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儒微微一怔,緩緩搖頭說道:“不會。”蕭雲聽他這樣回答,頓時一陣歡喜,情知公孫大娘臉被割傷一節,定有隱情。阿儒瞧着他道:“你見過她了吧?她跟你說什麼了?”
蕭雲微一猶豫,說道:“公孫大娘我是見過,但這些事,卻是旁人講的。”當下將如何巧遇漢盤陀國王一事簡要講了,因成蘭陵告誡在先,於是將漢盤陀國王與姬研身死一節隱住不說。末了說道:“別人都說你是老怪物,我是小怪物,但我就是不信你會弄傷公孫大娘的臉!”
阿儒默默聽他講完,忽的一個翻身跳至桌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顫聲問道:“你說她一早便離開漢盤陀國了嗎?”衆人俱都一驚,蕭雲見他神情大異,連連點頭道:“那國王確實這麼說的。”
阿儒渾身發抖,將頭深埋桌上,抓緊他衣襟的手卻絲毫未鬆。蕭雲不敢妄動,蓉九娘與玉兒一齊上前,欲扶他起身,連聲問道:“師傅,師傅,你怎麼啦?”二人手指才一碰上他的肩膀,忽覺半邊身子一麻,卻是阿儒情急之下不自覺的渾身佈滿了內勁。蕭雲一看情形不對,運氣大喝道:“師傅?”
這一聲吼,猶如在阿儒耳旁打了一個響雷,將他震得猛然擡起頭來,鬍鬚上染滿血絲,神情顯得懊喪至極。蕭雲大驚,這短短片刻,阿儒面上皮肉鬆垮,猶如瞬間老了十年,桌上一灘血跡還連着血絲掛在他的胸前,顯是粘稠之故,而人只有在情緒極端鬱悶的情形下,纔會這樣吐血。蕭雲趕緊起身扶他坐下,急道:“阿儒爺爺,你可別嚇我們?”
阿儒喉中咕嚕響動,又有逆血涌上,但他強忍着嚥了回去,一時說不出話來,伸手示意衆人回去坐下。衆人不敢違他之意,遲疑着各回座位。蕭雲替他輕撫背心,差點掉下淚來,記憶中的阿儒雖然脾氣古怪,卻活得異常瀟灑,從未見他遇事象這般大動過心神,片刻後見他緩過勁來,這才又小心問道:“我說錯什麼話,惹你氣成這樣?”
阿儒搖頭道:“不關你的事,是我老了!剛纔只繞着池塘追了幾個圈子,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便知道自己真是老了啊!”蕭雲搖頭道:“你只是年紀大了些,哪裡算老了?天下能殺我的人多了,但能象你剛纔那樣,疾速追逃中保持樹枝尖不離我左眼三寸,而又須隨時收發自如,不會失手將我真的刺成了瞎子,只怕再找不出第二人來,你還騙我們說你老了?”他任督二脈已通,剛纔又是全力退避,若非阿儒功力已至化境,斷難拿捏得那般準確自如,但如此一來,卻極耗精力,阿儒畢竟年歲已大,因此纔會攤倒在地。
蓉九娘也道:“在這平康坊裡能將他追得雞飛狗跳的人,也只有師傅你了!”
阿儒嘿嘿一笑,說道:“人生老病死,原屬自然,咱們與小云兒久別重逢,理應高興纔對。”說着忽然精神大振,端起酒杯,連飲三杯。蕭雲與蓉九娘對視一眼,見他恢復了先前不溫不火的模樣,暗在心中猶豫不決,不知是否應該勸他停杯。
阿儒環視衆人,笑道:“時候不早,玉兒與七郎也該回醉紅樓了,九娘去送送他們,留我與小云兒在這,別讓人來打攪。”衆人知他有話要單獨與蕭雲說,當下辭別而去。蓉九娘喚來下人將打倒的杯盤收拾乾淨,這才離去。
阿儒盤腿調息一個周天,精神大旺,問道:“小云兒,姬吳到如今都還以爲是我割花了若蕊的臉麼?”他口中說的“姬吳”自然是那漢盤陀國王,此時再無旁人,對公孫大娘的稱呼,也改成了“若蕊”。蕭雲也不爲怪,點了點頭。阿儒說道:“你剛纔問我,會不會傷害自己喜歡的人,其實也在心中猜測不定吧?”
蕭雲微一猶豫,還是點了點頭。阿儒笑道:“無論哪種情形下,你會傷害你那小姑娘麼?”蕭雲怔怔想了片刻,忽的師徒二人一齊大笑,他道:“我寧肯自己身受千刀萬剮,也不願她遭受絲毫痛苦。”
阿儒微微喘氣,說道:“當初我打敗姬吳,終於見到了若蕊,心中比什麼都歡喜,心想,哪怕她與姬吳有了夫妻之實,也不在乎,只要能與她從此在一起快活到老,我便一切都不計較。我滿心歡喜等着她來見我,誰知她來後,卻是一臉冷漠,我以爲她還在生我的氣,急切間將我有多麼喜歡她一股腦的傾訴一番。她聽後垂下淚來,對我說:‘你一早怎麼不說?現在我懷上姬吳的骨肉了,你卻又來說這些話?’我聽後悲痛欲絕,但心底卻又愛極了她,怎麼也割捨不下,於是鼓氣勇氣說道:‘我知道你心裡只有我,只要你與我在一起,我便將這孩兒當作自己親生的一般疼愛。’她沉默好久,然後堅定的說道:‘我不能讓你替我養別的男人的孩子,也不能將姬吳的骨肉帶走,我們緣分已盡,你走吧!’我聽了此話,猶如五雷轟頂,只管不停哀求。她痛苦不已,見我糾纏不休,忽的拔出劍來,在自己臉上一邊割了一道傷口,說道:‘你再不走,我便死給你看。’我大驚失色,見她神情異常堅決,頓覺痛徹心扉,卻又狂怒至極,想着自己千辛萬苦找到這裡,得到的卻是她如此無情的拒絕,當下再不停留,轉身衝了出去,恰好撞上姬吳,便在他胸口用劍刻了一個大大的恨字。”
蕭雲早已知道經過,卻也聽得心潮起伏,竟不知如何勸慰。阿儒緩了口氣,平靜說道:“我一路瘋瘋癲癲,也不知在西域胡亂走了多久,有一天忽然清醒過來,想到,若蕊愛惜自己的容貌勝過自己的性命,她當着我的面毀掉自己的容貌,不也是因爲對我情深意重麼?當下我心急如焚,復又回到漢盤陀國,悄悄潛入公主堡內,卻見若蕊的腹部已然高高隆起,但卻虛弱無比。姬吳以爲她是生病,我卻看出她神色有異,象是走火入魔,於是苦等數日,終於找到機會單獨見面,她見我去而復返,抱着我久久不願鬆手。在我一再追問下,她對我說了實話,原來她當初氣恨無比,一心想要練成無上劍法將我打敗,偶然從祖上留下的文書中看到了對玄女御身術的記載,猜到鄭旦劍法能勝過公孫劍客,原因定在此中,於是才千里迢迢去找姬吳,在極度傷心憤恨之下,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答應了與他雙修此功,後來知道被他欺騙,卻已身懷六甲,但仍不忘要將我打敗的念頭,於是獨自練習功法,一面想着須等時日將孩子生下,一面想着練成這套輕功。誰知心頭總是有我的身影縈繞不去,越練越不對勁,終於走火入魔。”
“我見她已命懸一線,痛心之餘,拿着玄女御身術的圖譜冥思苦想,終於想到用自己苦練多年的先天真氣爲她療傷的法子。於是藏身公主堡內,費了幾月時日,將她的十二正經注滿我的真氣,如此一來,玄女御身術遍佈奇經八脈的異氣便不能亂侵,從此她便能保住性命和一身劍法。而我就與你此時一樣,真氣幾同於無,後來被她發覺,對我說:‘這輩子我倆死也要在一起,再不分開!’她那時已將臨盆,而我真氣消失,無法再在公主堡內藏身,於是與她約定,一年後在且沫國相會。我在且末城中住了兩月,不僅形同廢人,而且感到經脈日漸錯亂,只怕離死不遠了,正在猶豫是否回去再見她一面,卻有人追殺而來。我當時想:自己在且末國藏身,只有若蕊知道,有人前來追殺我,也定是她透露了風聲,想到她又爲姬吳生了孩子,頓時萬念俱灰,但卻不甘心就那樣飲頸就戳,於是全力逃命,最後差點死在了沙洲城外!”
蕭雲剛纔已經說過當年追殺阿儒之人,乃是漢盤陀國王偷偷派去,此時聽阿儒講述當時心境,還是聽得動容不已,說道:“公孫大娘並不知道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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