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緩緩在秦淮河上游蕩。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站在船艙中舞臺上的歌女,打着紅牙板巧弄歌喉。而她身後的舞姬同時舞動寬大的水袖,鑲着亮晶晶銀片的水袖鋪在地上,又旋即輕輕起伏,真的有如天空中銀河的緩緩浪濤。而那亮晶晶的銀片就是點點星辰。
秦少游的詩詞,此時被這畫舫的歌女用婉轉低迴的歌聲唱出來,如同高山流水遇知音。此間相聚時的情思、兩情相悅的美好,都被這吳儂軟語慢慢唱出。再加上隨着風不斷擺動的窗簾,還有那些可以看到一角的十里秦淮美輪美奐景緻,足夠讓每一個觀賞的尋芳客沉醉其中。
雖然今天的尋芳客看上去有些特別,竟然是兩個女孩,不過拿人錢財,自然就沒有應付公事的道理,所以這些歌女和舞姬們還是竭盡全力將自己的歌喉和舞姿展現出來。宮廷之中的舞姬都來自禮部教坊司,代表的是整個大明的最高水平,所以惠娘自然見怪不怪,主要心思都落在桌子上的那一盤水果上。而格桑入宮以來一直是深居簡出,一下子被這江南的繁華攝去了心魂。
尤其是展現在眼前的吳儂軟語、曼妙身姿,就像是仙女從天而降,讓格桑看的都有些發怔。尤其是她本來就對吐蕃的舞蹈多有研究,所以對於舞蹈這塊自然很感興趣。吐蕃的舞蹈,更多的是想要表現對於大自然的崇拜和對於喜悅心情的抒發,所以開合之間更顯張揚大氣。而江南的舞蹈,在柔柔水鄉的滋潤之中,顯然更加溫柔,所體現的內容也主要是悽美的愛情故事或者如夢如幻的神話傳說。
迥然不同的歌舞風格,自然讓格桑挪不開眼。
甚至就連葉應武大步走進來都沒有察覺。
葉應武在惠孃的頭上拍了一下,惠娘叼在脣齒間的葡萄直接滾下來,不過被葉應武眼疾手快接到。惠娘有些憤怒的擡起頭來,正好看到葉應武的目光,頓時縮了縮脖子。葉應武笑着說道:“就知道吃。”
話音未落,他自己倒是先把那枚葡萄直接塞進嘴裡了。
惠娘頓時惱怒的撲上去要打,而葉應武哈哈笑着直接將她攬在懷裡,然後側頭笑着說道:“格桑,覺得這歌舞怎麼樣?”
歌舞再吸引人,格桑也不敢在葉應武面前失禮,急忙微微頷首:“甚好。”
“夫君你看,格桑很害羞呢。”惠娘伸手戳了戳葉應武的胸膛。
葉應武翻了翻白眼,湊到惠娘耳畔笑着說道:“正所謂‘日久生情’,現在不是還沒有嗯,怎麼可能生情?”
“流氓!”惠娘毫不猶豫的一拳捶在葉應武胸口。
葉應武摟住她,根本沒有在意旁邊格桑已經通紅的俏臉,而那些歌姬和舞姬們顯然也都見識過風浪了,尋芳客中比這還瘋狂、還不要臉的比比皆是,她們早就習以爲常,所以歌依舊唱、舞依舊跳。看着近在咫尺的臉龐,葉應武一本正經的說道:“那我現在想耍流氓怎麼辦?”
惠娘眨了眨眼,旋即答道:“對着自己娘子根本不叫耍流氓。”
葉應武頓時哈哈大笑,放開她。惠娘像是受驚的小鹿,直接縮到桌子後面,而格桑剛想要跟着她一起躲開葉應武,不過看到葉應武轉過來的目光,頓時手足無措的坐在那裡。剛纔惠孃的聲音雖然不高,但是格桑還是聽到了。葉應武既然口口聲聲說“耍流氓”,那肯定不是對着自己的妻妾。
所以他現在看向自己,莫非在他的心裡面,自己還不算大明後宮一員?
“人人皆道‘家花不如野花香’,在某看在,家花就是比野花香。”葉應武端着酒杯走到格桑身邊坐下,並沒有動手動腳,只是笑着抿了口酒。
格桑輕輕鬆了一口氣。剎那間她甚至都有些心智搖晃,根本不知道自己鬆了一口氣,是因爲葉應武並沒有直接動手像對惠娘那樣,還是因爲葉應武直接稱她爲“家花”。
突然間格桑覺得後者佔的成分更大一些。
“你父兄這一次動手倒是很快。”葉應武不慌不忙的輕聲說道。
格桑怔了一下,無奈的說道:“臣妾父兄所作所爲,似乎和臣妾無關。”
葉應武頓時來了興致:“哦,那你倒是說說身爲吐蕃公主,你來這是爲了什麼。”
伸手捻住裙帶,格桑沉默了良久。以她的本意,前來這南京城,一是爲了一看大明繁華的究竟,二也是爲了避免被父兄安排着嫁給哪個其餘家族中的平庸之輩,從而使得後半生的光陰都就此虛度。所以格桑實際上並沒有考慮到自己來此,對於整個吐蕃應該做什麼。葉應武今日一說,她才恍然大悟,父兄是所以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了她遠嫁大明的請求,並不只是想要通過聯姻加強吐蕃和大明的聯繫,使得都忙能夠以最大可能兌現對吐蕃許下的各種條件,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想要通過格桑進一步影響葉應武。
簡而言之,就是用“枕邊風”讓葉應武更加偏向吐蕃。
或許父兄在這之前實際上就已經有了這樣的打算,只是因爲自己從小在吐蕃長大,所以一直沒有說出口。否則他們也不會在自己一開口提出的時候,就滿口答應下來。
格桑心中泛起一陣涼意。中原有言,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此時只能感慨一句,古人誠不我欺。
畢竟放眼整個吐蕃,想要實現這雙重目標的女子人選,本來就很少,再加上格桑是薩迦款氏家族出身,自幼閱覽羣書、冰雪聰明,性格又是剛強倔強足以支撐她在異國他鄉立足,所以自然而然就成爲了不二人選。
“喝酒麼?”葉應武並沒有用格桑想象中色(和諧)眯眯的眼神看着她,只是不慌不忙的斟滿酒杯。
格桑想起來上一次在後宮望月亭和葉應武對飲,結果兩人都喝醉了,最後是怎麼抱在一起呼呼大睡的都不知道,頓時下意識的想要拒絕,不過看到葉應武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一股倔強氣泛上心頭,咬了咬牙之後說道:“喝就喝,臣妾奉陪。”
葉應武挑了挑眉,直接將酒杯遞給格桑。
而就在此時,一直曼聲歌唱的歌女,終於唱到了最後一句。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葉應武和格桑對視一眼,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葉應武的聲音很低,不過格桑還是能聽見:“某對吐蕃許下的所有承諾,都會得到實現,現在大明吏部已經開始着手組建入駐吐蕃的文武官員班底,挑選出來的自然都是在之前官員考覈之中優異者,大明絕對不會將什麼殘枝敗葉發配到吐蕃。另外工部也在研究從川蜀和大理前往吐蕃道路修築的可行性,雖然修建類似於中原的直道是不可能的,但是修建一些標準的官道還是可以做到。”
頓了一下,葉應武接着說道:“另外大明會尊重吐蕃民衆在宗教上的選擇和信仰,薩迦款氏家族依然會作爲整個吐蕃的宗教領袖存在於吐蕃,大明希望能夠和薩迦款氏家族保持姻親關係。”
伸出手指按在葉應武脣上,格桑微笑着說道:“妾身既然身在大明,是夫君的人了,夫君如何對吐蕃,和妾身又有什麼關係?就算是夫君真的一向都不實現的話,妾身也依舊是夫君的妻妾,依舊是大明的嬪妃,什麼薩迦款氏家族的公主,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
葉應武露出一抹笑容,一把抓住格桑的手腕,將這潔白驕傲的天山雪蓮直接擁入懷中。格桑急忙伸手按住葉應武的胸膛,只是這若有若無的力道與其說是在抵抗,還不如說是欲拒還迎。
尋住近在咫尺的櫻脣,葉應武毫不猶豫的直接吻了上去。
格桑低低呻吟一聲,嬌軀火熱,彷彿已經軟癱在葉應武懷中。
惠娘有些無奈的輕輕咳嗽一聲,格桑方纔一下子驚醒,嬌呼一聲一把推開葉應武,不過一想到自己推開的不只是夫君,還是大明的皇帝,格桑被嚇了這麼一跳,甚至沒有在意簪子掉落,一半秀髮已經凌亂地披散下來,手足無措的看着葉應武:“那個,這裡不行,人······人多。”
葉應武和惠娘對視一眼,頓時都“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格桑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們兩個,葉應武笑眯眯的說道:“那咱們找個人不多的地方,是不是就行了?”
格桑頓時明白過來,張牙舞爪的撲到葉應武身上。
“投懷送抱,這可是你自找的。”葉應武頓時得意的不躲不閃,兩個人直接翻滾着倒在後面的軟榻上。
惠娘輕輕嘆了一口氣,別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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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紅柳河。
一場突如其來的春雨洗禮之下,紅柳河重新展現出其勃勃生機。
作爲一條標準的季節性河流,在春夏兩季由於雪山冰川融水,所以紅柳河一直都有河水流淌,滋潤着河兩岸的紅柳樹叢。所有的紅柳也在這難得的溫暖春風之中抽出新芽,爲這戈壁荒漠平添一份紅綠相間的色澤。
在紅柳叢之間穿行,騎兵也不得不放慢腳步。不過好在前面的紅柳河讓飢渴的人馬都看到了希望,甚至就連彎曲的腰桿,這個時候都挺起來,馬下的步卒更是儘量踮起腳尖向遠處眺望,想要看清楚紅柳河在什麼位置。
幾個月之前這裡曾經爆發過大戰的痕跡已經被戈壁上盤旋的禿鷲以及滾滾的黃沙清理乾淨。現在呈現在這些步騎面前的,是一條充滿生機、似乎和死亡並沒有多少關係的河流,一條戈壁荒漠上珍貴的河流。
“啓稟大汗,此處出星星峽二十里,一直是咱們和忽必烈部之間約定俗成的界河。”察合臺汗國大汗八剌麾下第一謀士拜住緩緩策馬走到八剌的馬車旁邊,沉聲說道。
八剌雖然喜好率軍親自征戰沙場,但是畢竟他已經不比年少時候,所以最多就是在大軍獲勝之時帶着親軍在前面走走場子、過過癮,平時一般還是要乘坐馬車,這樣也能夠維持和體現一個大汗應有的尊嚴。
八剌的馬車相比於當初成吉思汗的金帳馬車,在規模上要小不少,但是也已經算得上豪華奢侈,裡面不但能夠放得下牀榻,甚至還能隔開內外間,從而是八剌可以在外間和臣子交流商討。
伸手掀開窗簾,八剌向外看了一眼,沉聲說道:“這便是紅柳河?”
拜住點了點頭,剛剛下過一場春雨,地上還帶着絲絲縷縷的溼氣不說,整個天空也猶如水洗,瓦藍瓦藍,徐徐撲面的風中也沒有了飛舞的砂礫,如果不是因爲天氣好,作爲謀士而不是武官的拜住,自然也不會騎馬前進。
“前鋒已經過紅柳河五天,左右兩翼也過河一天,現在就剩下某了。”八剌嘴角邊也浮現出一絲笑意,“這一次本汗動用了六萬步騎大軍,足夠忽必烈好好考慮考慮的了。”
雖然對於八剌在這個時候出兵並不是很贊同,不過拜住跟在八剌身邊時間久了,自然明白自己應該說什麼、做什麼。以大汗的性子,只要他下了決斷的事情,誰敢說一個“不”字,就只有腦袋落地這一種可能。所以拜住哪怕是有一萬個不願意,也只能點頭稱讚八剌決斷英名,然後竭盡全力爲他出謀劃策,讓這一次看上去有些荒謬的征討變得更順利。
反正至少察合臺汗國戰勝忽必烈,自身的實力也會得到加強,對察合臺汗國來說終歸不是什麼壞事。
在這等紛亂相爭的亂世,只有自己手中的力量強大了,才能夠有和別人平起平坐的籌碼。在這一點上,拜住看得很清楚。
八剌率領的中軍,一直處於殿後的位置,所以這兩萬餘人是最後渡河的隊伍,而且比前鋒和左右兩翼還要慢了不少,所以大軍甚至根本沒有展開,就直接慢悠悠的向河邊走去。
紅柳河的堤岸上能夠看到不少馬蹄印記,可以想象就在不久前左右兩翼纔剛剛行過。
“等等,此事不對!”拜住突然意識到什麼,大聲喝道。
周圍的蒙古步騎都有些詫異的擡頭看向他,而八剌也一把掀開窗簾:“有什麼不對的?”
拜住既然身爲八剌的第一謀士,自然有其過人之處,所以在軍中也素有威望,一下子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按照左右兩翼的報告,應該是昨天下午渡過紅柳河的,而這一場春雨是黃昏時候下的。”拜住沉聲說道,“按理說這堤岸上不應該留有馬蹄印記,因爲一場雨水沖刷······”
八剌的臉色也是一變,不等他開口,沉悶的號角聲突然從四面八方響起。
密集的箭矢已經呼嘯着刺入蒙古步騎當中。
“不好,有埋伏!”拜住的臉色一下子蒼白。
現在的大軍已經有一半開始渡河,還有其餘的在河邊飲水,正是最散亂的時候。敵人把握的時機顯然很準確。
刁鑽而致命。
一隊隊騎兵從沙丘上直衝而下,有如銀河傾瀉。無數的箭矢從這些黑壓壓的騎兵隊伍當中騰空而起,刺入八剌部蒙古步騎的胸膛。一朵朵血花在溫暖的風中綻放,點點滴滴的鮮血落在紅柳上,使得紅柳原本深沉的紅色,突然變得無比鮮豔。
無論是渡河還是飲水的蒙古步騎,頓時全部被打亂陣腳,如果他們現在還有陣腳的話。整個紅柳河邊,蒙古士卒慌亂的四處跑動,而更多的步騎出現在河的另外一邊,吼叫着殺過來。當先的一隊騎兵毫不猶豫的衝入河道,馬蹄踩踏並不深的河水,迸濺起一朵朵水花。而那些騎兵沒有絲毫手下留情的意思,手起刀落,不斷有八剌部騎兵墜馬。
“是忽必烈的人!”拜住一眼看出了飄舞的旗幟。
只是拜住不知道的是,就在距離這裡不遠的地方,一座沙丘上,老童端着千里眼,嘴角帶笑:“狗咬狗,一嘴毛,這打得還真是激烈啊!”
“咱們的任務,就是好好看戲。”蘇植在一旁笑道,“這場戲,可真是‘人間難得幾回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