驗腰牌。

“我自御駕前來。”辟邪摸出勘合符令。

四處都是人馬嘶沸,那人不得已拔高了嘶啞的嗓子,“大將軍正在上面。”

“看着馬。”辟邪將繮繩拋給小順子,帶着陸過登臺。

憑欄一人身負重甲,威武屹立,正是王驕十,不過回過頭看了辟邪一眼,道:“且等一等。”

辟邪與陸過皆抽空眺望,只見南岸箭樓林立,有幾處爲匈奴火箭點燃,正靜靜地燃燒;灘中血紅,散落百多具屍首,匈奴騎兵畏懼中原弓矢,正喝罵連連,不住退兵。

王驕十鬆了口氣,扭頭上下打量辟邪,“這位公公是……”

“御前內書房掌筆辟邪。”

“哦、哦。”王驕十道,“家父身故時,就是公公在他老人家身邊?”

辟邪仍記得王舉垂死的眼神,不太舒服地道:“正是。”

“公公在御前當差,想必帶來皇上旨意?”王驕十爲人聰明,立時猜到辟邪來意。

陸過朗聲道:“衆人迴避,震北大將軍王驕十接旨。”

一時高臺上的佐將紛紛散開,辟邪上前道:“奉諭震北大將軍王驕十……”

王驕十道了聲“接旨”,單膝跪地聽辟邪宣讀皇帝手諭。

皇帝諭中盛讚王驕十爲將勤懇,識大體,說到震北軍中衆將不服管束語,只是多加勉勵,不予旨意辦理。將辟邪監察震北軍,有權軍前處置的旨意讀完,王驕十抱拳起身道:“監軍大人。”

辟邪道:“奴婢卑微,當不起大將軍如此稱呼。奴婢這次來,不過替萬歲爺跑一趟,看看前線將士的辛苦,回去說給萬歲爺知道。如今渡口一眼看來,王大將軍日日浴血奮戰,無論是功勞還是苦勞,奴婢都看得清清的。”

“公公如此說,總算震北軍將士沒有白白拋頭顱灑熱血。”王驕十嘆了一聲。

陸過這時轉過身來,問道:“大將軍,之前將軍送至御前軍報,未提渡口近日交戰,現在看來,匈奴人已開始搶攻了?”

王驕十道:“匈奴人搶渡,已非一日,只是這幾日,如小將軍所見,漸漸頻繁起來。”

“可曾探得匈奴人增兵?”

“這個……”王驕十道,“鳳尾灘以北,並無匈奴增兵跡象。”

“鳳尾灘以北?”辟邪暗吃一驚——王驕十身爲震北軍統帥,所知戰況僅在自己駐守的鳳尾灘一帶,而東去河岸的洪州軍、西面三裡灣震北軍,以至更西的涼州兵馬的動態竟一無所知,可見這幾部人馬無異各自爲陣,其中隔閡與敵視,已不可不說致命。

“公公?”陸過上前低聲問。

辟邪一笑,“如此則好,奴婢這便沿努西阿河岸向東,沿途看看各地駐防的震北軍。”

王驕十知他用意,道:“好,末將這便遣五百人馬,隨同公公前往。”

“不必了。”辟邪道,“戰事要緊,這些人馬在大將軍處俱能殺敵,陪着奴婢亂走,反不能盡責。奴婢這裡有今科武狀元在,又是在河岸這邊,決計不會有失。”

今科武狀元的名頭自然十分響亮,王驕十也不免又多看了陸過兩眼。辟邪抽身告退,領着陸過下了高臺,會同小順子再向西去。

這一路努西阿河水時深時淺,交戰便也時斷時續。陸過看了良久,才道:“公公,末將有些話要講……”

辟邪也不覺訝異,目中浸透了清澈的笑意,轉回臉道:“請講。”

陸過看了看辟邪的神色,笑道:“末將恐怕與公公不謀而合,公公定也覺得渡口那邊的匈奴人有些不妥吧?”

“什麼不妥?”小順子插了句嘴,道,“難道他們不搶攻,躲在帳篷裡纔算妥當了麼?”

“多嘴。”辟邪冷冷看了小順子一眼。

陸過卻很耐心,笑道:“小公公有所不知,匈奴單于王帳就在北方不遠,卻無半點增援,而這些天攻勢卻漸漸加緊,怕是爲了牽制我軍東線守軍兵力,而其圖謀將是在北。”

“到底是武狀元,一說我明白啦。”小順子嘟起嘴來,低聲對陸過道,“比我那個小心眼的師傅可強多啦。”

辟邪充耳不聞,嘆了口氣,“狀元爺說得不錯,看來當務之急已非調和王驕十與西線將領,咱們還是當一回細作,北岸跑一趟如何?”

小順子瞪大了眼睛,隔着江水向努西阿河無垠的對岸望去,長日當空,平川萬里,一旦走去,只有迷失,不知前途何方。他嚥了唾沫,看向辟邪,道:“師傅,咱們怎麼過去?”

“不是咱們。”辟邪笑道,指了指陸過,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是我們。”

“我呢?”小順子象是佔到了便宜,又被明眼人看得清楚,因而羞愧漲紅了臉,“師傅不帶我去?”

辟邪道:“淺灘處都在交戰,我和狀元爺須在水深處泅渡,馬匹便用不着了,你在河這邊看守兵器,守護馬匹,極要緊。”

“是。”小順子勉強高興起來。

三裡灣是努西阿河轉折之處,水流最是湍急,匈奴人從未打算在此渡河,因此方圓二十里內沒有戰事。辟邪在馬上觀望片刻,道:“陸兄,可曾看見人馬走動的煙塵?”

“沒有。”陸過搖頭,道,“我看此處很好。”

兩人跳下馬來,就解身上的佩甲,辟邪道:“小順子,你牽着馬務必記得,水流太急,定會將我們往下游衝去,你看清楚,跟着我們往下游走。白天發煙,晚上舉火,你便來接應。”

他二人將輕便兵器、乾糧和火折發煙之物用油布包好,綁上木漂,陸過找來繩索,將這些要緊事務繫於腰上,這樣朝小順子笑笑,兩人淌着河岸,慢慢走入水中。片刻只見激水中那包袱漂漂沉沉,一路往下游衝去了。

小順子牽着辟邪和陸過的坐騎,緊隨不捨,走走停停大半個時辰,那幾個執著的黑點再也看不見的時候,他更是抽緊了心。過了一會兒,對岸終於一聲響箭,模模糊糊兩個細小人影招了招手,便轉身向北而去,就像兩滴水珠,在烈日下蒸騰無蹤。

小順子茫然四顧,偌大天地間,只有自己一人隻身孤影,除卻河水咆哮,聽得見的只有自己呼氣的聲音。他在馬上挪動身子,只爲了能坐得更久些。已是下午日暮,黑影漸漸從西方投來,忽然眼前發黑,一陣天旋地轉,小順子纔想起從今日凌晨起,自己便再沒有進食,他摸出乾糧喝了幾口水,仍只是望着對岸,不敢稍有懈怠。

四處黑影濃重,天庭繁星如織,不自覺已至四更天后,小順子恍惚覺着對岸火光閃動,凜然一驚,半夢半醒之際從鞍橋上滾了下來。揉了揉眼睛,看得更是清楚。他估算白天辟邪過河時走的路程時間,忙牽着馬更向東邊下游去了四里路程,晃亮了火折高舉過頭頂。

“小順子?”辟邪在黑暗中輕呼。

“師傅,是我。”小順子大喜,“師傅沒事吧?”

“還好。”辟邪抖去身上的水,陸過一時也從岸邊過來,兩人面色都十分凝重。

小順子急着問:“師傅,如何?”

“恐怕不好辦。”辟邪道,“還是回稟王驕十知道要緊。”

待馳回鳳尾灘,天色已微明,驟然喊殺沖天,匈奴人開始搶攻。

兩人馳入營中,見到王驕十,陸過問道:“匈奴開始渡河了?”

“不錯。”王驕十道,“今日匈奴人看來一付勢在必得的樣子,恐怕真是總攻。我已命全線壓制,向御駕前急請救兵。”

辟邪搖了搖頭,“大將軍,奴婢這裡卻還有個更不好的消息。”

王驕十不住皺眉,“更不好的消息?難道他們已在三裡灣之西渡河了?”

“尚未。”辟邪走到軍圖前,指着努西阿渡口以西七十里處,“大概明日午後,便有匈奴精兵,翻越夕桑雪山,自其下急灘過河。”

“怎麼會?”王驕十仔細看着辟邪指下的軍圖,“夕桑雪山此時仍積雪數尺,他們的騎兵怎麼過來?”

“這才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辟邪道,“今日奴婢與陸將軍渡河查探,見有大批騎兵過境,向西行走的痕跡。恕奴婢直言,西方駐守的乃是涼州精騎,對匈奴人來說,比之震北軍更爲棘手,何以放棄東邊鳳尾灘,反攻涼州騎兵?”

“莫不成有奇兵能夾擊涼州兵馬?”

“正是。”辟邪見王驕十領會極快,很是高興,“夕桑雪山腳下一段水流雖急卻淺,南面更有一塊開闊地帶,適於整頓兵馬。一旦渡了河,便勢如破竹,直下努西阿渡口了。”

“不會,絕不會。”王驕十搖頭,“我也派人察探過兩岸山勢,唯有這夕桑雪山,細作還未到山頂,便遭雪崩,無一生還。匈奴大軍要從此處過,只怕十損其八。”

“便是十損其八,卻一樣會有人渡河。”辟邪道,“按理說洪定國當在此處巡視,不過中原軍中都覺夕桑雪山不可飛躍,倒是東翼山勢緩和,更有可趁之機,難免會將重兵放在下游。”

“此時在東線強奪渡口便是佯攻了。”陸過也道。

王驕十道:“我們在北岸細作不少,怎麼沒有發現他們大軍調動?”

“恐怕這支奇兵,自斷琴湖便分兵繞道西方,令中原難以察覺。”陸過道,“當務之急是將震北軍精銳調動至西線,有兩萬人馬能在匈奴人渡河時伏擊,必能事半功倍。”

王驕十爲難道:“公公所言如若應驗,努西阿渡口自然險急,不過,公公也看見了,努西阿渡口全線烽火,哪裡抽得出兩萬人?若公公只是杞人憂天,東線河岸又如何自保?”

辟邪皺了皺眉,“如此看來大將軍處擠不出兩萬人。”

“現在三裡灣以東河岸都是如此。若公公所言爲實,匈奴現在強攻東翼,只爲調虎離山。我還須調動人馬支援西翼涼州軍。”

“洪州騎兵現在何處?”

“還在下游,我已命人調回。待洪州軍支援東翼,我即派兵西去。”

“大將軍,”辟邪道,“恕我直陳利害,若不能阻擊西翼敵軍,只怕努西阿渡口會全線崩潰。我先只要五千人,如何?”

“五千人?”王驕十失笑,“匈奴人既有心偷襲,必是重兵。”

“我亦不指望螳臂擋車,皇上大軍此時應已到達出雲,從此求援,援軍夜半就能趕到,只盼能拖得一刻是一刻。敵軍尚不覺我軍已知其行蹤,他在明我在暗,伏擊之下,定能傷其筋骨。”

“好。”王驕十想了想道,“你便執我手令,往三裡灣以西聯營調兵,反倒快些。”

“是。”辟邪接過他的手令,對陸過道,“我自去西線調兵劫擊,還請陸兄快馬趕回出雲,向皇上說明,速派大軍壓上。”

“是。”

“如此更好。”王驕十道。

兩人向王驕十點頭示意,拿着手令轉身下樓。辟邪牽過馬來,對小順子道:“你這便隨陸將軍返回出雲求援,不要跟着我礙手礙腳啦。”

小順子張了張嘴,卻半晌無話。

陸過見辟邪就要上馬,攔住道:“雖不能與公公同往,但陸某的坐騎當得軍中之首,公公一路事態更急,流火定能助公公如虎添翼。”

“多謝。”辟邪握了握他的手,飄身上馬,猛夾馬腹,沿途亮出王驕十手令,衝出營門時,卻覺身後有一騎尾隨,他掉轉馬頭,果見小順子如影隨形地跟着,當下舉起馬鞭,對準小順子的坐騎的眼睛抽下,那馬頓時悲嘶狂跳,將小順子拋在地上。

“師傅!師傅!”小順子滾起身來奔上前大叫。

辟邪頭也未回,湛藍如洗的天空之下,頂着雪白殘月,絕塵而去。

※※※

六月二十日,辟邪飛馳努西阿渡口西線。三裡灣以西聯營兩座,其一爲震北軍三萬,堅守淺灘;另一爲涼州騎兵,於兩岸開闊地帶縱橫,時時與匈奴短兵相接。這兩日更是激戰不休,震北軍將領田凌早就疲累不堪,此時匈奴暫緩攻勢,他正假寐,見了辟邪自然不會有好臉色。

聽說要調兵,看了王驕十手令,扔在一邊,他第一先問道:“你這個消息從哪裡來?”

“奴婢自去北岸勘查得到。”

“難道就不會是你胡說八道?”

辟邪笑道:“軍中怎能戲言?將軍請想,所謂兵不厭詐,匈奴人多年覬覦中原,籌謀許久,必定有出奇制勝的策略。若要強攻,數月之前便可強渡,何必等至這時。將軍,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一旦將軍不予調兵,致匈奴偷襲得手,必損至大局。”

“那山我也去看過,”田凌不以爲然,道,“你一個小太監,養在宮裡,哪裡知道崇山峻嶺的險惡。”

辟邪擡頭看了看天色,已然是正午了,若在此多費口舌,只怕貽誤戰機。他早知此人愛挑撥是非,爲人又跋扈,早在領命出巡之前已生殺機,此時按着佩劍上前,“田將軍,我雖一個小小的太監,卻也知道屈射人翻越雪山作戰,早有先例。全聖十三年,均成曾帶兵五千,翻越斷琴湖畔瑪楚克雪山,兩日之內佔領山戎國全境。田將軍熟讀兵史,不會不知。”

田凌只是略有耳聞,卻沒有他說的這般清楚明白,尤其是辟邪最後一句話,說得他惱羞成怒,他計較自己得失,忍不住道:“你只管信口開河,若我此處失守,這個責任誰擔?”

辟邪靜靜道:“自然是我。”

田凌一記語塞,旋即嗤笑道:“你?將你剁成肉泥,也贖不回這渡口。”

“如果匈奴兵馬自夕桑雪山下偷襲我軍側翼,失了渡口,這個責任誰擔?”辟邪見他頓時氣餒,執出皇帝手諭,“這裡是皇上親筆手諭,想必將軍不會違抗聖命。”

“處置調用自便?”田凌接過來看了看,無奈之下,仍忍不住取笑,“內廷將軍?這是個什麼官?”

辟邪淡淡一笑,“皇上說有便是有了。皇上信得過我,將軍卻信不過我麼?”他見田凌已無可奈何,卻要給他個臺階下,上前道,“田將軍說得不錯,我只是宮中一個小太監,就算我此番阻擊成功,這個功勞算在我頭上,我又能升什麼官?發什麼財?蔭什麼子嗣?手諭是皇上寫的,若奴婢猜得對了,阻擊成功,這個功勞總有田將軍一大份;錯了自有皇上擔着,少不了要我的腦袋。大將軍的手令也在這裡,就算他年紀輕些,比不得其父王舉大將軍,總算也是個憑證,田將軍有什麼後顧之憂?”

田凌這才全然醒悟,被他說破心事又覺難堪,看着辟邪輝光四射的雙目,才知這小太監實在不好惹,因而笑道:“小公公說得是。不過這裡少了這許多兵馬,守起來就難些。”

辟邪笑道:“田將軍善戰,朝野早聞大名,就算少了這五千人,渡口一樣也是守得固若金湯,奴婢可放心得很。”

田凌當即道:“如此便不貽誤小公公戰機,我這就調五千精兵給小公公。”

“既然伏擊渡河騎兵,弓箭還是首要。將軍這裡多用箭樓駐守,步弓所用箭制與其不同,萬請多多賜予。”

“那是當然。”田凌一口答應,與辟邪一同點齊人馬,命副將焦同順統領,隨辟邪奔赴夕桑雪山。

焦同順是使馬刀的好手,一路在陽光下霍霍揮舞雪亮的刀鋒,一邊笑道:“小公公不覺得這是癡人說夢麼?那雪山如何是人翻得過來的?”

“不然。”辟邪還未答話,焦同順身邊的參將魯修卻接口道,“標下有位好友,曾一人一騎翻過夕桑雪山。”

辟邪心中一動,回首道:“魯將軍說的好友是哪一位?”

“他是涼州軍的人,一直是必隆王爺的侍衛統領。王爺回涼州之後,他卻留在軍中效命,人極是神勇。”

辟邪笑道:“不知那位涼州將軍的大名。想必是魯將軍護送景佳公主來涼州時結識的好友。”

“正是。”魯修道,“他名叫赤胡。”

辟邪默默想了想,道:“前面就是涼州軍營,請魯將軍速速將赤胡將軍請來。”

“是。”魯修催馬脫隊而出。

越向西,戰事出人意料地越是平靜。似乎在不祥的安靜中預感到什麼,河岸上處處能見涼州騎兵厲兵秣馬,整頓隊形。即便是在中午伙食的時候,也是輪番休息,不見一人顯出鬆懈神色。五千人的隊伍過境,早有人會知涼州都督,河岸上的騎兵在將令之下迅即分出道來,讓他們飛奔。

迎面一騎奔來,正是魯修,匯同隊伍對辟邪道:“公公久等了,赤胡聽我說了緣故,已點齊三千人馬,就從後面追上來。此處涼州的統帥也向東翼求援。”

“好。”辟邪點頭。看來赤胡認爲匈奴必能飛渡雪山,辟邪不由嘲笑自己心中未嘗不存一點僥倖。

“不過……”魯修嘆道,“震北軍與涼州軍近來頗不和睦,只怕來援的還是涼州騎兵。”

辟邪命焦同順帶軍先行,自己和魯修駐馬相望。不刻便見涼州騎兵十騎一隊,整整齊齊行進過來,煙塵中湛藍大旗繡了金色涼字旗號,極是醒目。

“必隆王爺麾下精兵軍紀嚴明。”辟邪讚道,“人說震北軍已是極嚴了,我看也比不上涼州軍。”

魯修笑道:“末將雖是震北軍中人,卻覺得公公此話不錯。”

擎旗的將軍將旗幟交於副將,命人繼續前行,自己縱馬過來,呼道:“哪個是朝廷的欽差。”

“在下辟邪。”

赤胡三十五六歲年紀,一付漆黑飛卷的虯髯,體格壯麗,深綠的眸子在辟邪臉上流轉,人卻怔了怔。“涼王麾下赤胡。”

兩人抱了抱拳,辟邪平靜依舊,毫不動容,赤胡甩了甩腦袋,道:“上差想問飛躍雪山之法?”

“正是。”

“夕桑雪山不可渡。”赤胡斷然道。

辟邪卻不意外,“或許不可渡,卻未必沒有捷徑。”

赤胡大笑,“上差聰明。赤胡四年前爲老母採摘雪蓮,上去過一回。到半山腰,就積雪難行。”他指着山南緩坡,道,“我沿着那緩坡向北,往峭壁處去,卻發現一處狹縫,堪堪可以過一個人,不過五六尺遠,就到了山北,腳下小道只容兩馬並騎,想來是採雪蓮的牧民留下的舊途。”

“不過五六尺遠?”辟邪嘆氣,“十七年處心積慮,只怕早已覓得此路,這兩年騷擾中原,爲的就是掩人耳目,派工匠上山鑿開通道,連身邊的人都一無所知。均成對中原的執念,可謂瘋狂。”

“中原有什麼好?”赤胡對魯修綻開嘲色,“你去過涼州,知道涼州的好處。”

魯修順着他點頭,只是笑。

“事不宜遲。”赤胡道,“以我們八千人,淺灘上能擋住多少匈奴人,要得就是個先下手爲強。”

“正是。”辟邪道,“原以爲他們翻過雪山,多有折損,人困馬乏,我們還有可趁之機,現在看來凶多吉少。涼州軍中可否再增兵夕桑?”

“不可能了。”赤胡道,“前面已傳來飛報,匈奴大軍約八萬人正從此處南下,兩個時辰之內就到。”

“既如此,生死由命,兩位好自爲之吧。”

赤胡見他輕描淡寫地說這句話,不由訝異,“到底是皇上身邊的人,膽色果然不同尋常。我說怎麼內臣封了將軍了。叫什麼來着?”他問魯修。

“內廷將軍。”

“內廷將軍……”辟邪仰面大笑。

赤胡將他的笑容細嚼慢嚥,低頭回想着什麼,辟邪和魯修已撥馬追趕前方大軍。

八千騎兵漸漸逼近夕桑對岸,高山相挾的河谷裡微微迴盪着一股騷亂的低嘯,傾斜陽光照耀的剔透冰雪顛峰,更加光華奪目。山坳林間升騰着一股淡淡的水霧,象山鬼出行時飛駕的妖雲。

“掩旗!”赤胡低聲下令,命涼州騎兵悉數下馬,牽着坐騎緩行,藏身在南岸山坡的樹林中。

“弓弩手。”辟邪指着山坡道。

“是。”魯修領着漢軍中三千強弩,抄向涼州軍後側佈陣。

焦同順帶着剩下兩千人,也要後撤,被辟邪攔住。

“涼州的硬弓都在八十石以上,遠比震北軍強,此戰靠的就是弓箭拉開扇面截殺,將軍這兩千人只能在前。”

“咳咳。”焦同順乾咳一聲,“公公說得是。”

赤胡在他們身後輕聲笑了起來,“上差你呢?”

辟邪道:“我出來的匆忙,沒有攜帶弓箭,只有長劍一柄,自然是立於最前了。”

“我還有一柄弓,借給上差使。”赤胡從馬上又卸下一柄強弓來,連同箭壺交給辟邪,“就是不知上差拉得開拉不開。”

辟邪彈了彈弓弦,笑道:“就怕會拉折了這張弓。”

赤胡做了個鬼臉,躲入林中。

流火煩躁地刨着地上的沙子,想要打鳴的時候,讓辟邪按住了鼻子。

辟邪靠着它的耳朵,喃喃道:“你是馬中的君主,我是人中的賤役,我都不怕,你爲什麼要怕?”

流火終於安分了下來,四周一片寂靜,能聽到身旁的人低沉的喘息。放眼北岸,山陽青翠,鬱鬱蔥蔥,只覺天地平和靜謐,哪裡有什麼殺機,只是山谷中的回聲卻越來越響了,象是有人試圖用雙手按住沸騰的水面。

“阿拉庫!”

——山谷跟着放肆尖叫。中原士卒凜然一驚,面面相覷。

“阿拉庫!”突然爆發出萬衆咆哮,連山谷的回聲也膽戰,被壓抑成細若遊絲的嗚咽,被銳利的江風吹散。

悠長的號角聲從怒吼中清越而出,對面林間隨即一抹亮光閃過,然後是一片、兩片蔓延開,最後整個山坡上都是雪亮的閃光,似乎山間生長的都是藏在鞘中的利刃,這時驟然綻出殺戮之花。雪峰頓時黯淡下去,蹄聲如同她的體中奔騰肆虐的山洪,那片刀光奔騰泄來,塵土自其下飛騰,直衝青天,如同整個雪山崩動。

軍中一陣譁然,聽見赤胡叫了聲:“天神顧佑,來得竟是時候。”

“只怕有五萬人!”焦同順卻是臉色慘白,失聲大叫,騰地站起身來。

辟邪將他按回地上,冷冷道:“我們卻有五萬利箭,來得正是時候,又有何懼?”

“擋不住的。”焦同順吼道,“我上了你的當了。”

周圍的士卒倉惶地看過來,辟邪低聲道:“出息些,你標下子弟都看着你呢。”

“退兵吧,公公。”焦同順口中哀求,手卻往腰裡抽刀。

辟邪冷笑,靖仁劍倏然出鞘,焦同順的頭顱“撲”地滾在馬蹄旁,士卒一片譁然。

“一樣是死,你們願意死在我的劍下,還是出去殺兩個虜匪,掙一條命回來再說。”

士卒們閉上了嘴,紛紛往箭壺裡取箭,默然扣於弦上。辟邪回頭,可以看見赤胡向自己招手微笑。

“你快急高涼州和震北軍統帥。”辟邪命身邊伍長。

那漢子奔出去一會兒,又轉了回來,“我叫人去了,我不走。”

辟邪一笑,“好漢子。”

山坡上滾落的沙石已濺起河面上的水花,在陽光下激起岸邊一片水霧。

“開弓。”辟邪揮手。

八千人張弓時的細小喧譁,在這鐵蹄聲中無比渺小。辟邪環顧,處處可見強矢在陰暗裡散發着銷魂的黯然光芒。

“天神佑我坐騎倖存,載我屍骸歸國;天神佑我同袍平安,攜我遺言返家。”

——涼州騎士的祝禱聲飄來,象是吹拂密林的瑟瑟風聲。

“呸。”辟邪身邊的震北軍士笑道,“我卻願天神佑我一箭殺一敵,箭盡才亡。”

辟邪手撫地面,感到地獄也在恐懼,戰慄的陰魂正尖叫着涌出來。沙塵將陽光遮得黑暗,馬蹄將山谷踐踏得呻吟不止。手持馬刀的匈奴騎士已從林中奔騰而出,驟然躍入眼簾,一會兒功夫,便覺滿山遍野,鋪天蓋地而來。

“哼。”——辟邪在陰暗中歡笑——心中純粹凜冽的殺機令他暢快難言,戴上頭盔,取過赤胡的弓,靜靜開滿。

匈奴前鋒已近河心,水至馬腹,頓時緩了下來,北岸大軍有些擁堵,高聲的催促和笑罵夾在馬蹄聲和水流聲中,震得山谷顫抖。

大約七十步左右——辟邪回首示意,便聽魯修大叫一聲:“弩手——放箭!”

尖利呼嘯從頭頂飛掠,最前的匈奴騎手齊刷刷落於水中,無主的戰馬仍執著地向前吃力跋涉。

“放箭!”仍是魯修的聲音。

涼州軍和辟邪身周的弓手在嗡嗡的弓弦聲中淌着冷汗,靜靜等待中又期盼這摧城的烏雲永遠不要踏入自己彀中。

眼前的大軍就如洪流激於巨石,氣勢稍滯,片刻分散,便又重新匯聚。陣腳剛亂,敵軍大將已衝上前鋒高叫:“不要慌!盾牌,盾牌。”涉水的騎兵立即從迎頭痛擊中回過神來,自坐騎身側摘下木盾牌遮擋,繼續向前推進。

“射馬!”魯修立即命道。

赤胡見中原軍中箭勢不可緩和敵軍攻勢,起身叫道:“涼州軍——”

涼州士卒挺起身來,向前走到較開闊地帶,擡起箭矢指向青空。

“放箭!”赤胡手臂一振。

利箭穿透天空,又撲倏倏驟雨般打在匈奴頭頂。

“啊。”短促的慘呼,一個震北軍士卒胸膛中箭倒,滾在辟邪腳邊。

“對岸。”赤胡向辟邪示意。

北岸的匈奴騎手正用數排強弩還擊,多數落於河中,仍有部分能殺傷中原士卒。

魯修一部射殺的馬屍開始堆積在河灘,匈奴空有鐵騎,一時也受阻不進。

辟邪慢慢收起弓箭,“上馬。”他道,“抄側翼。”

兩千人在樹林中急奔,向上游水深處繞了半圓的圈子,猛地衝入河灘,“放箭!”辟邪率先開弓,趁其不備,痛擊其左翼。一輪箭下,匈奴先死傷了三四百人,隨後依舊頂起盾牌,從縫隙裡還擊。

辟邪一擊得手,不願有更多的傷亡,叫道:“撤回。”

赤胡軍中已有近百人中矢,不得已回撤林中,抽空向河裡望去,卻見匈奴弓箭幾乎擦着辟邪一部人馬空擊水波,一時也忍不住嘆:“太過行險了。”

三波攻擊過後,匈奴人沒有討到任何便宜,山坡上有人吹起號角來,不一會兒河中的騎兵有序回撤,在北岸稍作休整。

中原軍也有空稍作喘息,辟邪檢視自己一部,死五十,傷一百十七人。赤胡的涼州軍中死二十,傷七十一人。而魯修那邊還未有傷亡。

“不中用的人就快快撤出。”辟邪四處看了看傷者,“留在此處必死無疑。”

魯修道:“我這裡箭只剩三成。”

“赤胡將軍呢?”

“一半。”

“那還能再守片刻,之後麼……”

“馬刀還是人手一柄。”赤胡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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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邪點頭,“放完箭,就且戰且退。”他擡頭看了看天色,日頭已然偏西,“不過兩個時辰,援軍就到了。”

涼州軍中有人忽地站起來,“將軍,可聽到了麼?”

“噤聲。”赤胡凝神細聽,“象是渡口那裡交戰。”

“算得精準啊。”辟邪笑道,“若非我們在此阻擊,這五萬匈奴此時正好到渡口了。”

魯修道:“無論如何,能打亂他們的陣腳,我們已是勝了。”

“火箭!”陣前士卒大聲示警。

“又來了。”赤胡向他們點點頭,奔回自己陣中。

辟邪起身眺望,見對面河岸上正用巨大的弩機施射火箭,滿天流火罩來,打在林中。此番連魯修一部也受攻擊,頭頂上的樹枝掛住松油火箭,過不一會兒,便燒起來。

赤胡道:“散開陣型,堅守。”

未曾受傷的士兵尚能翻滾地上熄滅衣服着起的火苗,而傷重不能搬動者一旦身上潑上火星,便只能嚎叫等死,一時哀號四起。

“堅守,堅守。”辟邪遊走陣中,不斷大聲鼓舞麾下士卒。

鐵蹄踏水聲又起,此刻卻是重甲騎兵踏陣,連人帶騎,要害之處都覆以雙層牛皮甲,便是箭能透甲,也不過皮肉傷。

“我下來。”魯修在高處道,帶着強弩三千人上馬,從赤胡和辟邪陣中穿梭向前,直到河岸,赤裸裸露在匈奴眼前,火箭便換作了鐵矢,密密麻麻向他們撲來,剛立定便被射殺五六十人。

震北軍的強弩也極是厲害,一通亂射倒也壓制住片刻功夫。

辟邪向赤胡搖頭叫道:“如此是守不住了,我帶人衝陣,你們徐徐退卻。”

“是。”赤胡呼嘯一聲,涼州騎兵上馬,向下遊河岸退去。

辟邪對自己陣中的震北軍道:“你們的箭制弓弩相通,速速收集餘箭,遞上陣去。其餘人隨赤胡將軍後撤。”

他自己認鐙上馬,手持精弓站於魯修陣中,以他超絕箭法,專射敵軍騎手雙目,竟是一箭一屍,十餘箭無一落空。

敵軍大譁,騎手開弓,多向他施射。辟邪手提繮繩,流火輕靈轉身,在陣前時疾時緩奔走。辟邪馬上箭也是極準,又射落三人,中原軍中忍不住歡聲雷動。辟邪見敵軍距河岸不過三十步之遙,知道勢不可擋,對魯修叫道:“回撤。”自己奪過身邊士卒的箭壺,一人押全軍於最後,且射且退。

片刻之功,南岸上便擠滿了涉水而來的匈奴重甲騎兵,河灘狹窄,不利重甲行軍,匈奴人推進得稍慢,河中輕騎飛渡,上岸後擠開前面開道重騎,從縫隙裡蜂擁而出。

兩軍相隔一箭之地,辟邪皺眉道:“須得再阻一阻。”當即兜住馬頭,任敵箭在自己身周亂飛,不及躲避,只盯準敵人面目,扣弦雙箭連發。匈奴前鋒被他搶先射倒十多人,不由氣勢一阻,二十多騎戰馬隨後壓上,距他一步之遙,收了弓箭撤出馬刀來,揚着滿天塵土圍住他砍殺。辟邪輕笑一聲,從流火背上飄身而出,長劍凌空嗆然出鞘,殺入敵陣之中,足尖輕點馬首,衣袂挾風,猶如戰神趨駕滾滾煙塵輾轉奔襲,一劍便刃一人,頃刻便將敵軍前鋒殺戮殆盡。

兩軍駭然之際,他又轉身追上流火,翻身上馬。魯修一部已去了一些路程,百步之內唯有他一人駐馬獨立,向着匈奴人笑道:“殺我,便過來。”

匈奴騎士卻極強悍,眼見他殺人如麻,心生怯意,卻無一人願落於人後,對他大叫了一聲,更是奔泄而來。

身後卻是殺聲滾滾,赤胡一部喘了口氣,又掉過頭來廝殺,狹長地帶,兩股人馬放過一輪箭,便如同兩股激流匯聚,頓時攪在一處,前後左右,觸目所及都是敵騎,人人都殺紅了眼,馬刀到處,都是血肉飛濺。

河中刀山還在緩緩移來,上岸後分成兩路,一路取道河岸,一路取道樹林,成夾擊之勢圍殲赤胡。

赤胡見勢不妙,持刀呼嘯疾退。匈奴前鋒的輕騎自然緊追不捨,忽見赤胡殘兵兩面一分,頓時讓出魯修的箭陣,聽得號令,又是一通箭雨如蝗。

如此轉轉折折,辟邪領殘軍退出五十里開外,再後退,就是河岸開闊地。遠處鼓聲如雷,蹄聲潑雨,想必渡口戰事正緊。若退出此地給匈奴集結,那麼渡口也不保了。眼前的匈奴大軍已包抄成新月一般的戰線,距他們一箭地,勒馬待命。

辟邪看了看天色,正是紅光照目的傍午時分,不知援軍何時能到。三千殘兵正如洪峰前的枯木斷枝,豈堪一擊?辟邪掣出劍來道:“進一步全軍覆沒,退一步中華亡國。你我必死無疑,一同血戰到底罷。”

赤胡在戰袍上擦去刀上鮮血,舉過頭頂,讓它在夕陽裡揮舞生輝,“涼州男兒何在?”

“在。”一千涼州騎士高舉馬刀,齊吼道,“以將軍馬首是瞻。”

震北軍此刻也只剩不到兩千人,箭矢用盡,多持長刀,陣中有人笑罵:“奶奶的,咱們中原人也沒死絕呢。”

“嘴臭!”涼州騎士回罵道,“千萬留住你那條小命,等爺爺我來找你算賬。”

一時三千人笑罵成一團。

匈奴人端坐馬上冷眼看着他們,嗜血地咂嘴嬉笑,急切回首期待將命。中原殘軍終於慢慢靜了下來,拂拭兵刃,收緊繮繩。

有人卻在河上突然唱起歌來:

“啄我雙目騰明月,

折我斷肢發新樹。

遙望帶林三千里,

無歸無歸魂無駐。

同袍已從將軍死,

無人告我父母知。

飛鷹飛鷹啖我頭,

載我血肉歸故土。”

夕陽照得河中鮮血更是流紅萬里,卻不及那趟來的駿馬更似火焰。那紅馬比之一般的戰馬足足高了兩尺有多,河水雖深,仍不及馬腹。馬上的人在輝光裡模糊了輪廓,只聽他的歌聲,便已覺恢宏。

“阿納……”辟邪綻開笑容,撫摸着弓背。

紅馬悠然火中漫步,匈奴戰士們在那騎士的歌聲下垂首,靜靜傾聽着。

“掬我鮮血涌清泉,

扯我流腸成新路,

遙望斷琴三千里,

無歸無歸魂無駐。

兄弟早從親王死,

無人告我女人知。

豺狼豺狼噬我足,

載我髓骨歸故土。”

紅馬立定了,馬上人似乎光芒之神詠頌真言,慢慢地道:“對面,是無畏的英雄,用你們高貴的刀,送他們上天!”

最後一個字就是大喝出來的,山谷中鏗鏘一震,匈奴人大吼一聲,便山洪般涌向渡口。

辟邪狠狠抽了流火一鞭,它四蹄飛騰,逆着匈奴人黑色的潮汐,向河中紅馬騎士衝去。

此時此地遭遇匈奴激戰,決非辟邪所期,然而上天既是這般迫不及待地安排,眼前撲面而來的刀光更不必畏懼——“要死,也是死在這個人手上。”辟邪想。

他扣箭,張弓,盯準那人的眉心,任飛來的箭矢擦破自己的手臂,然後就見那人也轉過臉來,清清楚楚地看見他也扣箭,張弓,烏黑的鋒芒在血色的陽光裡飄搖。

咽喉就這麼一緊,辟邪的弓“撲”地落在河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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