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春雨還在南京城淅淅瀝瀝的下着。
此時的雨已經沒有昨晚剛剛落下時候細細密密斜織的密集,只需要撐一把油紙傘,便可以保證不被雨淋。如果說水是江南城鎮的血液,那麼這朦朦朧朧的煙雨恐怕就是江南城鎮驚豔於世的濃妝淡抹。
遠處的鐘山、棲霞山、幕府山、雞籠山、雨花臺,蒼翠的山間有層層煙嵐升起,將這些圍繞着南京城的大小山巒籠罩在亦真亦幻的夢境中。修建在鐘山上的天壇和英烈祠,從城中的角度看上去,仙雲繚繞,彷彿那裡真的成了神話傳說中的人間仙境。
江南多煙雨,所以城鎮在修建之初就多多考慮排水的問題,再加上江南素來是財富雲集之地,到了南宋更是因爲經濟中心的南移,江南已然成爲整個世界最富庶的地方,大量的錢財匯聚在這江南十多個州府當中,使得這些州府在修築城池基礎設施的時候也就不惜血本。
所有的江南州府都是以青石板鋪設街道不說,甚至就連城牆本身都是以青磚砌成,從而避免下雨時候整個街道完全變成泥潭,而夯土的城牆也因爲雨水的沖刷不得不每隔一段時間就大力修繕。
走在南京城的青石板街道上,白牆黑瓦的屋舍沿着街道向兩側排開,沿街的商鋪不斷傳來店夥計的吆喝聲。
只不過顯然葉應武並沒有這麼好心情,因爲顯然他真的低估了惠娘和格桑這兩個丫頭的體力,這天街兩側幾乎所有的商鋪她們兩個都要進去逛一圈,而且身後跟着這麼一個大財主,所以沒有絲毫想要砍價的意思,只要看中了就直接買下來,小陽子和吳楚材他們大包小包提着跟在後面,臉上也都是面帶苦色,不過畢竟這是爲陛下和娘娘們服務,所以他們也不敢真的喊出聲來。
最後還是葉應武好心讓他們直接叫輛馬車在後面跟上。
天街是歷朝歷代百姓對直通宮城的大道慣有的稱呼,所以南京城的朱雀大街因爲直接通向大明宮城,所以一直被稱爲“天街”。天街的地位,實際上已經類似於後世長安街和王府井的合體了。
能夠在天街兩側開設的店鋪,自然也都是整個南京城甚至是整個大明數一數二的店鋪,不是十多年以上的老字號,在這裡開鋪子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一般也只有財大氣粗的商賈,纔有能力盤下天街的一塊土地。說這天街兩側是“寸土寸金”也不爲過。
地皮的價格放在這裡,這些店鋪裡面賣的自然也都是貨真價實的昂貴物品。哪怕是賣筆墨紙硯的,也得有幾張薛濤箋、幾方上好的徽墨,雖然不至於是價值連城,但是在這筆墨紙硯一行中,已經是千金難求的上佳。
“當時工部在重新規劃南京城的時候,曾經明確的提出,青石板街道之鋪設應當以雨天不溼鞋爲標準。”惠娘走在前面,纖細雪白的手腕撐着油紙傘,裙裾在風中輕輕飄揚,“在更南面,平江和臨安,還有一種更好聽的說法,叫‘雨天不溼繡花鞋’,就是說啊小姑娘家就算是穿着繡花鞋在這青石板路上走,鞋子也不能溼透。”
格桑低頭看着不斷後退的街道,俏臉上流露出微微詫異的神色,不過旋即擡起頭來,期待的說道:“如果有一天吐蕃也能鋪好這麼一條路直接從百姓們居住的地方通到神廟就好了。這樣大家就不用擔心因爲地上的泥濘而將白色的衣袍全都弄髒。”
“會有那麼一天的。”惠娘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夫君既然已經許下承諾,那麼就代表着一定會實現。”
脣角邊洋溢着一絲笑容,格桑嗯了一聲,而惠娘一把拽住她的袖子:“你看,那邊那家賣書畫的店似乎很熱鬧呢。”
這熱鬧的場景對格桑來說本來就新奇,所以雖然不熟悉,她的好奇心還是戰勝了其餘的阻撓,跟着惠娘一起跑過去。畢竟她們兩個身後還有葉應武帶着一羣殺胚跟着呢。
“都來看一看,本店今日新進之精品,前唐吳道子的真跡,諸位新老客官,走過路過不妨看看!”兩個店夥計站在畫店門口大聲喊着。也難怪有那麼多人都擠上去。
葉應武聳了聳肩,難怪會吸引這麼多人,畢竟吳道子的名號擺在這裡,就算是不懂書畫的人,聽到這三個字,恐怕也會忍不住走過去看一眼。古往今來,物以稀爲貴,象徵大明最高檔商品聚集地的天街商鋪,如果不是珍惜東西,也不會拿出來吆喝,反倒是惹來鄰家笑話。
就當葉應武打算走上前也瞧一瞧這吳道子真跡的時候,一道熟悉的身影突然映入眼簾。今天正是百官休沐的日子,一身簡簡單單樸素衣袍站在葉應武面前的,正是大明丞相文天祥。
“官······葉大官人!”文天祥打了一個機靈,急忙改口。
“文大官人!”葉應武也是含笑打了招呼。
文天祥也不是一個人出來的,歐氏跟在身邊,還有他的長子文道生。文道生已經十歲,和他家爹爹一般無二的打扮,雖然是躲在歐氏傘下,但是眉目清秀,自有玉樹臨風之氣概。
葉應武不由得暗暗感嘆一聲,文道生也算的上一表人才了。在歷史上他以十七歲之年齡追隨父親轉戰南北,最後壯志未酬、因病去世。想想自己十七歲的時候在做什麼,葉應武就算是臉皮再厚也會感到有些羞愧。
爲了緩和文官和武官之間的矛盾,在葉應武的親自做媒之下,文道生已經和蘇劉義的長女訂下婚約,只不過因爲兩人都尚且年幼,婚事至少要等五六年之後才能舉行。在歷史上,文道生就是被宋恭帝親自賜婚,迎娶蘇劉義之長女,葉應武這麼做,也算是將這段另一個時空中的姻緣重新連上。而且葉應武也相信,這對恩愛的夫妻,不會再因爲戰亂而不得不分開,最後一個積勞成疾病死,一個也因爲愁思過重而不久之後追隨夫君而去。
“道生見過大官人!”文道生不用爹孃說,自己就脆生生的拱手衝着葉應武行禮。
葉應武頓時哈哈大笑,隨手撩起來衣袍,解下衣帶上的一枚玉佩,抓起文道生的手直接讓他握住:“好孩子,這是送你的。”
“大官人,這萬萬不可!”文天祥和歐氏都嚇了一跳。
而葉應武笑着擺了擺手,這一招看上去很俗套,但是能夠起到的作用卻是一點兒都不差。當下裡葉應武蹲下來,看着文道生有些驚慌的眼眸,沉聲說道:“道生,等到某和乃父百年之後,某希望你能夠支撐起這一片天空,帶着大明走向更輝煌的地方,不知道你有沒有信心?”
文天祥和歐氏都怔住了,沒有想到葉應武竟然突兀的說出來這個。
而文道生這一次卻沒有絲毫的遲疑,直接鄭重點了點頭。
葉應武站起來拍了拍文道生的肩膀,然後看向文天祥:“宋瑞,道生是個好苗子,讓他好好讀書學習,以後走科舉的正道,重新博取功名。”
文天祥是從龍之臣、開國功臣,所以文道生身上早就有了恩蔭。不過在這個時代的士林和官場看來,恩蔭歸根結底還是沾祖上的光,只有科舉和軍功纔是進階的正途。
所以當初葉應武以恩蔭補興國軍團練使,很多賈似道一黨的人就一直以恩蔭爲由詆譭葉應武,爲葉應武組建天武軍添堵,只不過當時因爲江萬里一黨能夠完全控制江南西路,所以葉應武纔沒有受到多大阻礙。之後葉應武更是用確確實實的軍功證明了自己,這才讓朝野中攻擊他出身的人不得不換個方向,畢竟當時放眼整個南宋,除了當年的孟珙、王堅和餘玠,似乎也沒有人取得過襄陽大捷這樣的輝煌勝利了。
文天祥點了點頭,而歐氏的眼角不知不覺已經有淚光閃動,伸手輕輕攬住自己的孩子。能夠得到當朝陛下御賜的玉佩和親口鼓勵,她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陛下真的很賞識自家長子,更意味着陛下對於文天祥的信任和倚重從來沒有減弱過。
就在這時,旁邊突然傳來爭執之聲。
只聽得惠娘清脆的聲音一下子響起:“吳道子之畫,流傳於世的甚少,其畫之特徵,乃是六法俱全、萬象具備,有如神人妙筆,氣韻雄壯、筆韻磊落,其繪畫一般都於寺院牆壁之上,不過也有紙質畫卷流傳於世,不過看此畫卷,是一副《送子天王圖》,風格甚是符合吳道子勾勒細緻之特點,但是相對於吳道子,更多幾分丹青的味道,比如看天王此處的衣襟。”
一衆圍觀之人順着惠娘手指的方向看去,而剛纔還在賣力吆喝的掌櫃和兩個夥計臉色都是一沉。惠娘徐徐說道:“此處天王此處的衣襟勾勒之細緻,頗有吳道子之風,但是從這衣襟向下的飄舞衣帶,並沒有將細節勾勒出來,甚至直接用青色丹青渲染,給人一種飄然若仙、栩栩如生的感覺,但是實際上縱觀吳道子其餘存世之畫卷,並無這種風格。”
惠娘話音未落,周圍圍觀的人就議論紛紛。
“好一個牙尖嘴利的小娘子,那你倒是說說,這是何人的畫卷?!”掌櫃的終於忍不住,冷聲說道。
“就是,小娘子你倒是說說,這應該是何人之作?”一名男子在一側高聲喊道。
“嗯,這匯寶齋李掌櫃可是號稱火眼金睛,怎麼可能有他辨認不出來的?小娘子你還是早早回家去吧。”又是一道聲音響起,“可不要以爲多看了兩本書就能來這裡指手畫腳。”
“你們怎麼······”站在惠娘身後的格桑頓時有些氣憤,不過她的手腕一下子被拽住,葉應武含笑搖了搖頭,上前一步,整好以暇的看着那些圍觀的人,壓低聲音說道:“惠娘既然這麼說,必然有她的道理,這些聒噪之人,等會兒自會知道錯在何處。”
李掌櫃小心翼翼的在畫卷上輕輕撫摸兩下,沉聲說道:“諸位請看,這畫紙之紋路以及年代之色澤,天然厚重,絕非一時半會的茶水浸泡就能夠渲染出來的,而且因爲畫卷的展合,這畫卷邊幅有着自然而然的磨損,各處缺口大小不一,絕非人力一時可爲,當爲唐代畫卷不假。”
惠娘這一次沒有再給那些圍觀的人接話的機會,毫不猶豫的說道:“不錯,這畫卷雖非吳道子所爲,但是也當爲唐代畫卷遺存。想必諸位懂畫的人都清楚,吳道子爲唐代繪畫之宗師,但是絕非脾氣古怪之人,尤其是在培育徒弟上可以說得上是嘔心瀝血,所以吳道子的衆多徒弟,很多人都學到了師傅的技藝。而在這些徒弟當中,有一人名爲韓虯,原本是學習丹青之人,後來轉投吳道子門下,尤擅長道家佛家之繪畫。其頗得吳道子之風,但是終究基礎爲丹青,所以在繪畫時多少喜歡用丹青渲染。”
包括李掌櫃在內,所有人都啞口無聲。
而惠娘環顧一圈,不慌不忙的說道:“所以這一幅畫,應當爲韓虯假其師傅之名所做,如果不是因爲這天王之衣帶暴露了其一絲特點,足可以假亂真。饒是如此,這一幅畫之珍藏價值,依然不低,畢竟吳道子之畫尚且有存世者,韓虯之畫卻都湮沒於戰亂,今日能睹此畫,也算是人生幸事”
最後惠娘總算是給了李掌櫃一個臺階下,李掌櫃卻絲毫沒有想要順坡下驢的意思,畢竟被這麼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當衆戳穿,對於他來說不啻於直接在臉上打了一巴掌,以後這匯寶齋在天街上估計上擡不起頭來了,就算是真的有了什麼前唐吳道子的真跡,恐怕李掌櫃也不敢拿出手了。
當下裡向前一步,李掌櫃冷聲說道:“你這小娘子,怎地在此胡說八道!老夫三十多年眼力,如何看不出來此畫之玄妙所在?單單憑你這一句話,就能說明它是假的?”
周圍的賓客再一次竊竊私語,畢竟這小娘子說得有道理是一方面,李掌櫃三十年眼力和口碑又是另一方面。
“掌櫃的,這畫開價幾何,某買下了。”葉應武心中暗暗嘆息一聲,上前一步。
“這畫以吳道子真跡論處,應當值錢二十萬貫!”李掌櫃冷聲說道,顯然他也看出來葉應武和這小娘子是一起的,現在不過是爲了少惹是生非,所以才站出來,所以他根本沒有打算給他好臉色。
葉應武身後,吳楚材和小陽子等人臉色都是一變,而對面街上酒樓二樓,幾個布衣漢子已經霍然站起來,而街道上來往走動的一些行人,也都緩緩的放慢腳步。
只要葉應武一聲令下,周圍街上的禁衛和六扇門可以直接撲上來將這個匯寶齋拆掉。
葉應武似笑非笑的看着李掌櫃:“一副假畫你都敢賣二十萬貫?”
李掌櫃哼了一聲,剛想要開口,小陽子他們已經起鬨道:“就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周圍圍觀的人多數都是來看熱鬧的,直接都隨着這聲音大喊起來。
李掌櫃頓時氣勢爲之一滯,聲音有些虛弱的說道:“也罷,也罷,十萬貫你拿走吧!”
葉應武笑着一伸手,小陽子急忙遞上來十萬貫銀票。
只不過李掌櫃看到銀票,頓時臉一沉:“這位客官,還真是對不起了。小店只認大明永樂通寶,或者真金白銀,您這銀票,咱們不收。”
微微一怔,葉應武冷聲說道:“大明發行銀票已經數月,爲何不收銀票?”
“這······”李掌櫃猶豫了一下,一擺手說道,“不收就是不收,給您解釋恐怕您也不清楚。不信您去問問這天街上,小一點的份額,各家店裡還是認得,但是您這十萬貫,隨意一家店都不會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