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還是讓薄軍醫進來給您看看吧,萬一感染了風寒,可就——”張副官眼底隱有憂慮,出聲言道。
燈下的男子卻仍是握着鋼筆,筆端直如行雲流水,批閱着件頭也未擡,只道了句;“沒事。”
張副官便不再出聲,只靜默一旁。
夜色越發的深沉,也不知過了多久,鄭北辰將筆一擱,捏了捏眉心。張副官見他眼眸熬得通紅,不由得上前言道;“司令,明早您還要去後方慰問傷兵,還是早些安置吧。”
鄭北辰瞥了他一眼,脣角卻是略微揚起;“你現在倒是越發的婆媽了。”
張副官只笑了笑,卻不再多言。鄭北辰眺目望去,只見外間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他站起身子,道了句;“走,隨我出去轉轉。”
“外頭雪太大——”張副官話音未落,就見鄭北辰撂下了一句話;“這場仗打得我一身都是火氣,正好讓這雪給我消消火。”
完,他便是大步踏出了屋子。
張副官無奈,只得跟了上去。
外面黑沉沉的一片,雪如搓棉扯絮一般,綿綿不絕的落着。周圍滿是呼嘯的風聲,灌倒口中,麻木的鈍痛順着氣管延伸下去,這寒冷一直嗆到了胸口裡去。
遍地的積雪,男人的軍靴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不知走了多遠,鄭北辰驀然停住了腳步,蹲下了身子,手中捧起了一團雪,而後向着遠方狠狠的揮了過去。
張副官望着男人的背影,卻不知該什麼。千斤重的擔子,壓在他一人的身上,不得,退不得,拒不得,怨不得。
“司令,您和葉姐的婚期只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近期,您是不是要回北平一趟?”張副官沉默片刻,起了最近的一件事。
鄭北辰依然是捧起了一團雪球,向着無邊無際的黑夜遙遙砸去。聽得張副官的話語,也只是道了一句;“倆軍交戰之際,我身爲統帥,怎麼能離開陣地。”
“那葉姐——”張副官躊躇道。
鄭北辰身形一滯,手裡的雪球卻是沒有揮出去,手一鬆,便落在了地上。他擡眸,夜色中的面容模糊不清,良久,方纔道了一句;“她會理解。”
待鄭北辰回到營帳,卻見桌子上用棉衣裹着一團東西,安安靜靜的擺在那裡。他的眉頭一皺,解開來,陶瓷的茶缸猶有餘溫,打開蓋子,一股辛辣的薑汁味立時便涌了上來。
他心裡一緊,拔腿便走了出去,守夜的崗哨站的如釘子一般,瞧見他,便是啪的一個立正,齊聲喚道;“司令!”
“剛纔是誰進了我的屋子?”他的眼眸幽暗,厲聲喝問道。
“報告長官,是我。”崗哨中的一人走了出來,恭恭敬敬的言道。
“這薑茶是你送的?”
“報告長官,是一個護士託屬下給您送進去,屬下打開來見是薑茶,便想着能爲司令驅寒,進屋見您不在,屬下便放在了桌子上。”
鄭北辰聞言,未再多,只走回了營帳。腦海裡卻漸漸浮起一張清秀如玉的面容,他深深吸了口氣,暗自嘲笑自己的異想天開。
翌日。由於鄭北辰要來探望傷兵,後方醫院裡一大早便是忙開了。雖是在戰場上,醫生與護士卻仍是十分恭謹,如葉雪妍這般的衛生員,更是前前後後的忙的不可開交。
直到遠遠的看到那抹魁梧矯健的身影領着侍從走近,葉雪妍連忙戴上了口罩,像人羣中躲了過去。
此時的野戰醫院裡,尚有三四百名傷員,由於牀鋪有限,許多輕傷員只得在地上打個簡易的地鋪。如今正是最冷的時節,尤其是近些日子不斷的下了好幾天的大雪,睡在只有幾張破草蓆和舊棉絮鋪成的地鋪上,對傷兵們而言,痛苦可想而知。
鄭北辰面容嚴峻,眼前的一幕幕,卻是令人心酸。長長的兩側走廊中,擠滿了衣衫僂爛,面容憔悴的傷兵。他們許多人身上的紗布都還在不斷往外滲血,將紗布染成了一團團刺目的紅色。
而當傷員們看見他走進,幾乎是本能一般,數以百計的傷兵不顧身上的傷痛,掙扎着相互攙扶着站了起來。他們蒼白着面容,顫抖的舉起手,向着鄭北辰行了一個軍禮。
其中有一名左腿被炸斷的年輕傷兵,更是咬着牙順着牆壁艱難的向上爬着。鄭北辰連忙大步走了過去,只見那傷兵已經扶着牆壁站起了身子,看到鄭北辰,眼睛裡卻滿是激動,他沙啞着嗓子,挺身敬禮,高聲喚了一句;“司令!”
鄭北辰扶住了他,眼眸迥深,只道了三個字——“好兄弟!”
斷腿傷兵聞言眼眶頓時酸澀起來,失去了一條腿都沒能讓他流出的淚水,在這一刻卻是滾滾而下。
“司令,我,我沒給咱們鄭家軍丟臉,我沒給中國人丟臉......我沒給東北的父老鄉親丟臉...”年輕的士兵,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也許是因爲感動,也許是因爲以後再也不能重返戰場,與鄭家軍一同出生入死,與鄭北辰並肩迎敵。
作爲一名軍人,他不怕死,不怕流血不怕負傷,他怕的是自己將從此遠離戰場。他深怕離開部隊後,自己將會被遺忘,將會無所適從。
????鄭北辰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明白了他心頭所想,聲音沉穩而有力,令人聽在耳裡莫名的踏實:“好兄弟,不必難過,你安心養傷,等你康復之後,我會調你去騎兵連,騎上戰馬,拿起戰刀,你一樣可以上陣殺敵!一樣可以爲國效忠!你,你們,永遠都是我鄭北辰的兵!”着,他將眼眸轉過,看向哪遍地的傷員,他的語氣堅定,眼眸更是剛毅似鐵。
那短腿的士兵似是不敢相信一般,只激動的淚流滿面,年輕的面容上似是像個孩子一般破涕爲笑;“謝謝司令!”
鄭北辰望着眼前這一張張稚嫩的面容,心裡卻是五味繁雜。
到底,他們都還是一羣孩子,十**歲的年紀。這樣的年紀本該在父母家人的呵護下安逸的讀書,過着無憂無慮的生活。
????而他們,卻要扛起槍,端着刺刀肩負起保家衛國的重任,平時可能連只雞都沒有殺過的他們,卻要在慘烈至極的戰場上,親眼目睹一個個同胞和扶桑軍展開殊死搏鬥。
????當看到鮮血染紅大地,橫屍遍野,當看到出征前一個個還活蹦亂跳的同胞戰友,已然變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屍體。
????他們內心中會產生多大的震撼和恐懼?
????尤其是現在他們又負傷在身,需要獨自忍受那持續不斷的傷痛折磨,獨自度過冰冷寂靜的黑夜,沒有親人的關懷和疼愛,內心中的孤寂是可想而知。
????這一刻,鄭北辰來了,平時他們敬畏如斯的長官,名動天下的司令親自來看他們了,而且親切的稱呼他們兄弟。
????他們積壓的委屈和恐懼在這一刻盡情的宣泄了出來。
????“兄弟們,不要哭,我知道你們此刻內心中的感受,但是,生逢亂世,許多事情我們無可奈何,作爲軍人,作爲一個男人,當祖國受到侵略,當民族受到滅頂之災時,我們不上,誰上?難道要讓我們的妻兒老,父母姐弟去和扶桑人拼命嗎?”鄭北辰向着傷兵們走近,他站在那裡,字字擲地有聲。
????他到此時頓了頓,一雙深邃的眼眸銳利如刀:“我今天來,就是想跟大家心裡話,如果不是扶桑人發動這場戰爭,我如今應該在北平,準備自己的婚禮。”聽到這一句,葉雪妍埋頭擠在人堆裡,心裡卻仍是止不住的一顫。
???“可我是軍人,我不能眼睜睜的看着國家危亡,若國都破了,又何以談家?我知道,你們是爹孃和親人們的主心骨,是家裡的頂樑柱,我要你們用自己的行動告訴他們,就是天塌下來,做兒子的也會用肩膀幫他們扛着,在家你們就是他們全部的依靠,所以你們不能哭。”
葉雪妍看着那道筆挺的身影,猶如戰神般凜然生威,令人不敢直視。此時的鄭北辰,那樣的令她陌生,卻又令她那樣的仰慕與尊重。
????“兄弟們,你們都要記住,我們可以流血可以負傷,甚至可以去死,但絕不能流淚!因爲,我們的百姓,我們的親人他們都在看着我們,因爲我們是中國人,我們的同胞需要我們的保護,因爲我們就是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的頂樑柱!我們要用行動去告訴國人,天塌了,還有我們當兵的在,扶桑人來了,還有我們鄭家軍的頂着!”
????在場的傷兵們聞言逐漸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停止了哭泣,擦乾了淚水,目光堅定敬畏的望着他們的司令,這一刻他們心中重新起了希望和鬥志。
不知是誰最先喊出了聲;“誓死追隨司令!”瞬間,所有的傷兵便是齊聲高喊了起來,一聲聲響徹天際,似是要將天花板都掀了去。
葉雪妍靜靜的站在人羣中,眼眶卻是不爭氣的紅了。那個男人,總是帶給她如此多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