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忍一聽素在前園書房等着,馬上猜到是城東別院有了異狀;想到雲夕,他的心底突突亂動,不顧楚鳳歌關切地眼神,拂袖就往堂外走;狐奴叉手向新夫人行了一禮,匆忙隨公子離去。
兩人一出後園,狐奴就將方纔所查之事一一回報,“稟公子,屬下詢問過兩位執事,他們都說嬴秋公子在一刻前才從花園門口出現,懷裡抱着一個侍女模樣的女子……此時已然出府!”
“侍女?他們可看清那女子是何模樣?可是本府侍女?”月忍停住腳步,狐疑地問。
“那女子一直藏面在秦五公子懷裡,直到臨上馬車之際,老執事無意看到她的側臉,好似喜宴時在明堂門口傳膳的侍女之一;胡執事記得她自稱是新夫人的隨嫁侍女,鳳歌公子命她來前堂幫工的,說一口道地的楚南口音。”
狐奴頓了頓又道,“要不要向新夫人覈實一下此女的身份?”
“不必了!”月忍轉頭望了一眼後園的方向,“本公子倒是小瞧了楚鳳歌!一定是她下令讓那侍女引誘春毒發作的秦五去了花園……今日打雁之人反被雁啄傷了眼!呃,素深夜離開別院所爲何事?”
狐奴辦砸了今晚的差事,便不敢說出雲夕姑娘午後來過府前之事,“他臉色慌張,興許是雲夕姑娘那裡發生了甚麼狀況……”
月忍也不再多問,加快腳步走到書房;素正在房裡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亂轉,見六公子進了門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屬下死罪!”
“說清楚。”月忍示意狐奴到門外守着,以防萬一被人聽到什麼。
素簡短地把雲姑娘在別院聽到公子大婚的事說了一遍,“公子,雲姑娘看到您和楚國公子的喜車進府之後,就瘋一般地跑回東山!只是……她未回別院,一口氣衝上了山頂!屬下沒料到雲姑娘的輕功高明至此,好不容易追到山頂,她卻憑空躍過山頭,一下子落到東城門上方最高的城樓上……”
“屬下叫她,她也不理,侍衛們一經靠近,她就生氣地叫喊,說是誰敢近前她就殺了誰……侍衛們又不敢真的和雲姑娘動手……屬下只得命侍衛們在城牆下好生守着,就火速趕來請公子過去——”
素沒說完,‘啪’地一聲脆響,臉上捱了重重的一個耳光,狐奴在門外聽得心驚膽顫;月忍握緊拳頭,目光如火灼一般盯着嘴角溢出血滴的素,他恨不得此時就擰斷素的脖子,但是他還需要狐奴和素這兩個親信爲他賣命……
月忍閉上眼,定了定神,“走,我們趕去東城門。”
府門大開,秦六公子與狐奴、素各乘一匹快馬向外奔行,得得的馬蹄聲在夜半時分顯得分外響亮。
沒用一刻,一個鬼魅似的黑影從府院圍牆下跳下,落地時毫無聲息;月光之下,可見她面色蒼白、顴骨高聳,正是鳳歌公子的隨身護衛梅姑。
她在楚宮任文夫人的近衛十餘年,桃花夫人被長子誤殺之後,新君命她守護蔡姬夫人;這次鳳歌公子遠嫁,紀太妃實在放心不下,便出面向蔡姬夫人索要楚宮中武技最高的女衛梅姑,做爲女兒嫁往秦地的近衛死士。
蔡姬一向和順,便允了此事,讓宮中女祝用秘術將鳳歌的血滴育蠱種到梅姑心脈上,若是鳳歌公子有難,梅姑也將性命無存。
梅姑懷疑自己晚膳時所食用的豆羹裡混有巴豆,因此腹瀉不止;六公子此時又不顧洞房花燭夜,拋下新婚夫人與侍衛們匆忙出府;她心下生疑、囑咐侍女們守好鳳公子,自己換上修身黑衣、悄悄尾隨於月忍之後。
數十丈的城牆之上,雲夕一身白衣呆呆地仰臉望着天上的羣星;她覺得西方天際的星辰很溫暖,‘那是西官白虎七星的所在……’一個溫醇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雲夕的腦海,她再一細想,卻又什麼也捕捉不住了,腦海中依舊一片混沌……
城牆之下,護城河渾濁的水被夜風衝動,上面輕輕浮飄着一彎下弦月;雲夕茫然四顧,一時忘卻身在何方,那種遺失了最珍貴物事的空洞無力就溢滿身心,“哥哥……”
風霖和羅安、青柏等人剛剛趕到,風霖失去了內力無法施展輕功,費了一番周折纔跟上到處狂奔的雲夕;雲夕所在的城牆下面立着數十位守城門的兵士和月忍的衆多侍衛,又是正當夜半,他們無法明着出現在城牆下。
雲夕在高高的城樓頂上搖搖晃晃的白色身影刺痛了風霖的眸子,他實在無法再忍耐下去,正要不管不顧地從隱身的樹林中衝出、叫出雲夕的名字;一個白色身影在他之前如飛鳥一般躍上城樓!
月忍策馬來到東城門下,遠遠望見一身素白鬍服站在城樓最高處的雲夕:她正擡頭眺望着西方,長髮在夜風中舒捲,美好的側影渡上一層銀光;月華輝照下,就如誤入凡塵的精靈一般,隨時都有可能消逝不見。
月忍跳下馬,一把將身上那襲黑底紅紋的吉服除下,只餘白衣的中衣翩然躍上城牆。
“夕兒,你怎麼啦?這裡風大——”月忍小心地向她走近。
“不要過來!過來我就殺了你!”雲夕如受傷的小獸一般尖叫着,連連向身後退去。
月忍看到她的身形已接近城樓的邊緣,急忙停住腳步,“是我!夕兒,我是你的忍哥哥啊,你怎麼了,快過來!跟我回家——”月忍張開手臂顫聲道。
“忍哥哥?”一絲靈識回到雲夕的眼中,她一下子想起午後在公子府門前看到的一切,“你不是我要找的‘哥哥’,哥哥他不會騙我……不會一邊和我海誓山盟、一轉眼就和別的女子拜堂成親,郞情妾意……”
雲夕忍不住的淚水從眼角滾滾滑落,隨之狂涌的悲痛將理智全部吞沒,只剩深深的絕望。
抹了黑粉的小臉上滑下兩行淚,衝出白白的印痕來,似是極滑稽可笑的模樣;月忍此時卻笑不出來,他見雲夕流淚,胸口也一陣陣地酸楚,“夕兒,我是被逼的,你放心,在我們大婚之前她會消失的,我只會有你一個妻子!”
“你還要騙我!”雲夕聲淚俱下,“我們在一起的幾個晚上,你有多少次是半夜悄悄出去與紅萼歡好?每晚都帶着別個女子的體息回到我身邊……你當真認爲我是傻子?!現在的你,是不是剛剛和你的新婚妻子親熱完?身上還有她的脂粉氣吧……”
“我失去了記憶、忘記了所有的親人……你說你真心愛我……我唯一信賴的只有你,可是你卻一直在欺騙我……對於你,我到底算什麼?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利用價值?!”
月忍怔住,實在無言以對,他沒想到雲夕的感觸如此敏銳,居然早早就知道他那些夜間離開一刻的事情……
兩人相對而望,夜風捲起落葉飄拂來半空裡,雲夕抹了抹眼淚,冷冷地道,“秦六公子,你的承諾就如這些殘葉碎屑、一文不值!我只求你一句真話,我的家鄉在哪裡?我究竟是誰?快告訴我?!”
月忍的背後冒出一絲冷氣,胸中從未有過的慌亂,“夕兒……你聽我說——”他試着靠近雲夕幾步,“夕兒,這些都是假象……你以後會明白的!上神可鑑,我月忍心底、眼底只有雲夕一個女子,雲夕,你看着我,再聽我最後一句!”
雲夕一定神,看到月忍那雙獨特的琉璃色眼眸,頓時意識變得模糊起來……月忍身後天際的星辰閃爍如水光、碎金……他的眸子卻是比盞盞星光更加明亮,深夜之中靜靜地望着她,有無邊的深情和落寞……
雲夕再次被月忍的幽瞳迷惑,心情一絲絲安靜下來,怔怔地向他走近。
“夕兒,玩夠了沒有?這裡冷,我們回家吧?”
“回家?家在哪裡……”
“忍哥哥在哪裡,哪裡就是你的家;你剛纔做了個惡夢,半夜跑出府……哥哥好擔心……這裡又黑又冷,我們回家好不好?”
“惡夢?”雲夕無神的眼眨了眨,看到眼前除了月忍的臉之外,都是一團漆黑,“真的是在做夢啊,我好怕,你別離開我……”
“忍哥哥哪也不去,就陪着夕兒,到哥哥懷裡好不好?”
“好……”
她回答完便頹然倒地,半天的狂奔耗費她太多的體力,此時又被離魂術控制,雲夕一下子失去了意識,瞬間昏迷過去。
月忍反而大鬆了一口氣,離魂術只能用來控制病弱之人和極度信任自己的人,對自己有防備之心的人,離魂術毫無用處,不然他也不必費心思設計秦五了。
雲夕此時尚能被他的幽瞳所控制,那麼在她潛意識裡,還是極爲信賴自己的……
“夕兒,我愛你,這句話是真的……”
月忍抱起雲夕,身子也晃了晃;一整天的辛苦佈局成了泡影,還讓雲夕意外得知他魍魎鬼魅的另一面;施展完離魂術之後,月忍感覺到全身極度地疲乏無力。
素和狐奴見狀也跳上了城樓,素伸出手,“公子,您累了,讓屬下背雲姑娘回別院吧。”
“滾開!”月忍怒喝一聲,“除了本公子,誰也不許碰雲夕一個指頭!”他平了平內息,交待道,“去向城下的守兵說明一下,這位是本公子的師弟,修習內力走岔了經絡,以致於行爲失常,叫他們不要大驚小怪!”
“是,屬下明白了!”素退後一步,低聲應着。
月忍抱着雲夕緩步從樓梯走下城牆,憑地躍上自己的坐騎,“回府!”
“回……府?”狐奴結舌地問道,“若被新夫人知曉了……”
月忍握緊繮繩,“先把雲夕安置在前園,對外還是稱爲本公子的師弟……其他的事明天再說。”
狐奴和素不敢再言,策馬跟在秦六公子身後,飛速向府中趕去。
秦六左手抱緊雲夕,右手提着繮繩,不時低頭看一眼昏睡的雲夕;從素的回報當中,他知道別院那邊已被人盯上,對手居然把內線插到他的侍衛裡面,這讓他異常惱火!沒有人可以全然地相信,他要把雲夕放在自己眼皮下守着。
月忍一行人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空下,風霖從大樹後轉出,他的面孔在月光下顯得更加蒼白,掌心被自己的指尖掐得鮮血淋漓:沒有比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心愛之人被敵人搶走,而自己只能無能地在一邊看着更痛苦的事情……
雖然內功盡失,他的耳性依然超出常人,隱隱聽清了雲夕和月忍在城樓上的對話。
“原來,他是用離魂術控住了雲夕……我錯了,不該讓雲夕留在東山那裡等待青鳥國師……”風霖懊悔錯失在東山別院將雲夕救走的良機。
“少主,我們現在該怎麼辦?”羅安焦急地問風霖。
“先回莊園,派人摸清秦六府中的守衛情況,儘快調集好手將雲夕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