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天色已經大亮,轉身回到西市旁崇化坊的家裡。一別經年,家門前的一草一木竟是那般熟悉和親切,耳聽擀麪杖“梆梆”敲響,卻見家門前一名紅臉漢子熟練的將面擀好放進爐火中烘烤,離家之前常見的那個慄特賣餅老人卻已不見蹤影。
他駐足感慨半晌,掏出銅錢買了兩個熱乎乎的餅兒,這才上前敲響自家門環,片刻後大門打開,老七駐着柺杖出來,瞧見是他,驚喜叫道:“給撒?啥時間回來的?”
蕭雲趕緊上前將他扶住,奇道:“七叔,你的腿怎麼了?”老七嘿嘿一笑,別過頭去,卻掩飾不住黯然神傷,說道:“半年前馬場來了一匹烈馬,據說是西邊哪個小國進獻的貢品,被貴妃娘娘一眼看上,於是皇上便賜了給她,令馬場將馬馴服。這馬雖是難得一見的好馬,性子卻太暴烈,折損了好幾個馬場的馴馬者,你爹看過後曾說,這馬多半是大雪山中的神馬,想要馴服甚是難能。哎,你七叔不自量力,想要爭這功勞,偷偷摸去馴馬,結果被它踏斷了腿骨……”蕭雲一驚,問道:“都半年了,還沒好麼?”
老七苦笑道:“早已好了,不過就這樣瘸一輩子了。嘿嘿,你老爹見我斷了腿,便讓我在家看看院子,倒也清閒,比起那些被那馬踢死的馴馬者,你七叔已是幸運多了!”
蕭雲將他扶回院中,問道:“是哪位貴妃娘娘的馬兒?”老七嘿嘿笑道:“長安城中還能有哪個貴妃娘娘?”蕭雲心下一動,想到:“原來是公主小姑娘的親孃,……她想要一匹好馬,便令這許多人死了殘了,心下能安麼?”原本聽成蘭陵說她爲了富貴權勢拋夫棄女,除了對成蘭陵的悽苦感到心疼之外,倒並未去細想這位傳說中的貴妃娘娘,此時聽見老七如此一說,只覺這女人只是想要一匹馬兒,便能惹出這麼多事端,不免起了兩分惡感。
老七又道:“你回來也真不巧,昨夜馬場來人急報,這馬數日不吃不喝,已經奄奄一息,監馬御史嚇破了膽子,派人求你老爹前去幫忙,你老爹老孃便跟着去了。若你早一日回來,他們也不會去幫這閒忙。”
蕭雲微感意外,心想:“也真湊巧,我這渾兒子回到家來,老爹老孃卻出去了。”他心知父母向來恩愛,當年還在沙洲城外遊牧時,夫婦倆便出雙入對,據說老爹的馴馬技藝還是老孃傳授,來這長安城中任了皇家馬場的監牧之後,夫妻倆也從來都是同進同出,這次生病的馬匹乃是皇帝身邊人的坐騎,若這馬兒真要有個三長兩短,監馬御史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因此纔會前來求援。
老七見他回來,異常歡喜,問道:“還沒吃吧?我叫廚房給你弄碗湯去,晌午派人去叫你老爹老孃回來見兒子,哈哈哈!”蕭雲搖頭說道:“七叔,不用忙了,左右我也有事要辦,這馬的事非同小可,讓老爹專心料理纔好。馬場離城也不遠,我辦完事後,自去馬場拜見他們便是。”
老七見他堅持,便也不再勉強。蕭雲又道:“阿儒爺爺呢?”老七嘿嘿笑道:“每日都去你那好朋友那裡,昨夜想是那個……嘿嘿……高興壞了,都沒有回來。”蕭雲又氣又覺好笑,情知老七這樣的莽撞漢子以爲男女之間除了睡覺,便再也想不到其他的事,當下也不多說,叫了一個下人隨行,辭別出來,回到東市客棧,已是辰時將至。見那波斯男子一臉彷徨站在自己房間門口,原本黑黝黝的臉色,由於激動變得青黑難看,不過卻已梳洗收拾了一番,仔細瞧來,此人原本應是一名頗有風采的青年,只是舊傷未愈,勞頓之色未去,顯得孱弱萎頓。
蕭雲吩咐下人帶喀吧和尚去家裡暫住,對那波斯青年說道:“今日便日讓你遂了心願,跟我走吧!”那波斯青年趕緊瘸着腿跟上,二人一前一後來到翠煙閣,蕭雲照樣不從大門進去,翻上牆頭垂下腰帶,將那波斯青年拉了過去。
只聽樓上箏聲傳來,樓臺旁一名紅衣女子正隨之舞劍,正是蓉九娘。蕭雲心想:“這多半便是師傅新創的劍舞了。”領着那波斯青年來到樓下,見蓉九孃的貼身侍女小涵端着一個銅盆下來,當即對她一笑。
小涵卻是一驚,斂眉垂頭,快速走了出去。蕭雲暗奇,當初這小丫頭嘰嘰喳喳,心直口快,如今兩年過去,竟也害起羞來了?他甚覺好笑,對那波斯青年做個手勢,教他等在樓下,轉身輕輕上樓,只見阿儒一手緩緩撥絃,雙眼則全神貫注盯着蓉九娘舞劍。
他悄悄站在一旁觀看,只見蓉九娘舞得極緩,但動作卻又毫無停歇,偶爾振臂一頓,顯得張弛有節,猶如一滴一滴掉落進池中的水滴,不斷敲打着水面,盪漾起一圈圈漣漪。他瞧了一陣,只覺這套劍舞大異平常所見,竟令觀者心旌搖動,透體襲來陣陣纏綿和不捨,隱隱生出悲歡交替之感。心想:“阿儒爺爺不愧是劍術大師,一夜之間便能創出這樣一套優美精巧的劍舞來……這其中的纏綿哀怨,便是他眼下心緒的寫照罷?”
忽聽箏聲一變,音色短促歡快,蓉九娘步子加快,猶如踏雲而行,長劍抖出朵朵劍花,仿若一株移動的銀蓮。正瞧得心潮澎湃,只聽“啪”的一響,箏絃斷裂,蓉九娘猝不及防,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驚叫道:“師傅?”
阿儒搖頭嘆道:“心緒不寧,力透指背,竟將琴絃弄斷了……這套劍舞你已學會七八成,再練兩日,應能純熟了,”轉頭又對蕭雲笑道:“你一個人來?”
蕭雲知他是在調侃,渾作不知,說道:“帶了那波斯青年來,想要九娘讓小涵帶他在翠煙閣裡四下轉轉,以了他的心願,……你一夜未睡吧?”
蓉九娘面色不善,走了過來,說道:“蕭雲,……”阿儒大袖一擺,打斷她的話,說道:“九娘,小云兒是你的師兄,有事讓你相助,你可不能拒絕,何況那波斯青年確也古怪,我也好奇他爲何拼命想要進這翠煙閣一遊。”
蓉九娘微一猶豫,收劍回鞘,問道:“什麼波斯青年?”蕭雲將那波斯青年的事情說了,蓉九娘冷冷說道:“他若拐跑了這裡的姑娘,官司你自己吃去。”蕭雲哈哈笑道:“他一付癆病鬼的模樣,走路都氣喘,哪能偷走大姑娘?我去叫他上來。”當即轉身下樓,卻見玉兒不知何時過來,站在那波斯青年跟前。
蕭雲招手道:“怎麼來了也不上來?”又對那波斯青年嘿嘿笑道:“這翠煙閣裡,最好看的姑娘都在這裡了。不過我答應讓你轉上一圈,這便教人來領你去。”
那波斯青年連忙搖頭道:“多謝恩公,我只想去院中亭裡坐坐便好!”蕭雲大奇,心道:“費那麼多心思,進來就爲在這裡的亭子裡坐嗎?……莫非是暗地裡喜歡九娘,卻又見她不着,因此……”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忍不住暗笑,面上卻不動聲色,說道:“那也由得你,別恩公恩公的叫,我叫蕭雲,你直呼我的名字便可,你叫什麼?”
那波斯青年連連點頭,瞧了玉兒一眼,說道:“我漢名叫做石必。”說完轉身去往院裡,玉兒叫他道:“你既是才從西邊過來,可知樓蘭的情形?”那波斯青年回身點了點頭,走出樓去。
玉兒對蕭雲道:“我去問問家鄉的事,讓九娘不用擔心我,李十三是不敢進九娘這院子鬧事的。”蕭雲點點頭,看她疾步出了小樓,心裡微覺怪異,轉身回到樓上,卻見阿儒已經不在,蓉九娘道:“師傅睡下了。”咬了咬嘴脣,似乎還有話說,又覺難以啓齒。
蕭雲點點頭,將那波斯青年和玉兒的話轉告於她。蓉九娘嘆了口氣,問道:“今日你的‘鴛鴦’要來下戰書吧?”蕭雲見她神情古怪,說道:“阿儒爺爺都對你說了吧,不能讓公孫大娘知道他還活着,……我還有事要辦,得趕緊走了。”蓉九娘既不說話,也不點頭,回身進了房間。
蕭雲暗在心頭苦笑,心裡想着去拜見高仙芝的事,當下出了樓來。卻見院中池塘邊的亭下空無一人,掃眼察看四周,也都不見玉兒與那叫做石必的波斯青年。他微覺奇怪,卻無暇多管,來到牆邊,正要順原路翻牆出去,忽聽竹林裡傳來一絲低沉的哭泣聲,像是玉兒的聲音。他眉頭一皺,悄悄走了過去,這片竹林雖然佔地不算太大,卻極爲密集,若有人藏身其中,外面倒是很難瞧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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