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在倫敦已過了兩月有餘,閻崶往聖馬丁療養院去的次數越來越多。
閻父的狀態越來越差,彷彿那日初見兒子時的好精神頭不過是強撐着一股勁的迴光返照。
老人已無法吐出完整的話,卻還能在迷濛間認出自己的兒子。他拉住閻崶的手,用力而短促地握了握,渾濁的老眼裡一派安詳,卻也帶了幾分憂慮。
人生走到此處,已完滿無憾,只這優柔寡斷的小兒令他憂心。
閻崶回握住老父的手,抿脣而無話。
出得聖馬丁時,天邊吐了魚肚白。閻崶呼出一口氣,竟未料到在這裡一待便是一個通宵。
此時得空,他恍然想起家中還有恩師的外孫女。
一想到那個女孩,他便忍不住蹙眉。近日來兩人相處得還算融洽,可他能感到她的心思依舊浮沉不定。她表面上聽話而乖巧,實則有自己的主意,且並不因他的規勸而改變。
他想了想,忽而做了個決定。去她所在的學院看一看吧,看看她在老師同學面前是什麼樣子的,再決定是否需要向謝知遠彙報這個姑娘無心向學的事實。
此刻正是清晨,從聖馬丁走到學院,正好能趕上她的第一堂課。
說走就走,他攔了一輛馬車,報了學院的地址。
時間估算得很準,閻崶抵達小禮堂時首課的鐘聲正敲響。他看過她的課表,很快便找到了那間中型的階梯教室。
教室裡近百名學生已坐定,等着教授開講。閻崶在後排尋了個角落的空位坐下,目光逡巡在學生間,尋找譚書玉的身影。
卻未料,那個姑娘並不在這些人中。閻崶忍不住蹙眉,他沒想到她還學會了逃課。
正在他的情緒越來越差時,臺上的放映機喀地啓動了。
膠捲機旋轉着,將幾件歷史古物投放在黑板上的巨大幕布上。閻崶眯了眯眼,一眼便認出了那些古物正是中國古代的瓷器。
同時,他也認出了幕布前的女孩。
譚書玉。
原來她之所以不在座位上,是因她一直在講臺上。
看樣子今日由她來做開課的報告展示。閻崶收起情緒,挑眉看她如何展開這個報告。他領教過她的英文,日常交流尚且磕巴,又如何能駕馭得了充滿學術詞彙的報告?
然而,譚書玉開口的剎那,閻崶不禁狠狠一震。
悅耳的英音,順暢的表達,晦澀的學術詞彙信手拈來,卻又解釋得深入淺出。看得出主講人很有天賦,且平日裡一定是下了苦功夫的。
閻崶驚愕極了。一個人的語音語調以及學術水平不可能在短期內發生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臺上的那個人確實是他所見的那張臉,卻完全與他所認識的“譚書玉”毫無相同之處。
臺上的女孩落落大方,優雅而自信,在談及自己研究的領域時顯得專注而迷人。
而閻崶所認識的譚書玉,雖乖巧卻端莊不足,且時不時顯露出怯怯的神態,於很多事情上缺乏自信。
他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她平素在家裡的表現全是裝出來的?
一時間,閻崶如坐鍼氈。短短的一堂課,他卻彷彿過了一個世紀。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課,他正要上講臺將她揪下來,卻見她仍和導師及同學詳談甚歡。
又等了許久,終於等到教室裡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上了講臺。
譚書玉正在收拾材料。看到他的剎那,她水似的瞳仁裡閃現了一抹驚訝,但很快,她又恢復了禮貌而淡然的模樣。
“閻崶。”她微微點了點頭,“我見過你,聽說外公讓你來照顧我。”
閻崶定定地看着亭亭玉立的纖細姑娘,恍惚間彷彿覺得看到了謝知遠。
這個姑娘身上隱隱帶着謝知遠的氣質,遇事不亂,溫文有禮,四兩撥千斤便將大事處理得妥妥當當。
只這一個照面,便令閻崶折服。謝老確實沒有誇大,她當得起老人家的驕傲。
閻崶了悟,眼前的這個人,與他家中的那位絕對不是一個人——
學識和語音可以僞裝,但氣質不能。
且這位和善的姑娘並沒刻意掩藏什麼。
“譚書玉?”閻崶問。
書玉點了點頭,心內卻有些忐忑。她沒想到竟然在這裡遇到了閻崶,實在有些突然。閻崶數月不出現,她以爲他已回了國。
“你可有孿生姐妹?”閻崶又問。然而話一出口,他就覺得莽撞了。譚書玉是獨生女,哪裡來的姐妹?
書玉愣了愣。爲什麼最近大家都關心她有沒有孿生姐妹?
“沒有。”書玉搖了搖頭,“爲什麼這麼問?”
閻崶啞然。此刻他若告訴她,他認錯了人,將一個與她長的一模一樣的人認作了她,她該覺得他滿口謊話吧。
書玉並不打算糾結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她力圖委婉地表達自己的意思:“我一個人在這裡適應得很好,老師同學都很關照我,我的室友也很可愛。你不用擔心,儘可回國去吧,爺爺和外公那裡我會去解釋。”
她的眼裡閃了幾分歉意:“給你添麻煩了。”
閻崶竟不知該怎麼反駁。若他強行要求她搬到他的住處,只會顯得他無禮而蠻橫。
“方便帶我去你的住處看一看嗎?順帶拜訪你的室友?”閻崶道,“總歸我親眼看一看纔好放心。你也不用有負擔,此番來英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辦,照顧你只是順帶。”
一番話令書玉的心微微安了下來。既然閻崶還有別的事,那麼自然不會日日約束她的行動,也不會與謝知遠打小報告,這真是再好不過了。
“好。”她笑了,“待我回去與我的室友們說一聲,做好準備邀你來作客。”
閻崶難得地柔和了眉眼:“榮幸之至。”
***
“辜,那天晚上mr.x找你做了什麼?”亞伯一邊整理實驗器材,一邊問辜尨。
“沒什麼。”辜尨翻閱實驗記錄,頭也不擡地答。
“真沒什麼?”亞伯狐疑。和大佬級的前輩獨處,真沒擦出什麼火花來?
“你覺得能有什麼?”辜尨忽而頓了頓,掀起眼皮看了亞伯一眼,“我看你小子最近不大對勁啊。神神秘秘的鼓搗什麼呢?我讓你把那個活體細菌銷燬,你不會還留着吧?”
亞伯登時緊張了起來。他當然沒有銷燬。那麼可愛的小彩虹,他怎麼忍心銷燬?
且最近他偷偷對小彩虹做了幾組實驗,有了極爲令人震驚的發現。
這個活體細菌似乎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只是這個功效發揮的過程有些曲折。
他將細菌的提取液注入了白鼠體內,起初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現象發生,只是小白鼠對細菌產生強烈的排斥反應而死亡。
但怪事發生在白鼠死亡之後。
原本已失去生命體徵的實驗體再度恢復了生機,而這個復生的生命體並沒有正常生物應有的生命體徵,比如心跳、呼吸,但奇異的是,白鼠的血液鮮活且正常循環。
此外,“活”過來的白鼠有了一定的自我癒合功能。其皮下組織異常活躍,能迅速對傷口進行縫合、再生。
彼時,亞伯拿着記錄筆的手是顫抖的。他暫時不知道這個活體細菌意味着什麼,但他想到了中世紀傳說中的吸血鬼——換血後,先死後生,再而不死不滅。
他不敢將這個實驗結果告訴辜,否則辜一定會強行將這個古怪的東西銷燬。
爲了保護他的小彩虹,亞伯努力維持淡定的面部表情,生怕被辜尨看出了端倪。
然而亞伯所不知道的是,辜尨纔沒有這閒工夫管他的面部表情。辜尨心裡正想着那夜mr.x的古怪舉動。
那個前輩確實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情,只與他聊了聊,並和他過了招。
是的,mr.x與他握刀過了幾招。他破掉了mr.x的六招刀式,在第七刀時他故意放了水,假裝落敗。他猜不透這位前輩的心思,自然不敢將自己的家底全部抖露出來。
mr.x收了刀,溫和地看向他:“我從很早就關注你了。第一次是在國王十字街賭場,後來更多的是在賭刀場,當然,這些你都不知道罷了。”
辜尨身形微微一僵。
“我很欣賞你,今夜你的刀術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期。”mr.x說,“我也沒想到,你還是皇家實驗室的科學家。這樣算起來,你是我的師弟。”
“來我身邊怎麼樣?皇家實驗室能提供給你的條件我能給你雙倍,只要你能幫我破除一套刀術,且助我研究一種東西。”
mr.x的語音充滿了誘惑,但辜尨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謝謝前輩的好意,我自知自己幾斤幾兩,怕是達不到前輩的要求。”
mr.x笑了,繼而用中文道:“很久沒有回故土,竟有些不太適應漢文委婉的行文和說法方式了。”
辜尨暗自震驚。這位在倫敦生化界極富盛名的前輩竟是中國人。
“沒關係,我給你時間思考。你什麼時候想來,我的大門永遠爲你敞開。”
直到今日,他也沒有回頭找mr.x的念頭。那個人深不可測,思想大膽而詭譎,實在不是合作的好夥伴。
“辜?”亞伯戳了戳室友的肩膀,“你這一頁看了得有半個小時了吧。”
辜尨倏然回神,啪地合上數據本:“收工。”
亞伯看了看牆上的掛鐘:“這才幾點……”
“我要勻出時間追老婆,你不懂。”辜尨脫下白大褂,披上大衣就往外走。
什麼也不懂的亞伯:“……”
***
傍晚,閻崶打開了住宅的大門,迎面撲來一陣飯菜香。難得家裡的這位“譚書玉”今日早早地回了家。
“你回來啦。”嘉穗端着飯菜從廚房裡走了出來,笑眯眯道,“今天我逛到了一家華人超市,買了些菜,你嚐嚐好不好吃。”
閻崶拖下大衣,狀似無意道:“你很經常在外閒逛?”
嘉穗一愣,繼而訕笑:“也沒有……就是學習壓力大的時候會去外面走一走。”
“今天我去了你們學院。”閻崶忽而覺得疲憊,“正巧見你上臺做了展示。”
嘉穗手一抖,筷子掉落在了桌上。
閻崶只當沒看見,繼續道:“先前我說錯了,你並不是無心學習。相反,你學得很好,我很欽佩。你能再跟我說說今日展示的內容嗎?我對第三幕的漢代史很感興趣。”
嘉穗面色發白:“吃飯的時候不談學術吧,多敗興……”
閻崶拉開椅子坐了下來:“學術怎麼能算敗興的事呢?今日我在臺上與你聊了聊,那個時候你可不是這麼說的啊。”
沉默在飯桌上蔓延。閻崶卻極有耐心,等着嘉穗的迴應。
許久,飯桌對面的女孩開了口:“我不是譚書玉。”
“我叫嘉穗,曾經我用名字首字母j與你通了半年的信。”
那一刻,彷彿世界靜了音,閻崶的心臟忽地停止了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