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倫慘劇一

人倫慘劇(一)

案發現場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民宅,木框玻璃雙頁窗,拉閘已經鏽跡斑斑,外露的電線接駁着燈泡懸在掉了不少抹灰的樓板上,樣式早已過時油漆斑駁的帶鏡立式衣櫃已經斷了一隻腿,靠墊上幾塊紅磚支撐着平衡,用家徒四壁來形容是恰當。

孩子頭上戴着蝴蝶結,穿着嶄新的裙子,抱着一個雪白玩具熊平躺在牀上,臉上沒有多少痛苦的表情,但從緊握拳頭,四肢呈角弓反張狀,臉部肌肉的不協調收縮及微張的口部,預示着她從出生起就不是一個正常孩子。

“腦癱兒。”喬烈兒戴上醫用像膠手套檢查了一下屍體,“小C,測肝溫。”

趙捷飛蹲在洗手間的舊浴缸前,滿滿的一缸水上面還漂着幾根漆黑的髮絲,“一休,取水樣,她有可能被淹死在這。”

“馬上來。”張一取出玻璃試管瓶去裝浴缸的水樣。

趙捷飛走到客廳,茶几上放着一瓶啓封的紅酒,旁邊立着一隻缺了口的高腳杯,杯底還有一些酒漬,他捏着杯底舉高在日光下杯沿處依稀能看到脣印,“石頭,把這個裝起來帶走,套取酒瓶和酒杯的指紋。”

“知道。”李石拿着物證袋過來。

“死者的媽媽現在怎麼樣?”趙捷飛接過物證袋。

“還在搶救中。”

趙捷飛轉身進了房間,喬烈兒正舉着相機給屍體拍照,“她有沒有八歲?”

“應該不止。”喬烈兒放下相機,“腦癱兒發育一般比正常兒童慢。”

趙捷飛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藥瓶,裡面還殘留着些粉末,把藥瓶放入物證袋。

“隊長,這裡有份遺書。”張涵手裡拿着張紙。趙捷飛接過後,眉頭微微擰起來。

“君豪:十年了,看不到前方的光明,眼前只有黑暗!我真的熬不下去,實在太累了,請原諒我以這種方式帶走女兒,從今以後你要好好生活! 高暢絕筆 ”

“死者的父親呢?”趙捷飛收起遺書。

“在市一院等他老婆搶救。”張涵答道。

“叫劉華跟我去一趟醫院,給他落一份口供。”趙捷飛拍了拍張涵的肩,“這裡就交給你負責。”

市一醫院搶救室外,長椅上的男人一臉憔悴低垂着頭,鬍子拉渣。

“你好,張君豪先生。”趙捷飛出示了一下證件,“我是刑警隊長,這是我的同事。”

“嗯~”張君豪擡起佈滿血絲的眼睛遲緩地答道。

“能不能給我說說你的家庭情況?”趙捷飛坐到他的邊上,劉華掏出紙筆進行筆錄。張君豪失神地往窗外看了良久,突然失聲嚎哭,趙捷飛遞上紙巾後便起身走到連廊盡頭。

“隊長,不錄口供了?”劉華追了過來。

趙捷飛點了根菸:“等他情緒穩定一點再錄,抽不抽?”

“嗯,給我來一根。”

趙捷飛兩指夾着煙,撓了撓頭嘆了口氣:“人倫慘劇。”

長椅上的男子稍微平靜了點,在斷斷續續述說中得知十年前他和高暢婚後生下女兒珍珍,本來以爲他們一家子能過上天倫生活,沒想到三個月後珍珍被確診爲**性四肢癱,屬於腦癱中比較嚴重的,而且還有癲癇。

從那時起,曾經經濟基礎不錯他們幾乎花光積蓄,甚至變賣原來的房子,搬到現在這間破舊的民宅,再窮再苦也沒有能阻止他們四處求診給珍珍做康復治療,女兒快十歲了依舊不會自理,吃喝拉撒洗都要人照顧,經常流涎話也說不清,吞嚥困難需要人餵食,步態像畫圈,跌跌撞撞根本走不穩,五年前就沒能再請到保姆肯照顧她,因爲都嫌孩子太大了不好弄,最後高暢只能把辭掉原來薪金豐厚且體面的人事經理工作全心全意在家照顧孩子,全家經濟總擔就落到做業務員的張君豪身上,令這個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司法鑑證科,解剖臺。

“瞼結膜瘀點性出血。”喬烈兒翻看了一下死者的眼睛,歐陽曉斯拿着記錄本亦步亦趨地跟着。

喬烈兒用虹吸管從死者鼻腔中吸出蕈樣泡沫,“這是溺死的一個重要佐證。”

“皮膚呈現雞皮樣,以兩臂和兩腿外側較明顯。”喬烈兒的手術刀劃開屍體的胸腔,肋骨壓痕而高低不平,切開有多量水流出,“肺水腫,肺膜呈不規則暗紅色。”

“師傅,一哥的血液報告已經出了。”歐陽曉斯拿着報告單,“血液中含酒精。”

“嗯~”喬烈兒做了病理切片,“交給一休,做水樣分析比對,看成分是不是跟浴缸的水一致。”

“知道。”歐陽曉斯接過切片。

“等等~”喬烈兒喊住歐陽曉斯:“把切片送過去後你就下班吧,很晚了!”

“好的,那這裡。” 歐陽曉斯猶豫了一下。

“我來收拾就行了。”喬烈兒揚了揚手示意她先走,“大晚上,一個女孩子別走僻靜的路。”

雖然說那段話時喬烈兒語調刻板生硬,不過歐陽曉斯還是有點感動,她知道她這個師傅就是外冷內熱。

夜深人靜,大樓的人都走得七七八八。

屍體靜靜地躺地冰冷的解剖臺上,喬烈兒獨自坐在椅子上發呆,突然聽見腳步聲,懵然人擡起頭:“你怎麼來了?”

“準備下班,看你這邊燈還亮着,就過來看看。”趙捷飛拉了把椅子坐到旁邊,“溺死?”

“嗯~”喬烈兒木然地點點頭。

“怎麼呢?”趙捷飛側頭看着他。

“心裡堵得慌。”喬烈兒把雙腿縮到椅子上抱着,“虎毒不吃兒,你說一個當媽的到了什麼地步纔會親手溺死自己的孩子?”

“十年,無微不至地照顧了十年,人生能有多少個十年?”趙捷飛搭上他的肩,輕輕的捏了捏:“未來卻看不到希望,她是害怕將來自己兩腿一伸仙去了,孩子怎麼辦?”

“你說,那到底是誰的錯?”喬烈兒手仰起頭看着天花板。

“如果多一些保障體系,也許她不會走上絕路。”趙捷飛嘆了口氣:“剛纔張涵打電話來,高暢自殺未遂搶救過來了,他們在那邊做筆錄。”

“孩子生前喝過酒,你知道嗎?”

“知道。”趙捷飛點點頭,“她讓孩子醉了,少受點痛苦。”

“趙隊,故意殺人罪怎麼判?”

“故意殺人的,處死刑、無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節較輕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那有沒有可能輕判?”

趙捷飛低下頭默不作聲,兩人就這樣並肩坐着,無影燈下的屍體依舊靜靜躺着,明明是酷暑卻覺得分外的寒冷,因爲這種冷是從心裡面冷出來的,無論怎麼暖都暖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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