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東山別院裡的膳房。
寒香正手把手地教雲夕用溫水和麥面,兩人易了容的黑臉上都沾了不少白麪,互望幾眼之後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在一邊拿着網布竹篩羅麥面的紅萼轉頭看過來,嘴角浮起一絲譏笑:‘看來這個新來的村女寒香,當真把雲姑娘當成貴族男子竭力奉承巴結……真是蠢笨無比。’
發酵後略帶酸甜味的蜜漿是中原人普遍愛喝的湯飲,除此之外,秦人平常的主食與南疆略有不同:南方人愛吃摻了菜葉一起煮透的菜羹和豆飯,而北地人則更愛吃麥米、高梁等穀物搗碎後加工而成的乾糧。
寒香到了雍城才向風氏莊園的一位亨人學會製做當地人愛吃的湯麪;好在她人很聰明,此時現學現賣,別院之中無人懷疑她並非土生土長的秦人。
雲夕按照寒香所說,拿溫水摻入細篩羅過的白麪粉,不停地揉捏滾動、和成硬而堅韌的麪糰,然後將麪糰託在左手上,對準正在沸騰的湯鑊,右手拿利刀將麪糰削成樹葉大小的薄片;那些面片落成肉湯裡,在沸水中上下翻滾幾遍就變成半透明狀的面葉兒浮到乳白的湯汁上面。
寒香用木勺撈起幾片放到陶碗裡,請雲‘少爺’品嚐,雲夕感覺面片入口香滑,咀嚼之後又極有韌性;高興得眉開眼笑,“妙極!寒香你也嚐嚐,是不是比你們昨天做的好吃?”
“這是自然,少爺聰慧敏捷,哪裡是奴婢能比得上的。”寒香微笑道,眼中卻閃動着深深的憂慮。
如風霖公子所說:雲姑娘不僅全然忘卻了過往,還將秦六當成她生死相依的夫君,甚至不惜爲他洗手做羹、學這些平民婦人才會做的低賤活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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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夕拍了拍剩下的麪糰,小心地放到陶盤中用大碗扣上,“等忍哥哥回來,我再做湯麪給他品嚐……紅萼,把鑊裡這些面盛出來分給院角的侍衛們。”
“奴婢遵命。”紅萼起身盛飯,雲夕則拉着寒香跑出膳房。
素正迎面過來,寒香立刻從雲夕手中掙出手來,裝做嬌羞的樣子,“少爺,您不可如此對待奴婢……”
雲夕恍然大悟,她低聲對寒香說,“你誤會了,其實我也是女兒之身,嘻嘻……”
寒香一幅呆怔之態,雲夕哈哈大笑,“總呆在這園子裡氣悶得很,隨我一起到山腳迎接忍哥哥,按他所說的日程,今天一定會回來的!”
素聞言大吃一驚:王城中人到處都在議論秦王六公子與楚國鳳歌公子成親的大喜事,若是被雲姑娘得知,後果……則不是他能承擔的!
“雲……少爺,忍公子一再吩咐屬下,爲雲少爺的安危着想,不可讓您離開這座別院……六公子很快就回來了,您安心在府中等候可好?”素情急之下,張臂擡住雲夕的去路。
雲夕一揚‘濃眉’,“爲我的安危着想?我既非位高權重的王侯,又未得罪過何方勢力,有誰會與我過不去?”
她看了看自己身穿的白色男袍,“你看,我現在是如此其貌不揚的少年模樣,你們一堆人天天這麼看緊我,是不是小題大做了?!”
素正在着急,一個當值的小侍衛突然笑嘻嘻地走近,“雲少爺,小人一早看見,院子東面那潭湖裡聚了許多銀魚兒,您要不要去捕上幾條,晚上忍公子來了,也好多一道接風的美味……”
“銀魚?”雲夕果然感興趣,“我倒是沒嘗過,快帶我過去看看!”
素瞪了一眼那個擅自和雲姑娘搭話的侍衛,因小侍衛的提議爲他救了急,他也未出口訓斥,便令那人隨他們一起去湖畔。
少年侍衛帶着雲夕、寒香和素來到湖畔,其他的暗衛也很快地跟到附近;雲夕探頭看了一瞬,“哪裡有?你這小哥兒是騙人的吧!”
黑臉侍衛撓撓頭,突然指着湖心的一條船,“興許是被他們的船捕走了!”
在他一指之下,那條船居然很快地向這邊駛來。素警惕地望了一眼,就要勸雲夕回園子。
雲夕卻望着那條畫舫喃喃地道,“真漂亮……不知船上坐些什麼人……素,等船近了,你過去問問能否讓我們上去遊玩一番?”
“雲少爺,還是等公子回來再找船遊湖吧,到時候,公子一定能爲您易下比這船更華麗的遊舫!”素的手指已聚起內力,若是雲夕再不聽勸,他就要用強、把雲姑娘點暈過去,省得他跟得提心吊膽。
素的手指還未指向雲夕的後頸大椎,自己的背後卻中了一擊!
對方的點穴非常高明,素口不能言、人不能動,卻還是如方纔一般直直地立着;他暗暗叫苦,希望雲姑娘能回過頭來看到他的異狀……
黑臉小侍衛點完素的要穴,殷勤地跑到雲夕身前,“雲少爺,小人爲您把船叫過來!喂——快把船駛過來,我們家少爺有請——”
畫舫靠近,船頭站立着兩個廣袖肥袍的高冠男子,“小兒,何事大聲呟喝?!”
侍衛回道,“我家少爺欲借貴船遊湖!會按時辰付銀兩的!”
其中一高冠男子搖頭道,“若是早一些,老夫願意載上你家少爺遊賞湖景;但是此時午時將過,老夫要趕着乘船去下游,換車趕往六公子府吃喜酒,這位少爺眉清目秀,的確是位人材……老夫來日再行結交吧。”
雲夕怔了怔,叫住要轉身回艙的男子,“你說誰?六公子府辦喜宴?”
男子哈哈大笑,“秦六公子嬴忍今日與楚國鳳歌公子大婚,秦王城中人盡皆知,小兄弟爲何耳目閉塞至此?”
雲夕面色瞬間全無血色,她轉頭問素,“是真的麼?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素只能眼珠轉動,無法言語,急得衝擊被封穴道的內力差點走岔。
雲夕只道素默認此事,心中一片酸苦;寒香當然早知此事,她安慰地握住雲夕的手,心中卻在猜測:船上這兩個似乎專門來通傳信息的男子,到底是何人指使?如果是風氏的門人,風霖公子應該會暗中通知她這一步……還有,那個領她們來湖邊的小侍衛……
寒香一轉眼,卻發現那個黑臉小侍衛早就不見了,素自方纔至今站在原地未動,眼中神情古怪至極,莫非是被人制住行動?
她心中慌亂,看到三丈開外散佈着數名侍衛,不知道應不應當叫他們過來爲素解穴。
雲夕茫然了片刻,她只覺得兩耳轟鳴,腦海中一會是月忍脈脈含情的笑容:‘夕兒,半個月後我們就大婚,到時候忍哥哥一定給你一個盛大的婚禮……’;一會兒又是方纔那位男子的譏笑,‘秦六公子嬴忍今日與楚國鳳歌公子大婚,秦王城中人盡皆知,小兄弟爲何耳目閉塞至此……’
“不,我要親口去問問他,我不信!”雲夕突然掙開寒香的手,撒腿就往山下跑去!
寒香立刻追了過去,不遠處的侍衛們見狀跑過來,見素頭領直立不動、眼神古怪,才知被人點中要穴,一人慌忙爲他解穴,哪料到那個小侍衛的點穴手法極爲怪異,一時衝解不開穴道的瘀滯;其他人見雲少爺背影漸遠,匆忙跟了上去,只留一人助素一臂之力。
畫舫漸漸劃遠,兩名高冠男子向船中飲茶的秦五公子稟道,“五公子,屬下看得清楚,被秦六藏在別院中這位少年,當真是位長相出衆的姑娘!看其神情舉止,應當出身不凡,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
秦五冷笑,“我道六弟行事無懈可擊,原來軟肋在這裡……加速行船,本公子還要趕進宮會一會那位風華絕代的六弟妹——熊鳳歌!”
“但願方纔那個小姑娘不要讓本公子失望……最好動靜弄得大些,讓楚臣和父王看清秦六這個假正經的僞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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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王城的中心大街上車水馬龍,執着紅紗燈的宮人們整齊劃一地走在車駕前方,緊隨其後的是乘坐在無篷馬車上吹着笙竽的宮廷樂師們。
滿面春風的月忍和一臉羞紅的楚鳳歌坐在秦王新賜的四驅馬車中,十指緊扣、不時地相視而笑。
月忍的目光從楚鳳歌光潔如玉的面頰和瓏玲浮突的胸前滑過,喉結微微一動,‘用這個絕色的可人兒做餌,捕獵秦五那隻惡狼,實在是可惜了……’
但是想到雲夕那雙紫玉般的清眸和天使般無邪的笑容,他又覺得釋然了:遠古時期,一統九州的軒轅黃帝只因偶得九天玄女青睞,賜下佈陣兵書,便打勝蚩尤得到華夏大地;數百年前,周穆王姬滿西征到崑崙,與西王母春風一度,便得一百五十歲的壽命……自己巧遇天賜良機,可與天下至美的神族公主做一對神仙眷侶——眼下這點犧牲算什麼?
除了月忍夫婦的車駕,後面還緊隨着秦六五位兄長的車馬;秦王爲六子的喜宴豪爽地賜了百壇宮中珍藏的上等佳釀,做爲六子與鳳歌公子的喜宴之用。
秦長公子笑言要到六弟府上喝上一大壇、不醉不歸,秦二、秦三等人自然積極相應,沒想到秦五也跟了過來——他一心想看看東山別院那個小娘子會不會出現,如果手下行事無礙,自然會將那女子順利地帶到秦六的喜宴上……
雲夕跑得如風一般迅速,其實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提氣用輕功穿行已無障礙,但是她並不記得自己身懷高明的武技,只是一味地發力向着山腳下奔跑。
剛剛拐過山路,眼角瞥見侍衛們已追了過來,正好一輛馬車從她身邊經過,雲夕大聲叫住,“喂,載我去城中!”
那車伕等的就是這位女扮男裝的黑瘦女子,立時停下讓她上車,雲夕正要關車門,寒香在後面氣喘吁吁地叫道,“等等我,雲少爺——”
雲夕猶豫了一下,伸手拉她上車;車伕甩響馬鞭,馬車飛快地奔駛而行,侍衛們本不明狀況,還是按照素之前交待地話:在雲少爺三丈遠的地方暗中隨護;此刻見她上了馬車,才心知不妙,拔腿就跟在馬車後面飛跑。
沒用一個半時辰(兩個多小時),載着雲夕和寒香的馬車到了城中心的鬧市上,天色已然昏暗,路邊的店鋪門上紛紛掛起紗燈,遠望如同一串串紅豔豔的珊瑚珠兒;車伕叫住馬匹、大聲問後面車廂中的兩位,“小少爺要去城中哪條街道?”
雲夕驚醒似地回道,“秦六公子府,知道麼?”
車伕呵呵大笑,“知道!知道!今天秦六公子府上大喜,小人也正好去門前看個熱鬧,興許還能搶到幾個喜錢、喜果……”
雲夕眼前一黑,扶住了身邊粗糙的車篷框子;寒香緊張地抓住她的手臂,“雲少爺,我們還是不要去了吧,興許秦六公子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們回去等他解釋……不然,奴婢帶您去個地方,那裡有您的——”
寒香正想勸說雲夕隨她去風氏莊園,她覺得事情來得突然,不知道風霖公子的人有沒有跟到附近;安全起見的話,還是將雲夕帶到風霖身邊爲好。
“別說了!”雲夕痛苦地叫道,“我的頭好痛,你讓我安靜一會兒......”
“哎,到了!小少爺看着像是有急事,就隨便賞幾文環錢吧。”馬車已經拐進六公子府門前的街巷;車伕停穩車,跳下車駕拉開車廂的木門,對雲夕和寒香點頭哈腰地笑道。
寒香摸摸袖袋,找到錢囊,取了十枚銅錢遞給車伕,然後扶着一直打寒顫的雲夕跳下車。
車伕呲牙一笑,趕着舊馬車消失了。
雲夕盯着公子府門廊下飾有‘喜’字和辟邪符文的紅紗燈,眼中也是一片血紅,她正要闖進門,聽到身後的巷口外傳來一陣悅耳的禮樂之聲,提着紅紗燈的一羣宮人正緩步向這邊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