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蘭陵伸手接過酒杯,倒上一杯酒拿在手裡,卻不沾脣,緩緩說道:“其實我爹對我孃的情意,只怕比你對我還好些,可惜他遇上的不是一個好女人,白白苦了自己一輩子,還連累了身邊的好多人……”說到這裡仰頭望着夜空,若有所思。
蕭雲不知如何勸慰,笑道:“但凡詩人寫到男女兩情,多是說自己如何癡情,想來做個癡人也不壞吧?”成蘭陵象是沒有聽見他說話,自言自語說道:“回想起當初在樓蘭城裡的日子,雖然沒有親孃疼愛,卻有雅莎,有我爹,有玉兒,甚至那些被我和玉兒欺負的胡族少年們,也讓我覺得親切,……後來又遇見逞能的羌族蠻小子對我毫不計較的好,若沒有那些變故,沒有我爹與我孃的恩怨,就與那蠻小子一起平平靜靜的長大、成親、生子、老去,該有多好!”
蕭雲見她神情微帶悽苦,心下輕輕一痛,握住她的手掌,柔聲道:“現在我們不是重逢了麼?”
成蘭陵幽幽的道:“可惜你的公主小姑娘沒有那麼好的命,她生來便已註定要承受父母之間恩怨帶來的苦果。我爹無論做了何事,其實都只因他不甘心。他不甘心有個男人比自己強,不甘心這個男人奪走了自己女人的心,所以他這些年來想盡辦法希望破壞那個男人擁有的一切,也纔會來求自己的女兒幫他去做那些毫無意義的事……,我其實並不怎麼恨那個奪走我孃的男人,只是恨我娘竟會爲了富貴權勢拋夫棄女,因此幫着我爹去做那些事,都只爲有朝一日,能看到我娘跪在他跟前認錯。我想親口問問她,爲何對自己的女兒也能如此狠心?”
蕭雲聽得思緒萬千,見她說到此處眼眶起紅,心下更覺柔腸百結,連忙舉起酒罈連灌幾口。
成蘭陵轉頭看着他道:“你可知我爲何將西域‘御劍山莊’設在沙州城外麼?便因那裡曾是你兒時生長的故鄉。我以爲你在長安城中定然早已娶妻生子,誰知冥冥中自有天定,那羌族蠻小子長大成人後一表人才,依然如同兒時那樣對我毫不計較的好!”蕭雲面上發熱,竟有些不好意思。成蘭陵繼續說道:“那日在莊外兀峰頂上初見蒙着面的你,便毫無來由生出親近,因此纔會將師兄送我的‘冰蠶絲’留下給你。這絲繩本是當年卻不過師兄的情面勉強收下的,一直想要找個機會還他,但重遇我爹後便來了西域,這絲繩也就一直帶在了身邊。”
蕭雲輕輕“哦”了一聲,成蘭陵又道:“我從未想過那羌族蠻小子竟是一個癡人。師兄也是一個癡人,只不過他與你不同,他……”說到此處,遲疑着不知如何措辭。
蕭雲正聽得入神,連聲問道:“我與李兄有何不同?”
成蘭陵猶豫片刻,說道:“無論師兄對我怎麼好,我卻始終只能將他視作師兄。但對你卻不同,即便有時想要罵你打你,心中卻也覺得甜絲絲的。那日見你與絲麗摩……,我竟氣得無法控制自己,不顧一起獨自走了,在路上冷靜下來一想,已猜到其中定有曲折,後來你說明了事情始末,按理說錯不在你,可我還是覺得心中耿耿於懷……,這些年來,我一直將自己與男人們作比較,那日卻……忍不住將自己與她做了比較,因此心中極爲惱你!”
蕭雲垂頭說道:“我一直沒有想通溫承爲何會那樣做。”
成蘭陵道:“一開始我也想不明白,昨日我手下傳來師兄的書信,其中提到溫承出現在聖教裡,我才恍然大悟。”
蕭雲問道:“李兄有消息來麼?他和唐姑娘沒事吧?”
成蘭陵道:“他們沒事,師兄跟唐豔回蜀養傷去了。聖教在蜀中勢力單薄,巴不得拉攏唐家,怎敢得罪唐豔?只是那魯肅子發了瘋,非要留下唐豔,與聖教教主起了衝突,據說被關了起來,卻不知他那六名徒弟爲何會跟在劉錦雲身邊。”
蕭雲放下心來,又問道:“溫承怎會在聖教出現?”成蘭陵道:“劉錦雲能給他榮華富貴。”蕭雲一怔,心道:“我與他兄弟一場,在戰場上性命可託,難道就因爲身外之物便令他不顧情義麼?”情知其中必有隱情,只道:“原來如此。”
成蘭陵擡頭看看天色即將啓亮,當下也不多說,接着講自己的身世,說道:“你知道我的親孃是誰麼?”蕭雲搖搖頭,聽她壓低聲音道:“便是現今玄宗皇帝的貴妃楊氏。”蕭雲暗在心中一聲驚呼,嘴巴張開來,卻不敢發出一絲聲響,猶如被人用重錘擊中,腦海轟然亂作一團。
成蘭陵早知他會有這番驚疑,當下打住話頭,待他神色平靜了些,才又講道:“當年我爹也就像我們現下這般年紀,與她在長安城中相識,後來生下了我。但她當時已被皇帝下旨賜婚,未婚夫是皇帝的兒子,壽王李瑁。她家裡人暗中派人追殺我爹,迫得他帶着還是嬰孩的我亡命天涯,逃去遙遠的樓蘭國中改名藏身,直到後來遇上你。那次我爹本是打算去長安城接她一家團聚,誰知去了才知曉,她竟又要嫁人了,而且夫婿便是自己前一任丈夫的親爹,當今的玄宗皇帝。”
蕭雲漸漸回過神來,聽她每說到自己的孃親都只用“她”代替,知她是對自己的孃親心存怨恨。至於她的孃親竟是天下聞名的貴妃楊玉環,倒是做夢也不曾想到過的。他在長安城中長大,早已聽到過不少楊玉環的傳聞,不論是羨慕讚揚的,還是諷刺挖苦的,卻都無一例外極爲稱頌她的美貌。此時再看成蘭陵那絕麗的面容和風姿,思緒頓時一陣飄搖,想到:“難怪公主小姑娘會生得這般好看!”
二人沉默片刻,蕭雲忍住震驚之情,極力平緩語氣,道:“原來你的親孃竟是貴妃娘娘!”
成蘭陵定了定神,接着說道:“好在後來有人救了我們父女一命,否則我多半再也見不到我爹了……,再後來我爹來求我幫他,我不忍心見他那樣折磨自己,又恨那個女人寡情薄義,因此無論他想做什麼事,都盡全力幫他,也不去想他這樣做究竟是錯是對……直到又遇見你,原本對我娘那猶如刻在心上的恨,卻越來越淡,還常常想,我爹這樣下去,終究不是個辦法。”
蕭雲連連點頭,繃緊的心絃總算稍微放鬆。成蘭陵坐直身子,柔聲道:“我一早便知你被高仙芝佯作逐出軍隊,就是要來查探安祿山安插在西域江湖中的勢力,一開始着實教我不知所措,可後來仔細一想,你我經過這樣一番周折都還能重遇,定是上天安排好的緣分。但我又怕我爹傷心,或是受到傷害!因此這一路上我的脾氣時好時壞,其實是自己在心裡糾結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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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雲寬慰道:“你爹也是因對你娘癡情一片,……只不過若因一人一事惹出大亂,卻……卻……”,他本想說“卻不應該”,但話到嘴邊又怕成蘭陵聽了生氣,一時不知如何往下措辭。
成蘭陵沉聲說道:“我不能讓爹就這樣在痛苦中過一輩子!”
蕭雲心下略感不安,將她的玉掌緊緊握住。成蘭陵對他一展笑顏,柔聲道:“也不能辜負你的情意!”
二人一時無話,只是凝視對方,蕭雲手下加力,將她擁入懷中。直到東方泛白,成蘭陵輕輕掙脫開,伸掌撫摸他的臉頰,說道:“天亮了,咱們走吧!”
清晨濃霧中,二人出了西市,依依不捨的道別,分頭而去。走了幾步,卻又同時回頭觀望,成蘭陵嫣然輕笑,對他揮揮手,轉身隱入晨霧之中。此時一切模模糊糊,顯得異常神秘,她漸漸隱去的身姿,更是仿若仙子凌波,蕭雲癡癡站在路旁望着她離去的方向,心中有個聲音說道:“她不正是我的仙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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