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宮。迴廊四圍晶簾爍爍,獸首金爐內炭火漸微,雲母片上的香丸業已燃盡。
纖纖素手從殷紅緞面的繡囊中取出一丸新制的沉香球,用金玉釵頭撥開爐灰,趁着灰燼未冷,將香球埋進去,再於其面上刺出幾眼小孔。不多時,便見嫋嫋白霧自爐中漾起,馥郁香氣氤氳升騰,沁人心脾。
“太祖妃請過目。”紅衣女侍將書信恭敬呈上。
素手放下金玉釵,接過書信,徑自拆看。
美眸流轉間,有陰鷙冷冽的暗光從瞳子深處泛起。半晌,紅脣輕啓:“送信來的人呢?”
“現正在殿外等候。”
“叫他進來,哀家要問話。”太祖妃將信箋擱下,取過手旁的冰玉盞輕呷一口茶水。
不多時,那送信人被帶入琅玉軒中。
“你們都退下。”太祖妃倚在美人靠上,水色的袍袖輕巧揚起。待周遭的女侍盡數離去,她才轉過頭來看着那送信人:“……是你家主子派你來的?”
“回太祖妃,正是。”那人恭敬答道。
太祖妃雙目掃來,愈見機鋒:“那麼釜州之事……你可有參與其間?”
“回太祖妃,小人當時也在場。”
“好。”太祖妃微微撐起身子,“哀家問你,你可有親眼見着他對那女人動手?”
送信人卻皺了眉:“這……”
頭頂上語音沉下三分:“見着還是沒見着?”
“回太祖妃,小人確實沒瞧清楚……”
“哦?”太祖妃低笑,“那麼,你可曾見你家主子失手過?”
“這……小人也不曾見過。”
一時間室內靜得出奇。送信人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聲如雷,額際亦有冷汗滲出。
“雖說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過了一陣,太祖妃才慢騰騰開口。她撫摸着自家的指甲,嗓音森冷:“可眼下,這話大約是信不得了,對不對?”
送信人將腦袋垂得更低。
“罷了,且去告訴你家主子,做就得做到滴水不漏……哀家可不喜歡馬後炮。”
“小人遵命。”送信人鬆了口氣,恭身退出琅玉軒。
很快,軒內又悠悠起了聲喚:“畫眉,你來。”
一名年輕的紅衣女侍快步入內。
太祖妃仍舊滿面閒適地側臥美人靠上,隻眼底一絲暗色難以掩藏:“去把秦鑑秦將軍叫來。”
***
潔淨的指尖在紅木桌面上一下一下敲着:篤、篤、篤。
鳳眸下漾開極靡麗的暗光,楚逢君脣畔勾了清淺笑意,周身卻散發出冷冰冰的氣息。那隻指尖停下來,轉而輕輕地握緊。他柔聲笑道:“……晚輩不明白尉遲大人的意思。”
坐在對面的尉遲尚漳十指交錯,抵着下頷,眼中一片寧靜:“哦?我以爲楚相會解釋一番呢。”
“是關於昭儀的那件事?”楚逢君微笑,眸底有森冷之意。“不知尉遲大人想聽個怎樣的解釋?”
尉遲尚漳牽起一側嘴角:“從前的那些事,我知道您並未忘記,也絕不可能忘記……所以,關於阿採,您究竟有何打算?”
楚逢君亦是笑,羽睫輕揚,順手將面前的茶盞攏近來:“大人以爲呢?”
“……無論如何,我尉遲尚漳,絕不容許任何能夠威脅尉遲一族的人存在於世。”尉遲尚漳的嗓音低沉,“絕無例外。”
“哦?這麼說來,也包括晚輩在內了?”楚逢君指着自己,狀似無辜。“呀……真無情呢尉遲大人,晚輩好歹也同你們尉遲家頗有緣分的嘛……”
尉遲尚漳並不言語,眸中愈見冷厲。
楚逢君的笑意漸次變作戲謔之色,半晌,他斂下脣畔的弧度:“尉遲大人也別動氣,若非被逼無奈,晚輩是不會針對尉遲家的……只是如今舒家的態度不明,晚輩以爲,逼迫陛下接受昭儀,並非明智之舉。”
尉遲尚漳冷笑一聲:“舒家?不都是聽命於太祖妃的麼……當初勒令阿採入宮,我就知道絕無好事,如今果然是……”他頓了頓,鷹眸淡淡掃來:“我說,楚相不會不明白太祖妃的用意吧?”
“那個老妖婆……”楚逢君羽睫輕扇,脣角勾起一絲冷冽笑影,“比當年更有趣了。”
“現下昭儀還不是太祖妃的對手,”尉遲尚漳嘆息,“只要昭儀不對舒家造成威脅,太祖妃就不會太過在意……”
門外忽然傳來女子的嬌嗓:“打擾大人,有令史來報。”
屋中二人對了個眼色,沉默片刻,便聽楚逢君揚聲道:“請他進來。”
赭衣令史擦了擦汗,邁進屋門,方纔倚在門口的那女子媚眼如絲,冷不丁一記秋波飛來,令史趕緊垂下腦袋作鴕鳥狀,強自鎮定推開屋門。
“相爺,下次您能不能換個地方……”
話音斷在半路,令史張口結舌地瞧着座上,這才發覺尉遲尚漳的存在。
這、這是怎麼回事?中書令大人同門下侍中大人……交情不錯的樣子?
楚逢君支着下頷,悠然笑道:“說吧,有何事稟報?”
“……不必在意本閣。”尉遲尚漳取過茶盞,徑自啜飲。
這能“不必在意”嘛?令史估摸着這消息讓門下侍中大人聽去,會否有什麼不妥之處,不料楚逢君修眉一挑:“傻愣着作甚,還不快說?”
令史無奈,只得放低嗓音:
“那個……方纔尚儀局的人傳來消息,說是陛下召了昭儀今夜侍寢……”
篤。
半晌無聲,令史悄然擡頭,正見楚相的指尖扣在桌面上,另一側的尉遲大人則是停下了動作,捧着茶杯定在原處。
兩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令史暗叫一聲不好,這消息果真不該讓尉遲大人聽到哇?
“……侍寢?”楚逢君狀似閒適地開口,卻再也掩藏不住嘴角的抽搐:“你是說……陛下?”
尉遲尚漳長長吐了口氣,擱下茶盞:“……他才十一歲,不是麼。”
令史苦笑:“回二位相爺,正是十一歲的陛下。”
“……本閣要去燒了永熙宮!”二位相爺不約而同地恨道。
於是,快要被燒的永熙宮內——
“陛下,您確定是要妾身侍寢?”
尉遲採抱臂坐在軟椅上,看着天驕在一口巨大的檀木箱子裡不停搗鼓。一件又一件華麗的袍服被隨意丟在地上,小身子都快鑽進箱子裡了。尉遲採施施然起身走過去,揪住他的後領將他拽出來。
“陛下,您真的有在聽妾身說話麼?”她哭笑不得地鬆開手。
“當然有。不就是侍寢麼。”天驕滿不在乎地哼道,“你沒看見朕正在爲侍寢做準備嘛?”
等等,爲侍寢做準備?
尉遲採半眯起眸子,眸底寫着十二分別扭:“……您要做什麼準備?”
“玩啊。”他一本正經地眨眨眼,“朕這裡藏了好多寶貝,不準備怎麼能玩?”
侍寢等於玩,嗯……真是純潔的等量關係。
“陛下,難道都沒人教您什麼叫做侍寢麼?”尉遲採垂頭。
天驕覺得自己似乎又給鄙視了,遂叉腰嘟嘴:“怎麼沒人教過?父皇說,帶女人回永熙宮玩就是侍寢啊,父皇還說,女人都會很高興的。”
……高興?就眼下這狀況,不如說囧來得更妥當吧。
“唔。那麼陛下打算如何讓妾身高……高興呢?”尉遲採禁不住嘴角發抖,竭力穩住適當尺度的笑容。
天驕的粉脣迅速彎出一抹極誇張的弧度,擡袖:“這個。”
手上一抖,嘩啦……
竟是一副金質的九連環。
尉遲採的笑容立時僵成呲牙,顫顫巍巍地接過來,雙手分別拈着兩隻環鎖,悄聲問道:“……陛下,您就打算準備這個?”
“對啊,朕意已決,咱們今晚就玩這個!”天驕樂呵呵地從她手裡一把搶回九連環,黑眸笑成了月牙:“如何?很高興吧?”
喜歡玩益智玩具這是很好,不過……“陛下,”尉遲採勉強止住面上抽搐的肌肉,“妾身覺着困了。”
“不準困不準困。”天驕往榻頭一坐,招招小手:“來來,昭儀,咱們來玩吧!”
尉遲採奇道:“陛下,您難道就沒有奏摺什麼的要看麼?”往常在電視上見到得那些皇帝,哪個不是通宵達旦地批閱奏摺,爲啥他就能這麼輕鬆快活?
“奏摺當然有啊,不過都在重華宮呢,不勞朕操心。”天驕的口吻似是理所當然,“皇祖母說朕還小,現下不必急着看奏摺什麼的,等到朕行過弱冠之禮後再行參政也不遲嘛。”他拍拍身邊的空位,“來,咱們先來玩嘛!”
尉遲採輕蹙眉心,緩步到榻前坐下。天驕拿着九連環,不無炫耀地道:“朕先解這一盤。你可要看好了,待會若是誰解不開,就要受到另一方的懲罰喔。”
“是,妾身明白了。”
看着天驕津津有味地解起九連環來,尉遲採越發地感到忐忑。
方纔他所說的話,讓她非常介意。
不錯,天驕現在還小,尚且不具備足夠的當政能力,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可以遠離朝事。赤國畢竟是他的國家。十一歲起便讓太祖妃代爲批閱奏摺,待到他弱冠之年,赤國……真的還屬於他麼?
她的眉頭越蹙越緊:太祖妃此舉,與垂簾聽政的慈禧何異?
可是從天驕目前的態度看來,他並不認爲這是不應該的,反而覺得理所當然。
——長此以往,只怕這赤國早晚有一日要旁落他人之手,屆時再來後悔便遲了。
她想過一陣,低聲喚道:“陛下……”
“喏,朕已經解開了!”天驕笑嘻嘻地將手上分作兩半的九連環秀給她看,“嘿嘿,怎麼樣?朕很厲害吧?”
……的確很厲害。尉遲採垂眸不語。
握在他手中的東西,不該只是九連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