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聖馬丁照顧你的父親,爲了讓遠在中國的你安心,我每一次都會將你父親的情況寫信告訴你。我口述,療養院裡的修女姐姐下筆,每一封信就是這麼來的。
“後來我在通信中漸漸喜歡上了你。平安夜我鼓起勇氣給你寫了一封信,可是我等了很久,你也沒有給我回信。”
“那個時候家族急召我回國,於是我只能找了一個藉口離開。”
“我原本不是這個樣子的,可是族中的長輩強迫我磨骨去皮,換成了現在這個模樣。我也不喜歡自己現在這個樣子,但沒有辦法,我無法反抗族中長輩的威壓。”
“這次我逃來倫敦,本想看一看你的父親就走,沒有想到竟能在這裡遇見你。大概這是老天聽到了我的心願。”
“我不會在這裡待太久,我只想和你好好地生活一些日子。沒想到時間過得這樣快,我想我也該走了。”
……
這夜,閻崶失眠了。
他沒有想到j就在自己的眼前,而且還是他原以爲的“譚書玉”。一切彷彿一個滾亂了的毛球,捋也捋不清。
也不是沒有過懷疑,但嘉穗說的每一個細節都符合他的認知。
事實讓他不得不承認——嘉穗就是j,那個善良而熱情的姑娘,如今卻被家族折磨得戰戰兢兢,卑微如一隻螻蟻。
他覺得心痛又難過。
寂靜的夜放大了感官和情緒,他的心潮久久不能平復。他自然不會讓嘉穗離開他的公寓,畢竟譚書玉已有住所,而嘉穗無家可歸。
此刻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好好照顧這個姑娘吧,哪怕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她一些幫助。
他不否認,他對j存在着旖旎的情思,但這份朦朧的感情並沒有延續到與他朝夕相處的嘉穗,因爲信中的j與現實中的嘉穗存在着很大的區別,一個樂觀明媚,一個卑微而謹慎。
可她們確實是一個人。
到底過去的幾個月中發生了什麼,使得這個姑娘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他不好去問,心內的憐惜卻越發濃烈。
既然他曾戀慕她的美好,那麼他亦有責任擁抱她的創痛。曾經的j於他消沉時給了他溫暖和希望,那麼如今換他來給她依靠和安慰吧。
但願他醒悟得還不算太遲。
今夜失眠的不止閻崶一人,嘉穗亦輾轉反側。
她撒了慌,她不是j。但她根據那二十封信,模擬出了一個j,只求閻封不要識破。
她不知自己這番懷柔的策略能起到幾分作用,但看閻崶的反應,應是接納她了。至少一時半會兒,他不會趕她走。
然而,她心中的不安和恐懼依然沒有消停。只要譚書玉不消失,那麼她時時刻刻便要處在患得患失中。
她下意識揪住了被子,心內的戾氣溢了出來。
譚書玉啊,你快些消失吧。
***
近來,無論理工學院還是文史學院的學生和老師都知道,白弗利教授的關門弟子對艾爾莎教授的得意門生展開了猛烈的追求。
兩位皆是年輕而富有才氣的學子,瞬間博得了許多眼球。連帶着白弗利教授與艾爾莎教授的陳年緋色事蹟也被抖落了出來,叫人津津樂道。
書玉覺得很不好意思,但辜尨卻覺得這個趨勢不錯,全院都知道他的心思,那麼出不了多久,她自己的心思也要掩藏不住了。
圖書館後頭的長椅上坐着埋頭翻着厚厚古籍的書玉,辜尨毫不費力就找着了他的姑娘。
“爲什麼坐在這裡?不進圖書館麼?”他坐在了她身邊。
一提這個就來氣。她擡頭瞪他:“我學習的時候,你可以不坐在我身邊麼?”只要他倆坐在一起,整個圖書館裡的眼睛便都往他們這裡瞄,臊得她恨不得將臉埋到地底去。
他了然地笑起來:“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西府海棠還沒開花呢。”她忿忿,“你也還沒轉正。”
他摸了摸鼻子。唔,這倒是個問題。
書玉正翻着書,忽而想到一件難以啓齒的事情來。她轉頭問身邊的男人:“你……有沒有什麼癖好,比如製造一個……和旁人一模一樣的真人?”
“什麼?”辜尨一愣,沒太明白她的意思。
她只覺得舌頭打了結,索性破罐子破摔道:“聽說你們這些科學怪人,喜歡造一個與自己追求的姑娘一模一樣的人,儲在身邊消遣……”
話音剛落,她的耳邊便傳來了他的朗聲大笑。
“笑什麼啊!”她耳根通紅,“簡都告訴我了,你們這些天天待在實驗室的人品味都很奇怪。”
“我可以抱抱你麼?”男人忽而道。眼前的小女人實在是太可愛了,眉眼皆是他最愛的模樣,連發火的樣子也撓着他的心窩。
她愣了愣,繼而連脖子也紅了:“你不要提這種無禮的要求,西府海棠還沒……”
話還沒說完,她便被摟入了一個乾燥的懷抱。
他的味道撲面而來,清新而好聞,沉穩得令人着迷。
“對不起,我沒有忍住……”他笑着嘆了口氣,“正主都已經在我的身邊了,我又爲何要去造一個贗品?”他的眼裡最容不下沙子,他要的是完完整整的她,無論好的、壞的,他都爲之着迷。而這樣的她是贗品所無法復刻的。
她掙開他的懷抱,羞窘得咬脣瞪他。可在他看來,這一瞪半點威懾力也無,卻盡是勾魂奪魄的旖旎。
“別這麼看着我,不然我想吻你了。”擁抱已無法解他的情思,他只想與她更親近,親密到沒有任何東西能把他們分開。
她怒斥:“辜!”
“尨。”他迅速接上。
她一呆。
他笑了:“喏,辜尨,我的全名。”他在她的草稿紙上一筆一劃寫上了自己的中文名。
辜尨。
“我知道,這個名字沒什麼好寓意,故而我並不喜歡告訴別人姓氏後跟着的名。”他淡道。尨,雜毛狗,這是中土辜家的長輩惡意給他冠上的恥辱——永遠不得入祖籍,永遠低人一等。
他從未與倫敦結識的人主動說過自己的名,她是唯一的例外。他想與她分享未來的人生,所以,他願意將他的所有剖開來給她看,哪怕有些過去並不值得回憶。
身邊的姑娘驀地斂了怒氣。她輕輕摩挲紙上的兩個漢字,繼而擡眸對他笑:“胡說,這個字的寓意明明很好。”
他一頓。
“‘尨’通‘龍’,哪怕在泥沼裡打滾再久,潛淵之龍還是會翱翔九天。”她眉眼彎彎地瞅着他,“我看這個名字很好呀。一個字裡含了兩重含義,賤名亦養活,所以你無論歷經怎樣的兇險都能化險爲夷;貴名押在賤名之後,大意是要你歷經磨礪後方可修成正果。”
“你看,你的名字傲而不驕,貴而不浮,我很喜歡的。”
她眨了眨眼,只見身邊的男人無聲地笑了:“笑什麼,我認真的呢。”
他卻怎麼也壓不住上揚的嘴角:“我也很認真。”
“聽你這麼一說,我好像有點喜歡自己的名字了。”他忍住想要吻她的衝動。她也許不知道,此刻她的眸子璀璨如星輝,險些灼了他的眼。
聽他這麼說,她才放下心來,繼而在他的名字旁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書玉。
“這是我的名字。”她說,“爺爺給取的,古板又無趣。他希望我能成爲一個文化人,養在深院裡頭,做我想做的事就好,外頭的風雨有他和我外公給我擋。”
這一說來,驀地便有些傷感。那兩個遠在大洋彼端的老人,當真爲她操碎了心,他們最憂慮的是在他們百年後,她能不能過得好。
“你大可安心地在你喜歡的院子裡,做你想做的研究,以後的風雨由我來給你擋。”他垂頭抵着她的額角。
她皺了皺鼻子:“你又說大話,我院子裡的西府海棠……”
“知道了知道了。”他好笑地打斷她的話,“你且看,它們很快就要開花了。”
她卻心存懷疑。她知道,那株西府海棠是不會開花的,氣候和土壤限制了它的生長。
這是一個無解的命題,她並沒有指望他真的能令枯樹開花,她只想看一看,他能以何種方式圓滿這個命題。
***
夜半,正在酣睡的亞伯突然被人搖醒。
“辜,你幹嘛……”亞伯睡眼惺忪。他不明白爲什麼他的室友大半夜不睡覺,反倒精神得像只猴子。
“兄弟,拜託你件事。”辜尨站在亞伯牀邊,“幫我把一株因水土不適而不能開花的西府海棠催開花吧。”
“哈?”亞伯瞪眼。
“時間有些緊,這周之內吧。多謝,晚安。”辜尨拍了拍亞伯的肩,趿拉着拖鞋退出了房間。
亞伯:“……”
剛剛那個竄進他屋子的,真的不是在夢遊麼?
回屋躺好的辜尨卻依舊了無睡意。他捧着張稿紙看了老半天,紙上寫了兩個名字:辜尨、書玉。
他越看越覺得這兩個名字很是般配。
按照她對他名字的解讀,他須歷經磨礪方能修成正果。在他看來,他所歷經的那些坎坷,確實爲他贏來了正果——他等來了一個她。
他只願與她,修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