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室吊頂的電燈泡忽閃忽閃,亮得分外刺眼。
亞伯撓了撓臉,後知後覺地想起來,眼前的小羊羔好像是辜預定好了的。所以他們倆在實驗室裡互訴衷情被他打斷了是麼?
面對辜冰涼得彷彿要凍死人的目光,亞伯的腦海裡驀地閃現了一股強烈的——
興奮!
啊哈,你小子也有吃癟的時候,簡直太帶感了!
辜尨的眉頭皺了皺,他敏銳地感受到,他那蠢室友的表情不大對。
怎麼回事,難道他眼神裡傳遞的信息還不夠明確麼?但凡有腦子的人此刻都應該靜悄悄地消失,且善解人意地關上實驗室的門。
但顯然,亞伯不準備靜悄悄地離開。
“譚,好巧啊!你是第一次來這裡吧,我帶你參觀一圈怎麼樣?”年輕的日耳曼人熱情洋溢地對着亞裔女孩道。
辜尨:“……”
書玉呆了呆,正想找個理由拒絕,卻聽到亞伯興致勃勃道:“來啊,帶你看看我的初戀麗貝卡!”
初戀?書玉迅速地掃了一眼實驗室,入目的是標準的小型實驗室規格,沒可能藏得下第四個人啊……
正疑惑間,她瞥見亞伯打開了櫃子的門並把腦袋探進了櫃子深處的一個小暗格。
書玉的臉色登時有些發白。她不受控制地想起前些日子簡曾在夜聊中提起過這些臨界於天才與瘋子之間的科學家。據說曾經有一位生物系的大老爺,將愛人分屍並製作成二十六個標本藏在皇家實驗室的某個角落。
文史系的姑娘們皆對這些衣冠楚楚、才華橫溢的年輕先生們又愛又懼。
愛他們英俊的外表和天才的頭腦,卻懼他們藏在紳士風度下不爲人知的扭曲陰暗面。
辜尨瞅着身邊姑娘變化莫測的臉色,忽然覺得有些不妙。這還沒把姑娘追到手呢,別先給嚇跑了。
他輕咳一聲,正準備吸引書玉的注意力,卻聽亞伯一聲驚喜的歡呼:“找到了!”捧着個巨大的培養皿衝這邊顯擺。
與此同時,辜尨明顯地看到自己心儀的姑娘下意識往後退了兩小步。
這兩步退得很有深意,不僅拉開了她與亞伯的距離,也拉開她與辜尨的距離。
男人的臉色當即黑如鍋底。
“嗯……我的室友在圖書館裡等我,我覺得可能我得先走……”書玉斟酌着字句,越發覺得這實驗室陰森且駭人。
然而她還來不及邁開腳步,卻陡然被攬入了一個懷抱。
身後的男人緊緊地扣住她的腰,令她動彈不得。
辜尨低頭瞅着懷裡驚慌失措的小女人,不由揚了揚脣角。開玩笑,怎麼能放她走。若這一次放她走了,只怕她再也不會來了。
“走吧。”男人笑得溫柔又斯文,“今日亞伯見了我的初戀,我們也該見見他的初戀。禮尚往來,你說對不對?”
書玉一雙水眸瞪得滾圓。她說不對,他就會放開她麼?這個看似慵懶的男人,骨子裡分明是個喜歡掌控大局的人。
“別緊張,他的初戀可沒有我的漂亮。”
低沉的笑聲在她耳畔響起,她卻顧不得害羞,忿忿地一拳搗向他的心窩。
男人眼中微訝,很快漾上了幾分欣喜。不錯,她不跟他客套矜持了,這小貓撓似的一拳他受得心甘情願。
他卻還要單手捂胸,神色痛苦地□□:“……好疼。”繼而滿意地看到姑娘的眼裡露了幾分愧疚和不忍。
“喂!你們在幹什麼呢!”亞伯委屈的聲音傳了過來,“可不是每個人都有榮幸見到我的麗貝卡呢。”
哼。竟然被冷落了。
書玉掙不開辜尨的胳膊,只好偎在他懷裡與亞伯的麗貝卡打了個照面。
卻見亞伯將培養皿放在了離他們最近的顯微鏡下。
“看吧,這就是我美麗的姑娘。”亞伯自豪地眯起了眼。
書玉愣了愣,繼而湊近目鏡往裡瞧。
鏡頭下,是一片鮮亮的鵝黃色纖維。每一根纖維有節奏地跳動着,彷彿正在呼吸。
忽然,那團纖維動了動,似乎翻了個身,露出了另一側略深的橘黃紋理。書玉驚奇地瞪大了眼。
辜尨笑了:“這是亞伯剛進組時獨立培養出的第一個細胞。”
細胞?書玉咂舌。她第一眼以爲是漂亮的棉花糖,卻沒想到是一個跳動的小細胞。
“我的麗貝卡可愛吧。”亞伯笑得一臉盪漾。
原來這個小東西就是麗貝卡。書玉微嘆:“美極了……”
她不禁多看了亞伯一眼,沒想到這個傻兮兮的單細胞生物還有這樣的一面。
辜尨卻不樂意了,擋在亞伯面前道:“你喜歡的話,我可以給你養出來一打細胞,不帶重樣的且絕對比他的好看。”
亞伯炸毛:“辜,我的麗貝卡是最美的!這是組裡公認的!”
“那是因爲我平時不屑培養這些……”
書玉好笑地看着兩個幼稚園科學家一臉嚴肅地拌嘴。
“時間不早了,我要走了。”她說。
果然,辜尨的視線轉過來了:“我送你。”
“不用。”她搖了搖頭,“我和簡一起來的,她在圖書館等我呢。”
她看着滿臉失望的男人,不禁暗自偷笑起來。
“我送你去圖書館。”男人堅持。
她無辜道:“可是你還有實驗沒忙完呀。”
辜尨當機立斷:“亞伯不是來接我的班了麼,剩下的交給他。”
亞伯:“……”
單純的日耳曼小可憐捧着他的麗貝卡,就這麼目送自己的室友攬着小羊羔走遠了。
他僵硬地扭轉脖子看了看剩下的實驗,瞬間揪緊了頭髮。剩下的是實驗中最關鍵的部分,也是最難的部分,所以組裡的人留給了辜,所以現在這個最慘絕人寰的任務落到了他亞伯的頭上?
“辜!辜!你回來啊!這個部分我做不了,會失敗的……”
***
實驗室離圖書館很近,不過半息便到了。
書玉掙開辜尨的鐵臂,義正言辭道:“我們現在的關係不適合摟摟抱抱,下次你要注意一點。”
辜尨從善如流地鬆了手,笑道:“那麼我們現在的關係可以進行更深入的接觸了麼?”
書玉眨了眨眼,看似不經意道:“你對女孩子,都這麼隨意嗎?”
冤枉,天大的冤枉。他啞了啞嗓子,一時不知該怎麼辯白。
“沒有。”他說,“你是我追的第一個姑娘。我沒有經驗,但我有足夠的誠意。”
她的心微微跳漏了兩拍。薄暮下,男人坦坦蕩蕩地站在大樓前,眼裡的感情直白而簡單。
譚復和謝知遠千方百計爲她介紹的世家公子,各個委婉含蓄,矜持體面,卻沒有一個這樣直率地向她表白過心跡。
他們顧忌她的家世,又垂涎她的家世。當感情捲入了利益,一切都變得不純粹了。
這一比較,越發顯得眼前的男人難等可貴。
“你瞭解我嗎?就說要追我?”她微微挑了挑眉,“你連我的全名是什麼都不知道。”
他笑了:“我喜歡的是你的人,你的名字、你的過去對我並不重要。我想要的是你的現在和將來。”
“如果我是心腸歹毒、最會僞裝的人,只不過把你耍得團團轉呢?”她挑眉。
他淡定道:“你不是。”
她氣結,又道:“我揹負了鉅債,逃亡來英,你願意和我一起承擔麼?”
“沒關係,自打見了你,我已留意攢了積蓄。若還不起,那正好,我們二人浪跡天涯,我帶你走遍五洲大洋。”
“我在國內有未婚夫。”她不甘落了下風,口不擇言胡說八道。然而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既有未婚夫,又爲何與旁的男子曖昧?
這便是品行不端。
她下意識去看他的反應。
他微微一頓,繼而淡道:“既未婚,那我便有機會。我活了二十多年,頭一次這麼想要一件東西,萬萬是不會輕易認輸的。大不了將你擄了,金屋藏嬌。”
她驚訝地瞪圓了眼。明明是最斯文有禮的姿態,卻說出這樣霸道流氓的話來。
“你就沒想過,我會不願意麼?”她問。
他望進她的眼:“那你願意麼?”
她語塞。
他卻眯起眼笑了:“我不知你在擔憂什麼,但請給我一個機會吧。”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她的心臟跳得越發劇烈,頭腦卻奇異地冷靜了下來。
她若和他在一起,便要面臨譚復和謝知遠的考驗。她不知他能否經得住兩個老頭子的打壓。
可她卻不得不直面自己的真心。她喜歡他,喜歡得莫名而瘋狂。
倘錯過他,她一生都不會開心。
但就這樣輕易地答應他,她也做不到。
那便給他們二人一個機會吧。若他是個心智堅定的人,那麼她便與他一同面對日後的風雨。
若他並不如表面上的執着,那麼她便早日收心,快刀斬亂麻。
“好。”她說,“如果你能讓我院子裡的西府海棠開花,我便考慮與你在一起。”
風帶來了暮色的餘溫,他展眉笑得燦爛而朝氣:“好,一言爲定。”
***
皇家實驗室大樓的燈陸續熄滅,唯生化系專用的小實驗室依舊亮着燈。
亞伯打着呵欠從廁所裡出來,很不情願地推開實驗室的門正準備往裡走。
門內一陣冷風吹得他一哆嗦。咦?他出去前記得窗子是關着的,哪來的風呢?
正對着門的窗戶開了一條大縫,夜風呼呼地從那條縫裡灌了進來,窗簾被打得啪啪作響。
亞伯的瞌睡蟲嗖地跑了個乾淨。
不太對勁。
他環視了一圈。周遭靜悄悄,與他剛剛離開時並沒有什麼肉眼可觀的區別。
但他知道,不一樣了。顯微鏡被挪動了1.5英寸,培養皿和稱量瓶的位置也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原本豎立在杯沿的膠頭滴管傾斜到了另一側。
就在剛纔,有人來到了實驗室。
不會是辜。如果是辜,那麼他一定會接手把實驗完成。但若不是辜,又會是誰呢?
正在亞伯百思不得其解時,他手邊的培養皿似乎動了動。
寂靜無聲的夜裡,實驗大樓半個鬼影也不見。
亞伯驚悚地望着桌上的培養皿。那是他的麗貝卡,可愛而美麗,從來不可能有掀動培養皿的力量。亞伯也從未見過其他的細胞有這樣的怪力。
他穩了穩心神,將裝着麗貝卡的培養皿放在了顯微鏡下。
對好焦距後,他的瞳孔驟然緊縮。
鏡頭下的鵝黃色細胞膨脹了數倍,體內有彩虹紋樣的東西源源不斷地往外暴漲。慢慢地,那團彩虹將麗貝卡一點一點吞噬。最後,素雅的淺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豔麗而流動的彩虹光。
他的麗貝卡,死了。
可是他的感傷已被巨大的震驚和激動所取代。他培養出來的麗貝卡之所以被整個實驗組冠上美名,不僅因爲她的外形,還因爲她的活性——麗貝卡實現了同種質細胞活性的突破。
而此刻,吞噬麗貝卡的東西比她更具有活性,且超越了她十倍不止。
那個神秘的彩虹,不具有任何基礎細胞的特質,卻已經接近完整生物的活性。
亞伯的大腦飛速運轉,他的眼裡溢出了狂熱的光,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也許,今夜他發現了一個新物種。
窗戶縫隙的冷風忽地又灌了進來,吹得年輕的科學家一愣。可是,這個物種如何能憑空出現在他的培養皿中?
還是說,有人刻意將它和麗貝卡放在了一起,好讓它“被”發現?
他不禁脊背一涼。
夜風依舊呼呼地灌進實驗室,吹得靠窗的文件嘶啦啦地翻頁。亞伯走了過去,企圖關上窗子,卻在窗臺上發現了一枚古舊的男士袖釦。
就在這時,喀拉一聲,實驗室的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