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淳昔只是背對着她,語氣淡淡:“你既然贏了,何故再來戲弄我。”

地上一片狼藉,花與水之間,還有幾條拇指粗的小蛇,只不過在熱水裡泡了一陣,現下已經死了。

洛韶容俯身撿起一條,冰涼綿軟,觸感極好,似乎這不是一條蛇,而是一條腕帶。她一圈一圈將小蛇繞在手腕上,虎口夾住蛇頭,擡眼打量淳昔一眼,又看向小蛇,眼神近乎癡迷,語氣卻依舊冷淡:“你怕蛇。”

淳昔不由全身一僵,臉色變了幾回,最終還是搖搖頭,“不……不怕,我怎麼會怕蛇。”

“哦?”洛韶容看着她,忽然笑了,“很好。”

淳昔後怕的轉過身時,洛韶容已經走了,順道還帶走了那幾條死蛇。她長舒一口氣,從枕下拿出一條水青色蘭紋髮帶,燭焰明亮了幾分,髮帶便被舔成灰燼。

她以爲,師妹年幼,不可能是她的對手,只要她消滅證據,別人絕不會知曉蟒蛇死於誰手。她本懼蛇,誤入深山,一棵蔥鬱的花樹惹了眼,走近了些,才覺花香之中摻雜着血腥味。

前進數步,一條巨蟒映入眼簾,她嚇得腿軟,拉弓射了一箭,蟒蛇一動不動,她嚥了口唾沫,試探性近前,遍地猩紅,腳下溼滑黏膩。

她幾欲作嘔,一手握弓,一手捂鼻,黑紅之間,一抹綠格外顯眼,蘭紋髮帶,似乎見師妹戴過,或許是在這時,名爲嫉妒的種子在心底紮根,在黑暗裡瘋長。她心下一喜,懼意去了大半,將髮帶塞進裡衣,再射數箭。

指尖一疼,淳昔嘶了一聲收回手,呆坐許久,纔將屋裡收拾了一番。

洛韶容報復心極強,寨里人都知道,淳昔聽人如此說時,眼裡略過一絲慌亂,可近日來師妹如從前一樣,要麼在後院安分練功,要麼來前院瞧他們切磋。連淳昔都覺得,那夜只是個錯覺。

夜裡下了雨,縹緲如絲,潤物無聲。淳昔緊蹙着眉,面額上滲出薄汗。她夢見,一條黑鱗巨蟒昂着頭立在她面前,她手裡攥着弓箭和一條水青色髮帶,她連連後退。

巨蟒亦步亦趨,這時,它居然開口說話了:“人類!爲何殺我!”

“不!不是我!”淳昔雙腿打顫,握弓的手青筋乍現,血珠蜿蜒而下,卻不覺得疼。

巨蟒冷冷道:“殺我之人,手持弓箭,配此髮帶,還說不是你!”

“是洛韶容,這是洛韶容的髮帶!”淳昔驚慌失色,想扔了髮帶,可髮帶像是有生命似的一圈圈繞上她的手腕,再看時,赫然變成一條竹青色小蛇。

淳昔大喊,臉色霎時蒼白如雪,她狂甩着手,巨蟒倏地逼近,一口將她吞下。

“啊!”她大喊一聲,四周黑洞洞的一片,小窗被風吹得亂響,透着一點亮色。她驚出一身冷汗,只覺得嗓子發癢,跌跌撞撞的起身掌了燈。她掐了下自己的臉,有了痛意,才扶着桌子坐下。

忽然傳來響門聲,淳昔一驚,才發覺天已大亮了,她略一整理,前去開門。

煙雨濛濛,一襲青衫浸透一派春色,洛韶容執一把繪蘭紙傘,傘柄上掛着的流蘇隨風而蕩。她滿面笑意,眸光似盈盈秋水,清透澄澈。

“師姐,師父命我送些早膳來。”她揚揚手裡的食盒。

淳昔牽強一笑,往一旁欠身,“多謝,師妹請進。”

她見淳昔還未梳洗,便端坐在一邊,打開食盒,盛一碗羹。

淳昔簡單打理好,便坐過來,洛韶容將碗推到她手邊,“師父做的,嚐嚐。”

“師父做的?”淳昔眼神一亮,吃了一口,笑意便深了幾分,“好吃!”

洛韶容只是笑,靜靜等她吃罷兩碗,才起身道:“近日多雨,師姐的屋子依山而建,可得注意……莫要讓蛇鼠蠅蟲鑽了進來。”

只是平平淡淡的語氣,淳昔卻聽得脊背發寒,她點點頭,“謝師妹關心。”

果然,如洛韶容所言,一場雨下了多日,卻不見停。練武場偶有幾個刻苦師兄在雨中練劍,更多的人卻聚在主院的草棚下,與前輩們一同制花燈。

洛韶容倚在窗邊,嘴裡嚼着鹽水花生,三清盤腿坐在一邊,一隻手搭在她的手腕上,良久,也拈了一顆花生來嘗。

她瞧着病懨懨的洛韶容,也不忍去訓她,“注意分寸。”

洛韶容冷笑一聲,“果然瞞不過師父。”她轉過身,往後仰躺着,翹起腿,“我也想尊她,敬她,可她做了些什麼?”

她話裡有話,三清知她心裡記恨三絕師姐,只能勸慰了幾句,“昔兒只在此修習三月,無論如何,莫要讓她太難堪了。”

“我有恩必報,有仇也是。”洛韶容頓了頓,又道:“屬於我的,我絕不能放手,不止是條蟒蛇。”洛韶容閉目,任三清再說再勸,她也不再睜眼,只聽一聲輕嘆後,只餘細密雨聲。

洛韶容藉着師父的名頭,連送了幾日早膳,淳昔是敬重三清的,每次都會吃完,她也問過洛韶容,洛韶容說是魚羹,她也沒再說什麼。

直到有一日,洛韶容沒再來送,此時淳昔氣色好了不少,也沒再噩夢纏身,便撐傘去了師父住處,想着師父做了這幾日羹湯,理應道聲謝。

三清在製藥,瓶瓶罐罐堆了滿地,門邊擺着幾個及腰的插瓶,裡頭是噙着雨水的山花。

淳昔站在門外,過了晌午,三清才踉蹌着撲到門外,扶着欄杆嘔出一口血。淳昔上前扶她,被她拂開,“帶你來時爲師便說過,惹誰都行,唯獨容兒,萬萬不可招惹,她若存心報復你,連爲師也無可奈何。”

“師父教訓的是,這幾日勞煩師父,也勞煩師妹了。”淳昔心裡固然不忿,卻又是自己有錯在先,師妹這些日子又不計前嫌待她極好,不妨好生去道個歉,師妹或許能原諒她。

“嗯?”三清聽她說“勞煩”二字,便又問道:“何謂勞煩?”

淳昔笑道:“勞煩師父這幾日專程做魚羹讓我調養身子,也勞煩師妹每日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