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雅爾孛額見趙傳薪的情緒似乎很穩定,就嘆口氣說:“人莫心高,自有生辰造化;命由天定,何須巧設機關?”
趙傳薪點頭:“對對對,想多了都是問題,做多了都是答案,對於洋鬼子幹就完了。”
巴雅爾孛額:“……”
自己真是這個意思嗎?
他是想勸說趙傳薪少造殺虐。
他說:“在達拉若爾,人們殺馴鹿的時候,要披上熊皮,讓馴鹿以爲是熊吃了它們。可見,長生天並不喜歡殺戮,殺戮要有目的,需要被粉飾。”
“不。”趙傳薪搖頭:“這隻能說明長生天和馴鹿一樣容易被人糊弄。”
巴雅爾孛額:“……”
趙傳薪將轉輪手槍塞給了巴雅爾孛額,走到車廂門口,拉開車門,撇頭看了一眼巴雅爾孛額和周學熙,臨走前,他對兩人眨眨眼:“相信我,有些人記吃不記打,待會兒你們會大吃一驚的。”
說罷,跳了下去。
兩人驚呼一聲。
別看列車跑不快,可尋常人等跳下去還是會受傷。
兩人拉開車窗,伸頭向外看,卻發現已經不見了趙傳薪的身影。
等趙傳薪一離開,車廂裡靜默了一分鐘,人羣炸鍋。
一羣洋人,紛紛打開車廂玻璃向外張望,徹底確信趙傳薪已經離開,有人發出劫後餘生的嚎啕大哭,男女相擁因他們還活着喜極而泣、並暗自裡發誓下輩子彼此珍惜。
只是能不能堅持就不一定了。
可一旦心裡巨大的恐懼消失,隨之而來的是憤怒。
“法克!此事沒完!”
“這個魔鬼,必須受到應有的懲罰!”
“謝特,氣死我了,剛剛我就快要忍不住動手殺了他……”
巴雅爾孛額和周學熙無語的看着一羣跳樑小醜。
這時候來能耐了是吧?
他們不看還好,一看反而吸引了車廂裡衆多洋人的注意力。
開始有人起身,不懷好意的包抄過來。
這讓周學熙不淡定了,他也跟着起身,警惕的看着他們。
巴雅爾孛額卻是想起了趙傳薪臨走前的話。
“你們,就說你們兩個中國人,既然伱們認識他,我勸你趕緊交代此人身份。”
“對,骯髒的野蠻人,什麼時候你們也敢傷害我們法蘭西人了?”
“我們德意志不容冒犯,我要讓你們付出代價。”
“沙皇會讓你們這些該死的中國人統統上絞刑臺!”
見他們虎視眈眈,不懷好意的包圍過來,周學熙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巴雅爾孛額。
既然此人能和趙傳薪混在一起,想來也有些本事,能保護自己周全吧?
對,一定能。
巴雅爾孛額緩緩起身,手裡還握着趙傳薪給的那把轉輪手槍,但裡面其實只剩下了一顆子彈。
他並沒有舉槍,轉頭心平氣和的對周學熙說:“記得他剛剛離開時後說的話麼?我勸他少殺生,他說洋人會令我們大吃一驚,現在一語成讖。”
周學熙身體一震。
他在報紙上看過有關趙傳薪的報道,也聽父親說過趙傳薪,且趙傳薪在一些區域的百姓中名聲如雷貫耳。
但此前他一直認爲趙傳薪嗜殺成性,背地裡多有詬病。
如今看來,他卻認爲趙傳薪是真的懂洋人,趙傳薪對洋人的屠戮是有原因的。
這些狗東西,真的是記吃不記打。
所以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但即便明白了,現在該當如何?
巴雅爾孛額對包圍過來的洋人淡淡道:“在達拉若爾,鄂溫克人馴鷹,他們會在希楞柱上掛着搖車,將鷹放在其中。馴鷹人連着搖它們三天三夜,每當鷹以爲結束,他們又會開始搖晃。知道這是爲什麼嘛?”
一個懂漢語的洋人獰笑:“少跟我故弄玄虛!你們必須爲這裡發生的慘劇付出代價。”
巴雅爾孛額搖搖頭,自顧自繼續說:“馴鷹人說,如此做,鷹會忘記自以爲是的驕傲,忘記它們的天空,習慣和人生活在一起。你們現在就是自以爲是的鷹,馴鷹人是你們恨之入骨的那個人,而我們二人就是搖車。你們可以破壞搖車,但相信我,馴鷹人沒有走遠,他會回來變本加厲搖晃你們。”
那洋人的腳步一頓,回憶起被喜怒無常的趙傳薪支配的恐懼,色厲內荏道:“他已經下車,我們遠走,他找不到我們。”
周學熙生怕這些身強體壯的洋人羣起而攻,那他們兩個老傢伙肯定不敵。
他趕忙說:“相信我,在大清,尋找一心想逃的大清百姓不易,但尋找洋人卻輕而易舉。”
洋人面相不同,穿着格格不入,言談舉止更是容易辨認。更何況,他們的生活區域終究是有限的。
洋人聞言,猶豫了一下向後退去,好懸被走廊過道的屍體絆倒。
看見屍體,他更怕了。
他囁嚅道:“要不,我們致電清廷的外務部,讓使館交涉,反正他們兩個老傢伙並非兇手。”
巴雅爾孛額長鬆一口氣。
周學熙如釋重負的看了一眼巴雅爾孛額:“難道你我真是趙……叔父留下的搖車?”
巴雅爾孛額露出了個釋然的笑:“搖車身份,會令你心生不滿?你應當比我更瞭解他,你認爲他會被洋人拿你我性命要挾嗎?”
反正巴雅爾孛額不認爲趙傳薪會有所妥協。
周學熙打了個激靈。
他忽然回憶起,似乎報紙上有報道過,在趙傳薪還沒這麼出名的時候,他說過一句話:洋人殺我一人,我殺洋人十人,有種儘管來殺。
如此說來,兩人確實都可以去死,但洋人必然會付出十倍代價。
……
喀喇-沁王府中,河原操子已經收到了青木玄春和橫川義郎身死的消息。
她匆匆去了守正武學堂,見到了吉田四郎。
“吉田君,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我覺得我們在KLQQ的任務應該結束了。”河原操子面色嚴肅的說。
當初日俄戰爭時,能在沙俄的間諜和勢力圍剿中,安然走到今天,她一介女流靠的不是武勇,而是謹慎和謀略。
當時有王府做她的後盾,在各種勢力中周旋,才得以倖免。
但目下的形勢,比當初還要詭譎。
因爲不但青木玄春和橫川義郎死了,據學生傳來的消息,涼州城內也很久沒有藥房駐點的消息傳來。並且,最近還颳起了一陣妖風,草原上到處傳着日本人殺西洋傳教士的謠言。
有一張她看不見的大網,自西向東,似乎正在向喀-喇沁-王府包圍,慢慢收緊口子。
只能說喀喇-沁-王府這手牌太好用,吉田四郎不捨得放棄。
他說:“你的學生何慧貞,她就安然無恙,所以我認爲我們依舊很安全。畢竟我們有王府做後盾。”
河原操子的大圓臉上露出了些許不滿:“如此,請給我那個大人物的聯繫方式,我要和他直接聯繫,向他說明情況並請示。”
“大人物的身份只有我一個人掌握,這是爲了你們的安全着想。”吉田四郎諱莫如深:“安心等待命令,如果你可以回國,大人物會告訴我的。”河原操子十分不滿的離開了守正武學堂,出門後,摸了摸藏在腰帶裡的手槍,感覺到稍許安心。
她有些胖,肚子突出來,所以只需要調整腰帶,便能讓人看不出她藏了槍。
她走路很慢,髮髻很高,邁着小碎步,肥碩的屁股左搖右擺,引起了不少漢子的矚目。
清朝以瘦爲美,但主要是白瘦美這個級別瘦起來纔好看,這種瘦甚至蔓延到腳上。
但是,對於平頭百姓中的婦女,能胖起來的寥寥無幾,通常黑瘦黑瘦且皮膚粗糙,吃不飽穿不暖的如何胖?
反而像河原操子這種白胖、皮膚細膩、臉如滿月的女人,也能有一定的擁躉。
河原操子自知她的面相平平,沒什麼優勢,但能得到KLQQ這些百姓的關注還是很高興很得意的。
只是要想辦法,儘快結束此間任務,趕緊回日本才安全。
……
因爲時間已經挺晚了,當天只是打聽到了開平煤礦所在之處,然後趙傳薪去了當地有名的裕盛軒吃飯。
趙傳薪就喜歡這種人氣旺盛沸沸揚揚的場所。
進門後,對店小二說:“就我一個人,找個靠窗的好位置,上四道招牌菜。”
店小二竟然有些倨傲:“客官,您來的晚了,靠窗位置桌大凳多,已然被佔。”
裕盛軒的生意好,人羣熙攘,趙傳薪起初也沒在意,就說:“那就上二樓靠窗位置。”
“呦,客官,二樓全是雅間,更是一個也無。”
趙傳薪聽出來有些不對勁兒,指着一樓靠窗位置說:“那不就空着呢嗎?”
店小二翻了個白眼:“那裡不成,待會兒有幾個洋大人和一個外地來的道臺會在那裡吃飯。”
“洋大人?”趙傳薪樂了,不過他這次沒有發作,而是挑了個居中的小桌坐下。
店小二看他雖然人高馬大,衣着光鮮,但並沒有提自己的背景,於是更加輕視。
他昂着頭顱,鼻孔朝天說:“要知道,咱們裕盛軒,曾爲皇帝老子烹飪佳餚,還得了十兩銀子的賞賜。咱們店往來皆貴人,能在飯時得一位置,那是需要運氣的。”
趙傳薪點點頭:“你說的沒錯,我看出來了。但即便如此,也不是你裝逼的理由。看看你那死出,快牛逼出裂紋了。別墨跡,趕緊報菜名。”
店小二:“……”
你說他驕傲吧,他是真驕傲。
但即便再驕傲,他就是個服務員。
被趙傳薪語氣平淡的一通嘲諷,雖然氣憤,卻也不敢真的造次。
畢竟酒樓生意再好也是做生意,與客人對罵是絕對不允許的。
他只得忍氣吞聲的說:“二龍戲珠、玉帶蝦仁、合腹龍珠、金鉤玉柱、普酥鯉魚、白玉雞脯、棋子燒餅,鴻鵠肘子……”
趙傳薪默默聽着,將那些從名字上看不出食材的全部放棄,最後篩選出四菜一湯,也不問價格。
店小二咬牙切齒的想要轉身去後廚通報,趙傳薪手指頭扣了扣桌面留住他,語氣溫和麪帶微笑的對他說:“客官長客官短,客官卡粘痰都一大碗!以後切記,不要跟客官裝逼,沒什麼用知道嗎?你他媽年紀一大把了還是個店小二,裕盛軒再牛逼也沒有你的股份,你應該悲哀纔是,而不是跟客官裝逼,懂了嗎?”
店小二通常嘴皮子是很溜的,但趙傳薪一番話讓他啞口無言,有氣還偏偏只能往肚子裡咽。
他腮幫子弩着,氣鼓鼓說:“知道了。”
“行,滾蛋吧。”
店小二灰溜溜的弓着後背去了後面。
趙傳薪看的一樂:麻痹的,老子是前列腺位移玩家,沒事跟老子裝什麼逼?
就這樣的人,打斷他的腿再給一副柺杖,他都得感恩戴德讓他能重新上路的選手,趙傳薪都不惜跟他一般見識。
只是顯然店小二也用自己的方式報復了趙傳薪——延遲上菜。
旁邊一桌桌的菜都上來了,唯獨趙傳薪這裡桌面空空如也。
趙傳薪也不急,他取出了一個瓶子,裡面裝着格瓦斯。又拿出了草原上帶來的牛肉乾和一小碟花生米,小口吃着喝着等待。
旁邊一個毛子,見了眼睛一亮:“朋友,能把你的克瓦斯(俄語)分我些嗎?”
趙傳薪立即搖頭:“我釀的格瓦斯,只有老彼得堡上三-旗貴族纔有資格喝,你是啥旗?象棋嗎?你和亞歷山德羅維奇那老傢伙有啥關係?”
趙傳薪說的是此時在位沙皇,尼古拉二世·亞歷山德羅維奇。
“……”毛子有些惱火:“如此對沙皇不敬,你……”
“呵呵,你咬我啊?”趙傳薪齜牙。
毛子氣的夠嗆:“可敢報上名來?”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彼得堡鑲-黃-旗,藥匣子一世·李寶庫。”
“……”
正和毛子鬥嘴,就見一行人進了裕盛軒。
之前倨傲的店小二,卑微的像是個哈巴狗一樣搖尾乞憐般殷勤伺候。
“幾位大人快裡面請,已經留出了座位……”
此時,趙傳薪忽然將禮帽扣在腦子上,壓低了帽檐。
因爲他發現,來人有三個洋人,一個國人。
其中有一個洋人,趙傳薪還認識,正是當年在天津衛被他暴揍的古斯塔夫·馮·德璀琳。
原來店小二說的洋大人就是他們。
那毛子還在喋喋不休:“你如此粗魯無禮,一看就不是個紳士。”
“你這嗑嘮的糊塗。”趙傳薪雖然關注那邊的情況,卻依舊不停地跟那毛子鬥嘴:“我家池塘裡的戰列巡洋艦都快加不起煤了,成天還裝什麼紳士,你說對吧?”
毛子:“……”
德璀琳的皮鞋鞋面皸裂的厲害,西服的袖口磨損翻毛嚴重,可見他這兩年生活並不如意。
但他還是面色威嚴道:“不是雅間吧?我不喜歡雅間,悶得慌。”
店小二擠出笑臉:“不是雅間,是靠窗最好的位置。”
“嗯,不錯。”德璀琳點點頭,做出了個“請”的手勢。
趙傳薪注意到,德璀琳雖然讓另外兩個洋人先行,自己卻先那個道臺一步走去。
顯然是在看菜下碟。
而那位道臺,臉上也不惱,還有些低三下四的意思,自甘低人一等。
當他們逐漸靠近,經過之時,趙傳薪聽德璀琳說:“威英先生,請上座。”
叫威英的洋人手臂挽着西服,對旁邊另一個洋人說:“艾薩克,這是中國餐桌的禮儀,坐北爲上,面朝門爲上,以左爲尊……”
四個人,現在趙傳薪知道了三個,唯獨那位道臺,他還不知名姓。
道臺自覺坐在了最下首。
趙傳薪舌頭頂着嘴角,看着道臺奴顏婢膝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