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約是三年來,顏歲願唯一聽他話的一次——收了短劍,立身一側。
顏歲願目不轉睛的看着在墨色流淌夜裡身形難尋的程藏之,心道——他眼睛有疾,還時常發瘋,武藝卻是超羣。
橫七豎八躺着一地雞毛似的屍體,程藏之打架殺人比顏歲願利落乾脆的多,出手就是斃命,不像顏歲願架子好看殺人慢。
處理完這些見不得光的死士,二人相顧一視,未有人發言。
一來是顏歲願不知如何開口,問什麼都覺得少了點什麼,問多了又讓人覺得寒心。
“程大人怎麼……” 顏歲願克服心裡的糾纏發問,卻被程藏之突進到身前,狠狠扯到身後。
一陣鋪天蓋地的白灰,奪縫鑽隙的入侵了程藏之見風流淚的眼眶。精於殺人的程藏之一點都沒把眼中不適放在心上,雙耳豎起,寂靜裡聽聲辨位,在顏歲願再次亮出短劍前揮動唐刀,與墨色相融合的玄色衣角嚥氣聲裡染了幾滴血團。
“你的眼睛如何?!”顏歲願顧不得見勢不妙逃回夜色的賊人,只是攥着程藏之的肩頭,看着他血淚滿面。
此情此景,曾幾何時的記憶歷歷在目。顏歲願彷彿看見了十年之前那個血淚模糊眉眼溫吞的少年,好在程藏之眉間的盡是凌厲堅韌,未讓顏歲願沉溺舊夢。
“無妨。”程藏之低低一笑,顯得十分駭麗詭密。
顏歲願深深吸口氣,以爲自己要冷靜如程藏之,卻是跟炸開鍋似的說了話:“程藏之你就是個瘋子!都這樣了,你還能笑的出口?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流血了!”
一連三吼,顏歲願的面頰紅白交錯,活脫脫的恨鐵不成鋼,彷彿程藏之就是金石神藥都救不回的傻子。
“...我真的沒事,天生紅淚。”
“你剛纔叫我名字了,三年來你第一次叫我名字。”
“還有,我很高興。”
程藏之面上全然綻放的笑容,無遮無掩的表達他是真的很高興。那個爲我枉顧國法君命軍紀的人雖然認不出我,但是卻肯關心了我。
對此顏歲願口中無言,一顆心卻是像懸在彎鉤月上,無處安放也尋不到着落着點。最終掀起外層的官服,看着一截白袖,從中衣綢袖上撕下大半截雪白衣袖,然後默然的給程藏之擦拭臉上的血紅。
好似穿越了恆久時間,他才停下動作,看着神情同樣有些微妙的程藏之,問道:“天生紅淚是怎麼回事?”
程藏之神情一鬆,嗯哈的準備插諢打科,卻扶着他的顏歲願狠狠踩了一腳,頓時正色道:“這個......我真的說不清,都十多年了,看過不少名醫,也沒診斷出個所以然來,索性除了見風流淚,其他都無礙,況且我一介男兒又不輕易落淚,紅的白的無所謂。”
顏歲願步子刻意慢了,也不知道程藏之頂着這雙見風流淚的眼是怎麼帶兵打仗的,又是怎麼殲滅五萬突厥鐵騎的。要知道戰場最不缺的就是風煙。
程藏之兩眼抹黑任由顏歲願領着走,不管東西南北。
顏歲願一陣寂靜,他便心中難安,以爲顏歲願在擔心其眼病,便又自作多情的開口:“你別擔心,瞎不了。況且,你生的好看,若是瞎了看不到了,我就虧大發了,不能白白便宜了別人!”
“......”
顏歲願實在理解不了程藏之清奇的思路,都這個時候了他還能佔自己便宜,還是沒什麼實質的口頭便宜。他心道——他着實沒出息了些。
“你先在我官署裡坐會,我去吩咐一些事,順帶拿藥箱。”
顏歲願囑咐完畢後,便到門前與下屬交代一應事務,待刑部的人去收拾爛攤子後,他才從自己官署的架子上取了藥箱。
他打開瓶瓶罐罐伴着湯湯水水給程藏之清理眼睛,好在顏歲願外祖家是醫藥世家,雖不在青京,但在顏歲願被逐出中寧軍後,他就去外祖家耳濡目染藥理了。
“好在只是一些無毒迷惑用的粉末。”顏歲願放下心,“其實......你不必拉我的,我是背對着的。”
程藏之難得與顏歲願平靜而處,享受着顏歲願的輕柔上藥的同時道:“那日看你在棚戶街救秦孟氏的身法雖然...靈秀了些,武藝卻是精湛的,我若不拉你一把,以你的反應必然是正好迎面對上,我的話還能偏頭躲一躲。”
“...你這也沒躲多少。”顏歲願該直的時候,不曲半分。
被直直戳心窩子的程藏之穩住平靜的神情,似有如無道:“你武藝這麼精湛,怎麼不去中寧軍效力,在朝做文官屈才了。”
顏歲願雖然是被伯父親令逐出中寧軍,但爲了顏家的顏面,未曾對外宣揚,就是兵部簿冊也只是輕描淡寫一句顏庭維護軍紀所舉。
“違反軍紀被逐出軍營了。”顏歲願坦然。
程藏之神情訕然,只得乾巴巴道:“文臣武將都是爲國效力,況且中寧軍所應對的契丹忙着跟習奚等部內訌,一時半會也沒什麼戰事,你去與不去無妨。”
顏歲願手上動作一滯,看了一眼程藏之,短促的‘嗯’了聲。而後拿起白麻做的繃帶,準備給程藏之繞圈白布包住眼睛。
他這圈還沒繞成,就被程藏之抓住了手腕,他聽見程半瞎極其不配合道:“我不用這個!”
顏歲願有點上火,卻秉持已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原則,問道:“那你用什麼?”
程半瞎仗着自己半瞎的迷惑性,一隻手識途老馬似的順着手裡握着的手腕一路向下攥着一截袖口,趁着顏歲願還沒甩開他道:“用這個,反正你另一隻袖子已經斷了,不差這一隻了。”
顏歲願想問他需不需要華佗開顱,畢竟瘋病源發於腦部,但瞧見程半瞎嘴角噙笑,驀然想起一事,咬牙切齒道了句:“程大人好記性,連本官斷的是哪隻袖都清楚的很。”
沒錯。程半瞎頂着一雙暫時失明的眼睛,精準無誤摸進的那隻袖口是顏歲願沒斷袖的那隻。
程半瞎問心無愧,臉不紅心不跳的道:“這跟記性無關,你爲我斷的哪隻袖我豈能不知,不過,我說句實話——我的記性確實比你好。”
顏歲願認準的話題,就不願多思。也迫使自己絲毫不去想程半瞎最後的話除了字面意思之外,還藏着其他意思。往事如刀,再思便如同剜肉卻不醫瘡。
何況他一念及話外弦音,眼下與將來就全由不得自己抉擇。更何況程藏之人如其名——中心藏之過甚,只怕也不是能輕易揣測之人。
由於程半瞎的極力要求,顏歲願想着反正這中衣也不能再穿,索性破罐子破摔遂了他的願,將半截袖子撕成布條給程半瞎裹上後,他覺得不甚妥當,便又給程半瞎在外裹了圈真正的繃帶。
程半瞎對於這個行爲,也深表滿意,只不過他與顏歲願覺得太難看不同,他是不想讓別人看見顏歲願的中衣,哪怕撕成布條也不成。
到底是沒經過華佗開顱的程半瞎說發瘋就發瘋,
“歲願可算是遂我一次願了。”
這話語氣簡直就像肖想人家小娘子已久,終於得償所願的辣手摺花了一般。
顏歲願聽的擰眉,以致於他有種這是程藏之終於爬上他的牀榻,逞兇成功後心滿意足的感慨。
思及此,他果斷一手狠狠甩開程半瞎,連連後退不止三步。顏歲願微闔目,睫羽割碎的視野裡是正並指拂過他斷袖的程藏之。心緒悽迷,盡是千里悵悵煙波。
程半瞎不看也能想出顏歲願憋屈的表情,只能委婉的樂呵呵笑着。
“你去書學找的那些人,都是國子監祭酒專門從出身卑微或是寒門挑出來的,個個都是才學八斗做文章的好手,換個開明的世道,只怕皆是清議的名家。”程藏之說起正經事,“換而言之,這些人都是被迫聚齊在一塊專門給人作弊用的。我已經讓大理寺的人去尋這些人的下落,儘量趕在他們被殺人滅口前。”
顏歲願聽他安排好一切,只剩朝堂上如何揭開此事了——他的任務。顏歲願給人掘墳挖墓慣了,什麼人入什麼什麼坑,他心裡有桿秤。
但他還是不忘提醒程藏之一句:“程大人慎言,換個開明世道,這樣的逆言不可再出。”
程半瞎即使沒有出神的丹鳳目助力,鬼斧神工雕刻成的脣角也足以十倍表達他的譏諷,“顏尚書,本官說的是世道,不是旁的。有的時候,世道不能給人說法,難道人還不能給世道個說法?”
顏歲願不予置評,這話超出他能跟程藏之暢言的範圍,於他心中的國法更是超綱的離經叛道。
程半瞎收起譏諷,嘴角冷着不動,卻不是衝顏歲願。相反他能理解顏歲願的沉默,千古以來,只有世道給人定說法的,哪有人給世道判對錯的。
“程大人好好休養,本官定不會輕饒行刺之人。”顏歲願看着外面人影,他心中對後來傷程藏之的人有數,卻是對程藏之殺無赦的那波人沒有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