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事實證明,他並沒有率大軍南下,那王敢送來軍報說已經收編了的五萬大軍是哪裡來的?最大的可能是元修暗中和寧晏勾結,待時機一到,編入護衛軍中的五萬士兵一起發難,那麼父皇就是砧板上的肉了。
她神色不變,輕輕放下手中筷子道:“謝大人!”
謝東昇正說得高興,突然被她正色打斷嚇了一跳,忙說:“臣在。”
“加緊徵兵,務必在十日之內徵齊這五千人。”
“啊,這,公主……”謝東昇只覺得有汗水順着頭上流下,不知怎麼應付。
正在這時,忽然有一個士兵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他衣襟上寫着斗大一個“倉”字,正是守糧倉的士兵。他一進門就大聲喊道:“大人,不好了,有刁民私開官倉,強搶軍糧了!”
謝東昇嚇了一大跳,忙問:“饑民都不許進城,怎麼會有人開倉?一定是士兵守城不力,進來了多少饑民?”
那倉兵乾嚥了一口唾沫,才道:“就……就只有一個人。”
“什麼?放屁!”謝東昇剛罵出一句,立刻想起公主就在面前,連忙回頭告罪。青瞳示意不妨,他才壓低聲音道:“一個人就能打開官倉,你們都是死人嗎?”
倉兵帶着哭的表情道:“那個人簡直不是人,他長得那麼高大,只是一伸手,四個弟兄都被他掃了下來。我們實在不是對手,兩百斤的糧包,他一隻手就抓起四個,兩隻手就拿了八個,一千……一千多斤啊!他扔到一匹黑馬背上就往城外跑,我們追過去,他隔着城門就把糧食扔出去。他就用手指頭一戳一劃,麻包就整個劃成兩半,糧食撒了滿地……他還大聲喊,說……說朝廷給大家發糧食吃了,城外的饑民就全上來搶。大人啊,那人拿了這些還不算,轉身又回去拿,我們加上城守兩百多人都攔不住他。小人來的時候他都已經來回拿了三趟了!”
“豈有此理!”謝東昇臉色也發白了,富陽縣一共不過有四百多士兵坐鎮,他猶豫一下道:“調弓箭隊來,將這個反賊射死!”
“且慢!”青瞳站起來咬牙道:“這人是本宮帶來的侍衛,是本宮命他如此的。謝大人,你不必擔心,我來處理。”
青瞳帶着一個小隊的士兵來到距離城門百米左右,就走不動了。四面八方的饑民一見了糧食,都趕了來,已經彙集了不下三千人。城門早已衝開了,守城的兵丁面無人色地混雜在饑民中。任平生一隻腳站在城門上,木頭城門被擁擠的人羣碰撞得不斷搖晃。他也隨着搖搖晃晃,可就是不掉下來,像演雜技一樣,拿着麻包看哪裡人多就撒下一點兒糧食。
青瞳暗自咬牙,一聽說匪人把八袋糧食都扔到一匹黑馬背上,她就知道是這小子。別人有這本事,怕也沒有硯臺這樣的好馬:“任平生!你抽的什麼風,快下來!”她大叫。
任平生站得高高在上,早就看見她了,笑着衝她揮揮手:“大眼睛來啦,哎喲,怎麼還帶着兵啊,要抓我?不是你讓我求人不如求己的嗎?你還罵了我一大頓。我一想對啊,與其找什麼童參軍,還不如把糧食給大家分了,老子救一個算一個。”
“你胡說!趕緊下來,我保你平安。”
“好好好,分完糧食我就下來,可惜糧倉裡的糧食太多,我一個人怕是天黑也搬不完,勞煩妹妹多等一陣子了。”
青瞳氣得臉色發黑,縱馬向城門衝去。任平生笑眯眯地揚手衝她這邊扔下一把糧食,饑民哄的一聲圍了過來,兵丁連忙護着青瞳後退。除非她想踩死這些饑民,否則根本不能靠近任平生,更別想和他講理了。
任平生見狀笑道:“怎麼樣?你能不傷一個人過得來,我就好好和你說話。”邊說邊又將糧食灑在她面前,引得她連連後退,自己站在城門上哈哈大笑。
青瞳略思索一下,揚起臉道:“好,你給我等着!”轉身命令士兵:“擡十擔糧食出來,全都遠遠地撒在城外!多叫些人一起撒!”
十擔糧食是幾百包,源源不斷地運出去,很快在地上鋪了巴掌厚的一層。任平生一個人撒米的速度遠遠不足,饑民順着糧食跑出城去,片刻就走了個乾淨,只留下他一個孤單單地在城門上搖曳。
青瞳緩緩來到城門前,仰頭道:“下來吧。”任平生呆立於城門之上,甚像個小丑。他輕輕一縱躍下來道:“願賭服輸,抓吧,抓吧,事先說好了,要是殺頭的罪我可是要逃獄的。”
“逃獄?不是任憑我處置?”
任平生笑道:“開玩笑,任憑你處置,你要讓我以身相許怎麼辦?”
“大膽狂徒,膽敢對公主無禮!”謝東昇運足中氣大喝。
“公主?”任平生也大大吃了一驚,重新上下打量青瞳,“你……你、你……公什麼主?”
青瞳轉身不理他,對謝東昇道:“謝大人,叫庫兵清查一下少了多少糧食。”不一會兒庫兵回來了,任平生折騰半天才搬出去三擔多一點兒,加上青瞳扔出去的不過是十幾擔,比起幾千擔的庫存,還是九牛一毛。
青瞳命道:“留下一千擔充作軍糧,其他的全部發還給百姓,有願意從軍的精壯男子,不但他自己有飯吃,家裡每戶還可以分得一百斤糧食。沒有能當兵的人家,也可以按人口每人分到半斤糧食。當兵吃糧,當兵吃糧,現在這個時候,你只要發下糧食,一定能募到兵。”
“公主!這是軍糧啊,私動軍糧那是死罪,臣……臣不敢!”謝東昇腦門冒汗。
“不必你敢!”青瞳拿出玉印,轉向任平生,“把衣襟撕下來!”
任平生一愣,還是依言撕下自己衣服前擺。青瞳在布料末尾蓋上自己的印章道:“謝大人,就按我剛纔說的寫告示吧,這算我發的公文。十日之內如果不能募到五千精兵,我父皇岌岌可危,你的軍糧大概就是給關內侯留着的了。”
“公主是說關內侯……不會,這……不會的!”謝東昇臉色一片蒼白,“他要是真的……就算有五千兵又有什麼用?不如每戶給五斤糧食好啦,我們募十萬大軍。”
“你願意爲五斤糧食拼上性命,仍舊救不回自己的家人嗎?何況兵招來你也需要給他們吃飯,十萬軍吃一千擔糧食,能吃幾天?新招來的民勇不經訓練怎麼抵擋得了精銳部隊?這些人只是幌子,派不上真正用場的!”
她凝視遠方,今天是陰天,前途一片灰茫茫,什麼也看不清楚。
九、埋伏
徵兵的速度遠遠超過謝東昇所料,實打實地發下糧食,不到三日就徵齊了五千士兵,還不斷有精壯男子前來報名。青瞳最後精選了六千人簡單操練,同時讓謝東昇給王敢發送公文,告知此地已經有六萬兵力,正準備起程上路支援禁衛軍。但是不許提到她的名字,只說這些兵士是他自己招募來的。
謝東昇見她一張嘴就把兵力誇大十倍,不由得愁眉苦臉,可也不敢不聽從,只好戰戰兢兢發了公文。他連日驚嚇,覺得自己快生病了。
三日後,軍令傳來,命謝東昇帶着招募到的士兵趕到渝州和禁衛軍會合。渝州距離此地七百多裡,接到命令當日青瞳就率衆出發了。謝東昇慶幸萬分,公主除了要走一張渝州地形圖,並沒有真的讓他帶着兵走。
從富陽縣到渝州城要路過一片叫作“五里溝”的險惡地形,渝州城雖然不算戰略要地,但是卻是渝州的首府所在,也是重要城防。大苑大部分城防都是高祖親自選地設立的,設置的時候都要藉助地利,像這五里溝,就是埋伏設防的好地方。此刻谷中就埋伏着四萬士兵。這些人顯然訓練有素,那麼多人卻沒有一點兒聲音發出來,整個山谷一片靜謐,鳥叫蟲鳴也沒有,只有太陽透過葉子斑斑駁駁地照在地上。
遠處的長路盡頭漸漸騰起一陣煙塵,谷中的探哨見了,緊張起來,發出一聲清越的鳥叫,全部士兵立刻繃緊了身體戒備。然而那邊的隊伍行進速度太慢,等了許久,好容易走近了,卻是一陣嘈雜的哼哼聲,原來來的不是軍隊,卻是一羣肥豬。
這羣豬足有上萬頭,吵得震耳欲聾。趕豬的倒是兩百個穿着苑軍軍服的士兵。谷中探哨面面相覷,他們等的是六萬大軍,這兩百人來了要不要阻攔呢?眼看着這些人毫不戒備,一路說說笑笑趕着豬全都進了他們的包圍圈,只好報告元修,請他自己定奪。
元修也拿不定主意。不出青瞳所料,元修並沒有動用自己的關內軍士兵,只帶了少數可能有人認識的關內軍將領,來勤王的五萬士兵全是寧晏派出的精兵。
三日前他剛暗暗奪權,皇帝和英國公都被他軟禁起來,並盜取王敢的禁衛軍印信將真正的保皇軍都調走了。他原打算近日就起程將景帝秘密帶回京都,誰知突然得到富陽縣徵兵六萬、要來勤王的報告。
六萬士兵!謝東昇什麼時候有那麼大能耐了?六萬人進入渝州勤王,那是一定要見皇帝,至少要見王敢的,他們不會認自己這根蔥。然而王敢已經被他關起來,怎麼也不可能幫他掩飾了,這六萬人要鬧起來勢必生出許多變數。
這真是節外生枝,要說和這些人對敵他並不擔心,自己手中這五萬人是寧晏精選的精銳,元修試過發現戰鬥力絲毫不遜於自己的關內軍。六萬新招募的民勇不可能敵得過這批精兵,怕就怕萬一打起來,各地手中有兵的人不免都得到消息,自己回京都的路上沿途必定不那麼安全了。
元修其人,也是膽大果斷的將才。他慎重考慮後決定在五里溝設伏,利用五里溝堪比十萬大軍的地利悄無聲息地吃掉這六萬人,然後再依照計劃回京。於是他一邊假借王敢名義下了軍令命他們過來,一邊在五里溝設下陷坑、絆繩、巨石、弓弩等物,只等這一羣不明就裡的人一腳踏進陷阱。
誰知等了大半天,等來的是一羣肥豬,這伏擊戰打還是不打?眼看再不決定,前頭帶路的士兵就要走出埋伏圈了。元修沉不住氣了,命手下人盤問。
隊伍最前面的士兵身材高大,一路笑聲很大,正和旁邊的隊友說笑。突然路邊站起一隊持槍的士兵,幾十人一起喝道:“站住!幹什麼的?”聲音洪亮,這是練習好的下馬威。突然來這麼一下子,誰都會嚇一跳,再說謊就會不那麼自然了。
可惜他們忘了這羣人還趕了上萬只豬。羣豬首先受驚,一起尖厲地大叫起來。豬可不比牛羊安靜,叫起來驚天動地,俗話說“殺豬般的大叫”,可有沒有人聽過同時殺一萬隻豬的大叫?
問話的哨兵只覺腦袋裡嗡的一聲頓時開了樂器店,鑼鼓、鐘磬、琵琶、木魚一起敲起來也沒這麼吵。那趕豬的高個子士兵回答什麼他一個字也沒聽見。
他忍住嘈雜又大聲問:“你們是幹什麼的?”高個子嘴巴又開合幾下,見他還是沒有聽見,一個縱身躍到他面前衝着他耳朵大喊:“勞軍!勞軍的!”又指着豬羣,仍舊湊在他耳朵邊上喊:“吃!這些豬,給渝州城的萬歲爺和國公爺、侯爺還有軍爺什麼的,吃!”
他的聲音亮若洪鐘,問話的士兵只覺得耳朵裡嗡嗡聲響個不絕,聽是聽見了,可腦袋都快給他吵炸了。他忍不住大叫道:“別喊啦,你小聲點兒!”
那高個子用更大的聲音吼道:“豬叫你也叫,俺小聲你能聽見嗎?”
他喘了一口氣才道:“你快別吵吵,等俺管住這些豬,你管住你那些人,再說話!”
好容易豬羣安靜下來,又恢復成一片煩人無比的“哼哼”聲。那哨兵伸直腰運中氣剛要喝問一聲,眼睛一瞄一片豬頭馬上想起不行,話到嘴邊變成很小的聲音:“說,你們哪裡來的?誰讓你們來的?”他的話一點兒威勢也沒有,倒像奸細接頭。
那高個子道:“謝大人讓俺來的,俺們是富陽的士兵。看衣服你們也是士兵,趴在溝裡幹什麼啊?”說話間豬羣不耐煩突然停住,左右亂走。那兩百士兵就前奔後擋地阻攔,片刻也不安靜。
哨兵頭大如鬥,這話沒法問了,只得壓低聲音道:“你等着別動,我去報告!”一會兒他又回來,指着高個子道,“你是他們的頭目嗎?跟我去回話!”高個子依言跟他來到元修身邊,絲毫不懂禮節,只衝着元修傻笑。
元修皺起眉頭問道:“你是富陽士兵?叫什麼名字?當兵多久了?”
高個子道:“俺叫改花,一個月前才當的兵。俺們縣令謝大老爺招募的,給咱飽飯吃!”
“改花?你這般高大的漢子,怎麼起這樣的名字?”
“俺上頭有四個哥,到俺這兒還是個兒,俺爹俺娘實在想要個閨女,就給俺起名改花,下面就能生女娃了。在俺們那裡,起這名字的多呢!女娃子叫招弟、引弟、來弟,男娃子叫愛芬、改花、領妹,都多的是。”
元修上下打量他,無論口音還是外貌,確實像關中人沒錯。他不由得就相信了幾分,何況現在的年月,多少人要餓死了,若不是衙門徵召,誰能找出那麼多豬來?他哪裡知道這一萬頭豬,用了青瞳二十六顆一色渾圓的夜明珠,那是下了血本的。方圓十幾個地縣的生豬都被她買了個乾淨,半年之內,這地方的人有錢也別想吃着肉了。
“改花!”
“哎!軍爺!”
“你不用緊張,我也是大苑的軍人,我是關內侯元修。”
“啊,是侯爺,俺聽說過你!謝大人背後成天誇你什麼國之棟樑,什麼柱子中間流的,俺……俺能見到你,真是,真是三生,那個萬幸了!”
元修微微莞爾道:“不必客氣,我問你,你們應召來的真有六萬人嗎?”
“那可不,俺當上兵的時候就有六萬了。後來聽說謝大人又招來兩萬多,沒來得及報上去,應該有八九萬,說不定十萬都有了!”
元修心裡一咯噔,道:“你說謊吧,富陽雖然算是個大縣,可也沒有那麼多人口,上哪裡有十萬青壯男子?”
“侯爺你咋說俺說謊呢?”高個子急了,“俺從來不撒謊的,這些兵都是關中的災民啊!謝大人一說給飯吃,一千里地外的都跑過來了,這還是細細挑的呢,孬的一個不要。要不你得有點兒力氣,要不你得跑得快,要不你得當過兵,沒這些,還挑不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