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分,行轅裡很是安靜,水門汀地面上不知爲何溼漉漉的,仿似被什麼沖刷過了,透着秋霜冬意的豆莢蔓子從白粉牆的一面伸了過來,幾條深紅的老豆莢在空中孤零零的晃着,金敏之只覺得冷,刻骨銘心的冷,她站在院子裡,將身上的枚紅色天鵝絨斗篷收緊了些。
一旁的顏嬤嬤瞧着她的一張絕美的臉蛋蒼白如雪,毫無血色的站在那裡,心裡便是輕輕一嘆。“格格,外頭天涼,咱們去屋子裡等吧。”
金敏之望着鄭北辰房間的窗戶,搖了搖頭,她的眸子裡盈滿淚水,輕聲言道;“嬤嬤,當年在東北的時候,每當我打開房間的窗戶,便可以看到他的屋子。不知有多少次,我就站在那裡,癡癡的守着他屋裡的燈光,直到他熄燈後我纔會睡下。那時我只想着,我是金枝玉葉,爲什麼要受他這樣的委屈?可是現在——”她閉了閉眼眸,碩大的眼淚爭先恐後的從她的眼眶裡往下掉。
“可是現在他就快死了,就算以後我再想着守着他的窗戶,都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了…..”
“格格,您快別這樣,鄭將軍福大命大,這次定是會平安無事的。”顏嬤嬤心疼不已,只安慰着自己的主子。
金敏之肩頭顫抖,將整個身子都倚在顏嬤嬤身上,一顆心卻仿似被人狠狠的掐在手心裡,攥的她嗓子發緊,心頭竟然恐懼到了極點,泛起了輕微的噁心來。
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推開了房門,衝了進去。
張副官與林元欽皆是守在那裡,此時看到她闖進來,俱是一震。
剛進來,金敏之便聽到鄭北辰一聲悶哼,她的腳步不停,徑直走了過去。史密斯先生的手術刀已經在他胸口的潰爛處切了下去,血一陣的亂噴,甚至噴到了她的斗篷上,她臉色雪白,嚇得脣角不住的哆嗦着。
顏嬤嬤跟了上來,拉了拉她的衣裳,低聲道;“格格,這裡哪是您能來的地方,快隨老奴出去吧。”
她揮開嬤嬤的手,只聽史密斯向着一旁的護士用英言道;“快點將止血鉗遞給我,快!”
不等那護士出手,她便奔了上去,雙手止不住的發抖,卻仍是又快又準的將止血鉗遞到史密斯手裡。
她看着從鄭北辰傷口裡噴出來的血濺了史密斯一身都是,她覺得耳朵裡一陣陣的轟鳴,有冰冷的汗珠順着她的前額緩緩落下。
鄭北辰的身體在昏迷中不斷的痙攣顫動,護士上前一把按住,金敏之哆嗦着伸出自己那雙雪白如玉的柔夷,幫着護士一起按住他,眼淚卻經不住的嘩嘩往下流。
史密斯先生在他的胸口切下了腐爛的潰肉,刀切入肉中的那種悶哼聲,在這寂靜的房間裡清晰無比,聽在耳朵裡簡直是恐怖極了。鄭北辰的身體劇烈的抽動了一下,金敏之胡亂的攥住了他的手,一聲聲的喚着他。
“遠霆,遠霆…..”
他的手掌很大,卻是冰涼的,她死死握着他的手,她知道他正在忍受着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她的指尖發白,心裡難受到了極點,眼淚一串串的落到他的手背上。
那樣多的眼淚,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會有如此多的淚水,她自便被教導要儀態萬千,端莊高雅,即使當年他離自己而去的時候,她也不過是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落下一行清淚罷了。
可現在…..
他原本抽搐顫抖的身子忽然安定了下來,正動着手術的史密斯先生不由得一驚,立時停下了手中的刀子,去檢查他的瞳孔與心跳。
張副官與林元欽也是奔了過來,臉上俱是面如金紙,金敏之望着眼前的這一切,不由自主的恍惚了起來,她眼睜睜的看着眼前的人來來去去,終是免不了的身子一軟,倒在了顏嬤嬤的懷裡。
待她醒來時,周圍靜的可怕,封閉的空間只點着一盞燈,有稀疏的光線順着厚厚的窗簾與窗框之間的縫隙裡投進來,地板上被照亮的那一寸地方,可以清楚的看到的灰塵不停的上下翻騰着….
“遠霆——”她輕喚了一聲,掀開被子便要往外衝,不其然與剛進來的顏嬤嬤打了個照面。
“嬤嬤,他怎麼樣了?”
“他——”顏嬤嬤不知該怎麼。
金敏之面色變了,打開房門便衝了出去。顏嬤嬤跟在她的身後,無奈的喊了句;“格格,你還沒穿鞋——”
誰能想到,曾經一個皇朝尊貴無比的固倫公主,竟然也會爲愛癡狂。
鄭北辰依然昏睡在那裡,金敏之帶來的醫療隊正在那裡精心的照顧,按她與張副官的意思,都是要將鄭北辰送到滬城或者北平,而史密斯先生的意思,卻是鄭北辰剛動過手術,現在正是生死關頭的緊要時刻,實在不宜挪動,金敏之與張副官聞言,只好作罷。
整整三天三夜,金敏之不眠不休,衣不解帶的照顧着他,就連張副官也都是不安起來,他這樣一個大男人,接連三日不睡都已經是疲憊不堪,更遑論這樣一位身份千尊玉貴的前清格格。他甚至對她道;“金姐,您再這樣下去哪裡能撐得住,還是去歇着吧。”
金敏之素來果決,秉性十分倔強,聽到他的話也只是搖了搖頭,神情極是冷漠。張副官便不好在什麼,只得陪着她守在那裡。
當日的情形,委實兇險萬分,若不是金敏之帶着美利堅的醫生及時趕到,如今的鄭北辰,可真是生死難料。
他想起不久前從北平打來的那個電話,心裡卻是一團亂麻。他回眸看了一眼,燈下的女子面色隱隱發青,正拿着手絹爲鄭北辰細心的擦拭着面上的汗珠。
他嘆了口氣,靜靜的站在那裡。
鄭北辰在第四個深夜裡,傷口再次發炎惡化,全身燒得滾燙,那樣多的消炎藥用了下去,卻一點也見不到效果。就連史密斯先生也是穩不住了,滿頭大汗的對金敏之道;“金姐,不知道鄭司令有沒有什麼親人,要是有,還是趕快接來吧,不然我怕到時候——”
他這些話,等於是將鄭北辰判了死刑,金敏之緊緊握着鄭北辰的手,嘴脣雖是在哆嗦着,可她的話語卻仍是鎮定不已,她眸光堅毅,一字一句的緩緩的道出了一句話來;“我就是他的親人。”
她守着他,直到他急促的呼吸慢慢的慢了下來,她瞧在眼裡,心裡卻是一陣的心驚肉跳。她看着他慘白的嘴脣動了動,用很輕柔的聲音低低的喚出一個人的名字來。
“雪妍——”
她的眸心動了動,只一言不發的看着他在昏迷中不斷的叫着那個女人的名字,一顆心漸漸的涼了下去,她記得自己從到大,都沒有如此傷心過。哪怕是當日遠赴美利堅,與鄭北辰分道揚鑣,她也沒沒這樣絕望過,這幾日她的淚水,真比以往的二十多年都要多,眼淚浸溼了衣袖,衣料上的蕾絲刺得人臉上冰冷冰冷的,卻是透骨的酸涼。
她攥着他的手,就那樣坐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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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北辰重傷在身,自是無法再去料理軍務,這些天關於前線的軍報如雪片般的傳了上來,積壓在那裡,厚厚的一層。
金敏之側影如剪,由於幾夜未曾休息,眼底是血紅的一片。她走到鄭北辰平日辦公的地方,便被侍從攔住。
“讓開。”她身份自幼便是尊貴,語氣間不由自主的便是透出一抹自睥睨的氣勢,那侍從怔了怔,又是知曉她的身份,正躊躇間,就聽到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是張副官。
“金姐。”
“你來的正好,開門讓我進去。”金敏之神色清冷,語氣亦是淡淡的。
“不知金姐有何要事?”張副官問道。
“前線加急的電報一封接着一封,你若是不想讓你們司令戰敗,就趕緊讓我進去。”金敏之秀眉微蹙,聲音卻是一片隱隱的凌厲。
“鄭家軍的軍機大事,又豈可交由姐處置?”張副官語氣也是硬了起來。
“冥頑不靈。”金敏之吐出四個字,不再理會他,只徑直走上前,左右侍從皆是不敢阻攔。張副官只得跟了上去,伸出手擋在她身前;“還請金姐不要讓屬下爲難。”
金敏之看了他一眼,道了句;“我不會害他。”那樣斬釘截鐵的語氣,只令張副官一怔。趁此空當,金敏之一把揮開了他的手,來到了辦公桌邊。
“若你不放心,只管在我身後看着。”她坐下,一面迅速的將件打開,一面冷冽出聲。
那些件上的重要條款都由秘書特意圈了出來,金敏之一閱十行,快速的在件上寫着“已閱”“準擬”“駁回”等字樣,她一手漂亮的黑金楷體,字字力透紙背,蒼勁有力,張副官看下去,心裡不由得大驚。她的字體,竟與鄭北辰的不差毫釐。即使如他這般跟隨鄭北辰多年的心腹,也是分辨不出。
金敏之辦事幹脆利落,沒過多久便批好了一沓件,全部遞到張副官面前,她將鋼筆蓋飛快的合上,扔在了一旁,這才站起身子,對張副官言道;“就算今天是鄭北辰在這裡,他也絕不會做的比我好,所以你只管放心。”
她完,便匆匆離去,走到門口,她停住身子,卻並未回頭,而是留下了一句話來。
“我只想爲他贏得這場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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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郊外。
葉雪妍披着一件外衣,在丫鬟的攙扶下去了花園散步。
路過花房,她停住步子,一暖閣子的花,團花碧綠如翡翠,晶瑩剔透,一株株盎然綻放着,她情不自禁的向着那片奼紫嫣紅中走了過去,走近,輕聲呢喃了一句;“真漂亮。”
她穿着軟緞鞋,踩在綿軟的地毯上,花房被窗外的陽光照着,一朵朵鮮花都仿似是含笑的美人,花瓶的旁邊擺放着一盆落梅盆景,被四周嬌嫩的鮮花簇擁着,卻依然顯得十分美麗,光彩而奪目。
這落梅盆景是用玉石雕刻而成,玉質柔潤,石紋雅緻,玉石雕刻的朵朵梅花色澤鮮豔,栩栩如生。她出神的望着這盆盆景,思緒卻回到那一個午後,她站在玉器行外,看着這盆盆景,看了許久。可老闆告訴她,這盆景被程家的姐買下了,已經給了定金。她記得自己走出那家玉器行的時候,還忍不住回頭看了幾眼,這盆景裡的花溫潤晶瑩,燦若明霞,她喜歡極了。
可現在,這落梅盆景又怎麼會平白無故的出現在這裡?
想起沈建安,又想起那日秋兒的話,她只覺心裡發堵,一陣陣的悶。
“若是姐喜歡這落梅盆景,不如老奴命人搬進您的屋子裡去。”身後傳來一道聲音,葉雪妍轉過身子,就見朱媽臉含笑意的站在自己身後。
她搖了搖頭,道了句;“不必了,我不喜歡。”完,她走出了花房。
離那日沈建安所的一月之期,已經過了十天,前日卡爾醫生又來到府裡,告訴她已經打了電話去江北,正是鄭北辰身邊的張副官親自接的電話。葉雪妍聽見只覺得放下了心來,她堅信,再過不久,鄭北辰一定就會來救自己出去。
她要做的,只是安心養胎,等着她孩子的爸爸,來接她們母子而已。小說.傾世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