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里長街,燈火通明,許多商鋪已經掛起荷燈,不少販賣中秋吃食的商鋪門前已經擺出幾盆月桂,只待芬香馥馥撲鼻來。
七月流火,不知怎的有冷風陣陣撲面而來。程藏之是見風就流淚的沙眼,幾陣風裡走來已然淚眼婆娑,加之容顏昳麗頗有種我見猶憐的悽美,與他神采英拔的身姿顯得格格不入。
“你這眼是?”顏歲願被來來往往的行人看的十分窘迫,終於忍不住開口過問。
程藏之腰間袖裡懷裡一陣瞎摸索,仍舊找不到他的藥瓶,恍然想起不上眼藥許久,早就隨手把藥瓶扔到一邊涼快了。
他不甚舒爽道:“小時候不聽父母的話,老是迎着風哭,所以落下這迎風流淚的毛病,你別擔心,沒什麼大事,老的加小的毛病。”
顏歲願本欲回句:程大人多慮了,我沒擔心。轉念間,卻想起十年前那個潸然血淚的少年,便將話嚥了下去。
“......所以這纔是你有加照顧秦孟氏的原因?她盲一目,你淚雙眼。”顏歲願岔開話題道。
“倒不是因爲這個,只是覺得如果也能有人爲我這般付出,也許我也就是個持劍畫風的紈絝。”程藏之話裡意味難明。
“程大人這話過分賣憐了,難道就沒人爲程大人破例犯規過?”顏歲願不甚贊同。
又是一陣細風,程藏之覺得自己可能是真的止不住淚流了。然而身前一暗,顏歲願爲他擋住了餘後陣陣細風。
鴉發借風飛揚,漫天碎屑星光,程藏之目光由光點轉移到顏歲願一節白皙的脖頸,除去喉嚨那根鯁,道:“還真有過那麼一個爲我無視國法君命軍紀的人,只可惜,現在他認不出我了。”
顏歲願垂下睫羽,身後灌風,不出言置評,也不出言開導。
儘管程藏之惦記巷角那家阿婆的南瓜小米粥和豆腐腦,但礙於顏歲願一身妥帖官服,威儀莊嚴,寒酸巷角實在蹲不下他這個大官。
燈火輝煌的大氣酒樓裡,程藏之頂着跑堂的驚疑眼色,叫了兩碗巷角的南瓜小米粥以及兩碗豆腐腦。
金沙玉粒的小米粥,熱氣騰騰色澤誘人。和田白玉似的豆腐腦兒上撒着一點小蝦米和黃豆,濃郁的豆香味像生了精魂似的撩動食客的味蕾。
“雖然吧,我幹着好幾份工,但是也就拿一份俸祿,”程藏之把勺把轉向顏歲願,“這些簡單是簡單了,但是一點都不寒酸。你別嫌棄啊,我不是不捨得給你花銀兩,上桌滿漢全席又吃不完,太浪費了。”
“……”
這情狀加上程藏之的話,顏歲願無端想起丈夫帶着小媳婦出門,小媳婦要買買而丈夫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阻攔。
顏歲願摒棄自己這荒誕不經的想法,端正危坐道:“還是請程大人,先說說那流浪漢。”
程藏之舀了口小米粥,道:“怎麼?沒有那流浪漢,顏大人便食不下咽?本官捫心自問長相也勉強能夠禍國殃民,怎麼到了顏大人這還不如一個流浪漢。”
“……”娃娃的臉都趕不上程藏之的嘴皮子善變,顏歲願不予理會,只道:“那人不是流浪漢,他雖衣衫襤褸,但並無流浪者的氣味。”
程藏之臉色煞變,頓時食之無味。別人用膳的時候,他居然也能直言這種話?!顏歲願啊顏歲願,你可真是不負衆望的性直如弦的令他食不下咽啊。
“顏大人心細如髮,那人不但不是流浪漢,反而與宮裡有聯繫。”程藏之不但沒了食慾,連肚裡的話都不能多兜着,生怕吐個天翻地覆。
顏歲願在話音裡面沉如水,他原以爲會是都察院的人,然,僉都御史岑望光明正大參與此案,無需多此一舉。因而他懷疑是程藏之,可是程藏之應當偏幫劉玄纔是。
種種不合理之下,程藏之的話顯得就可靠多了。
宮裡?顏歲願清醒與糊塗並重,清醒的是他知道宮裡的勢力無非楊奉先便是他伯父,糊塗的是究竟是他們誰出手?
“本官不叨擾程大人用膳,告辭。”顏歲願想了想又補充道:“多謝程大人。”
程藏之原本想再佔顏歲願幾句便宜,卻被他一個誠懇致謝堵的啞口無言。
宮裡的勢力是顏歲願最頭疼的,儘管楊奉先‘爲君分憂’到僭越本職,可到底是尊君,他伯父亦然如此。可這二人卻並不在同一戰線上,楊奉先覺得他伯父兵權太盛,積威已久,他伯父覺着楊奉先會引發宦官亂朝。
二人膠着,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相互使絆子了,好在程藏之明是劉玄門生,探查宮裡情況倒也不會引起什麼軒然大波。若換作他,只怕又是不忠不臣、不孝不義之輩。
程藏之自顏歲願走後,便也走了,只不過顏歲願去核實劉堯的話了,而他去拜訪了掛名恩師劉玄。
宰相府硃紅大門,門上釘入七九六十三顆圓釘。跨過近半人高的門檻,豁然開朗猶如山間仙境,金碧長廊雕樑畫棟,金石奇樹應有盡有。
程藏之趁着宰相府管家去通傳的間隙,回首忘了大門方向,七九六十三顆圓釘的朱門,老頭子倒也敢開。要知道青京宇內的大門,也才九九八十一顆圓釘。被貶爲守居王的舊太子的門也不過才能釘四十五顆圓釘。
與仙風道骨的劉玄一同來的還有吏部尚書王鼎與工部尚書常銘,程藏之客客氣氣的挨個問候。
劉玄輕輕捋着鬍鬚,道:“藏之啊,可是劉堯案子有什麼不妥?”
程藏之笑意淺淺,目光一掃,將王鼎的油皮臉與常銘的便便大腹納入眼底。而後十分恭敬道:“劉堯有個叫秦承的同窗好友,與書學縱火有所牽扯,今日才被發現死在了京郊,而且,學生留心了屍體,是在案發後不久死的。”
劉玄微動眼角,這秦承本是他打算換出劉堯的候選人。
王常二人相互深看了一眼,而後動作整齊劃一的向劉玄作揖道:“宰相,我等絕對沒有不軌之舉。”
王、常二人自劉研之子入獄後,便生怕被顏歲願拔出蘿蔔帶着泥,禍及自己,今日來宰相府就是爲了獨善其身。偏這二人方提一句放棄劉堯,程藏之就來了,而且還帶來了秦承的死訊。
劉玄老目清冷的嚇人,二人心下忐忑不已,生怕劉玄認定他二人暗殺了秦承。
“相師,”程藏之狹長的丹鳳目藉着燈火鍍了層金,冶麗而不妖俗,卻是不失十成蠱惑力,“學生以爲與二位大人無干,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二位大人心中自有數......”
王、常二人忍住不多看了程藏之兩眼,一陣小雞啄食的點頭。
“更何況,二位大人殺一個秦承有什麼用,相師若是想保劉堯,再尋一個替罪羊就是。總不能寒了劉研大人的心。”程藏之話音一轉,讓在座的三人心思各異。
劉玄看着自己這個來路不明的便宜門生,最知他心,也最讓他不放心。王、常二人則是有些驚詫,莫非宰相大人未跟程藏之提過這個秦承是何身份?
人心叵測,乃是官場最平常不過的事。現下王、常二人心中對宰相的態度無聲間裂了條細線似的縫。
不管如何,秦承出了意外,且還讓顏歲願查到其人,就不能不多加部署安排,且不至最後一刻決不能放棄劉堯,以免劉研反水亂咬人。
程藏之與王、常二人一併出的府,卻是先二人一步不招呼的消失了。
王、常二人面面相覷,又看了六十三顆圓釘的宰相府,不約而同心道:宰相,居然連自己的得意弟子都不信任。
當着劉玄面給其兩隻鷹爪上眼藥的程藏之在夜色中摸尋到了刑部大門口,並開始了夜半蹲人的等候。
顏歲願一趟書學秘密探尋,寒門子弟一個活人也沒有見到,只得到一個集體學游去了的普遍答案。
他隱隱生出擔憂,這些寒門學子怕是於劉堯認罪後被暫時轉移,抑或是被——殺人滅口。
思及此,他被一聲寒鴉嘶鳴驚醒,神色急厲,整個人在夜色裡翻飛疾馳。
倘若劉堯所言真切無疑,那想殺劉堯的人只怕能從刑部門口排到城門口。
點狀元、挖榜眼、折探花,百名進士以及孫家......只怕恨不得劉堯立即斃命,如此才能保得住官位名聲。
顏歲願一路疾馳,腦海想起已經死去的秦承,只能默默祈求那些人還能忌憚劉堯是戶部尚書劉研獨子的身份。
夜色淒涼,月明星稀,一柄筆直的霜刀,篩風弄月,於積水空明裡刻畫出一篇血色漫漫的華章。
“唐橫刀?”顏歲願距離刑部門前尚有些距離,仍是識出了遠處殺人如切菜的霜刀。
河西駐軍有一位擅長筆直唐橫刀的都督——程藏之。
“喲,顏尚書來了。”程藏之手中唐刀自掌心飛速旋轉,握住刀柄便取一人命。
“有勞程大人了。”顏歲願放出自己的短劍,蓄勢待發。
程藏之身處塞上凝夜紫裡,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這種粗活還是我來吧,顏大人那梨園花旦似的身法還是私下給我一個人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