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力挽

殿前高臺正中,一個半人多高的底座上擺放着一件體量頗大的物件,被錦緞罩住,看不清是何物件。

這便是艮穆冒險夜探也未睹真容的晉國國禮。

荀寅上前將錦緞用力一揚,錦緞飛舞間,露出一隻銅鼎。

在場諸人均流露出訝然之色。

貴族王室,家家鐘鳴鼎食,銅鼎自然並非罕見之物,縱然其紋飾精美、形制雄奇,也不至於滿座皆驚。

這隻鼎極爲厚重,加上底座,已近人高,便是一些諸侯王室宗廟也少有這般體量的重器,加之鼎上紋飾華麗繁複,神獸猙獰、雲紋飄逸,顯見得鑄造之功精妙非常,絕非凡品。

這便是晉君求聘的國禮。

怪不得荀寅這般成竹在胸,有此重器,前後那些花裡胡哨的金珠寶貝,實在顯得太過小家子氣,一點份量也無。

秦王細細端詳着這隻銅鼎,過了片刻,終於,微微一笑,道:“晉君手筆,果然非同一般。”

衆使臣不由得面上訕訕。

荀寅揖手道:“求娶貴國王女,既是我王家事,更是國事,珍珠寶貝未免失之矯飾浮誇,非重器無以示國禮鄭重之意。故鄙國國君特地令人鑄就此鼎,吉金呈祥,以顯兩國交好之厚意。”

這話說得很是漂亮,有這隻大鼎在旁加持,竟爲荀寅這一席場面話平增了氣勢,生生壓住了滿場的國使們。

秦王緩緩掃視着各位使臣或是自愧不如、或是不甘心的臉,一邊思索着,不疾不徐地說道:“其實秦晉兩國,從來有通婚之好,也不必如此客氣。”

費無極心中焦急,忙看向伍員,伍員卻只緊盯銅鼎,並不理會費無極。費無極焦急之中又帶上了怒氣。只見荀寅面露喜色,下拜謝道:“能得大王此語,也就不枉吾國國主誠懇致意、微臣千里運送的拳拳之心了。”

秦王似笑非笑,並不表態。這下連在伍員身後的艮穆都掩不住焦急之色了,他極輕地:“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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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員雙眉微蹙,卻並不理艮穆。

衆人爲此鼎體量所懾,眼看晉國後來居上,一時竟無人有勇氣上前與荀寅舌戰。過了好一陣子,纔有齊使酸溜溜地開口:“此鼎果然難得,看來晉君是將壓箱底的寶貝都送出來了。晉君此舉實在高明,只用此一物,以一當十、以一當百,何等省事?”

費無極馬上跌足接言:“正是正是,早知這禮物是分量越重越好,就該也隨帶一兩隻鼎鬲來了,何用再做這百般細緻的準備?”

荀寅哼了一聲:“鄙國雖非豪強,也不至於因一隻重鼎便空了家底。至於齊楚二使……不是在下說句大話,貴國可拿得出此等重器?”

他見二人意欲反駁,搶先繼續語帶譏諷道:“只怕就算拿得出,也捨不得送出罷。”

齊使急道:“你怎知道?”

荀寅含笑道:“在下的確未必知道,不過在下確是知道,空口白話……自是再容易不過。”

齊使漲紅了臉。

荀寅傲然向衆使道:“各位來使均是國君近臣,自然看得出,如此重器,只有各國宗廟之中或有一二,諸位可聽說過,近百年來,何人曾以國器爲聘?”

衆使瞠目。荀寅轉向秦王,換上了從未有過的恭順溫和的表情,深深一揖,朗聲道:“鄙國之誠,昭昭可見,還請大王允嫁公主,再結秦晉之好!”

費無極又氣又急,求助地看向苟緒,苟緒面無表情,只幾不可見地皺起了眉頭。費無極不禁泄氣。一時殿外衆使中竟無人再有勇氣開口,滿場顯出緊張的寂靜。

秦王面上波瀾不驚,只是他沉默的時間過於冗長,令全場的氣氛顯得越來越緊張。國相幾次示意永巷令,永巷令大着膽子挪上前半步,用極低的聲音提醒:“大王……大王……”

永巷令叫了兩聲,秦王才猛然醒過神來。他定定注視着那隻銅鼎,又過了片刻,終於,下了決斷。

秦王緩緩道:“王妹以平庸之姿,得各國貴胄青睞,實令寡人慚愧,各位來使皆是一片至誠,奈何婚事只可許給一家……”

秦王乾巴巴地:“以國器求聘王女,確是相得益彰的美意……”

荀寅面上不由自主地浮起笑意。費無極面現急色,脫口而出:“大王……”

伍員此時忽然上前一步,躬身施禮道:“大王請恕在下魯莽。晉君之禮果然奇偉,不知大王可否準在下上前細賞?”

荀寅一怔。費無極與衆人亦詫異地看着伍員。伍員全不在意旁人目光,一臉鎮定。秦王微感意外,問道:“這位是?”

伍員揖身欠身作答:“在下楚國副使伍員。”

秦王微微凝了凝神,想起來了:“哦……你便是伍奢之子伍員?”

伍員:“正是在下。”

秦王恍然。

荀寅端詳着伍員,眯起了雙眼。

卻聽秦王緩緩道:“奇物共賞,但看無妨。”

伍員躬身謝過秦王,走至鼎前,前後端詳了一番,又用手中帛畫的木軸輕輕敲了敲鼎身幾處,想了想,轉身看向荀寅,問:“敢問大人,此鼎重有幾何?”

荀寅一怔,繼而傲然道:“總有千斤之重。”

荀寅神情的細微變化均落在伍員眼中,他微一思忖,將畫軸遞出,艮穆疾忙上前幾步接過。伍員重又來到鼎前,仔仔細細端詳着鼎身,衆人皆覺訝異。

伍員的右手由上而下輕輕撫過鼎身,在鼎身處以指節輕敲,他的動作很慢,待到了鼎足處,他的左手在鼎足處遊移,右手則伸向鼎腹的底部。衆人看得有些不耐,艮穆則甚是緊張。費無極覺得有些沒面子,忍不住開口道:“伍副……”

伍員突然悶喝一聲,打斷了費無極的語聲。

衆人驚愕地發現伍員一手扶住鼎足、一手撐在鼎腹底部,居然欲將銅鼎舉起。

君臣們瞪大了雙眼,不敢置信。侍衛們的表情也從木然變爲震驚。

銅鼎在伍員手中緩緩離地。在場衆人全都屏住了氣息。

伍員舉到半途,似力有不逮,鼎身先是不再向上,繼而有些輕晃,伍員憋住氣,不肯輕放。只聽咕咚一聲,一位上了年紀的使臣昏倒在地,旁人回過神來俯身挽扶之時,伍員自喉間發出一聲極低又極濁重的用力聲,挺身居然將銅鼎高高舉起。

衆人的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了,扶人的人忘了正做了一半的事,手一鬆,那位倒黴的使臣又倒在了地上。

伍員高舉銅鼎,面色漲得極紅、額上青筋迸現,他餘光一掃銅鼎的底座,猛然間大喝一聲,雙手撤力,銅鼎急落,他雙手借力一撥,銅鼎重重卻穩穩地落回到底座上,將硬質的底座生生砸出四個坑來。

殿前一片寂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一下、兩下、三下,輕緩而穩定的掌聲響起,原來是秦王先回過了神,率先鼓起掌來。

秦王微笑着稱讚:“了不起了不起,伍副使真是神力,竟然能憑一已力,舉起千斤之鼎,寡人今日真是開了眼界了。”

伍員已經調勻了氣息,躬身答道:“大王,在下自幼習武,小有膂力,但絕無千斤之能。”

秦王與衆人一怔。

荀寅面色微變,本能地感覺到不妙,輕咳一聲道:“伍大人力拔千鈞,專借吾國重器,以彰顯已身謙遜的美德,用心……還真是良苦。只是……未免有些用心太過、用力……過猛了罷?”

荀寅說着,與身邊隨從面露譏笑。

伍員鎮定自若,根本不看荀寅等人,只面向秦王一揖道:“在下曾聽家父所言,當初有巧匠自陳有法,重器鑄模之時巧設機關,使得銅汁冷凝後器身中空,鑄就之器看似龐大沉重,其實重量不及實心之七。我國國君謂,國之重器,中空虛浮,大不吉,故而遣之不用。在下適才細看,器身叩之其音空蕩、腹足相焊之處亦有破綻,故勉力試之,果然正如在下心中所疑。看來,我國所棄者,如今是爲晉君重用了。”

秦王緩緩轉頭,看向荀寅,眼看着荀寅臉色變得難看之極。秦王將目光收回,露出一縷曖昧的微笑。

秦王意味深長地道:“孰輕孰重,原來也不是一目瞭然之事。”

伍員道:“大王英明。正如今日,在座各位大人爲求娶貴國長公主,均不惜以國禮重器陳列於王駕之前。然大王所重者,當不在金珠寶貝,而在……妹婿才德!”

伍員回身從艮穆手中取過畫軸,單膝而跪,將畫軸高高舉起。費無極一怔,這才發現自己忘記將帛畫拿出。

伍員手舉畫軸朗聲道:“大王!秦女容儀聞於天下,當擇賢婿;楚子明達曉於諸國,堪配淑女。在下不才,願爲我國世子求娶大王長妹,秦楚兩國永結姻親友好,同享昇平天下!”

伍員語聲沉穩有力,懾住了在座衆人,連秦王面上亦微微動容。

永巷令上前接過畫軸,呈至秦王面前。秦王接過畫軸,徐徐展開,展至一多半時,秦王與身邊侍立的近臣神情均微微一動。

秦王嘴角微笑慢慢加深。

秦王慢慢說道:“好……寡人今日此宴可謂絕不虛設,增了見聞、長了學問,還有……”

秦王看着伍員,毫不掩飾眼中的欣賞:“還有,便是識得了一位真英雄,伍副使力如天神、文武兼備,不愧是名臣之後……”

秦王瞥一眼畫卷:“楚有此子……”

秦王將視線從畫上移開,帶笑投向伍員:“……楚有此材,何其幸也!”

秦王神情語氣之外的微妙意味,幾已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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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殿側柱後膜拜石化的細菽緩過神,轉過身來,突然驚恐地發現,不遠的臺階處,一名內侍冷冷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