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報復

雍城城門外,晉楚兩國使臣歸國的車駕不期而遇。

荀寅掀開車簾,冷冷的目光掃過楚使車駕,微微一笑。

荀寅揚聲道:“伍太傅怎的如此心急?不多留些日子,送送您的太妃麼?”

伍員策馬與伍奢車旁隨行,面色不善,但隱忍着沒有發作。伍奢撩開車簾,冷然看了看荀寅,問道:“荀大夫不也急着走麼?可是急着……去向晉君邀功請賞?”

荀寅神情一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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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之前傳言便已鼎沸,但嘉太妃的死訊還是令許多人大感意外。

那日得知宮中已在設靈致祭,荀寅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一臉錯愕地在室內踱步,一旁的隨從嘆息道這般的美人,香消玉殞,實是可惜。

荀寅慢慢鎮定下來,口中亦道可惜,面上神情,更多的卻顯出懊惱來。

隨從問道:“大人,眼下……該當如何?”

荀寅橫了一眼隨從,沒好氣道:“人都死了,還能如何?”

隨從訕訕不語。荀寅似是想到了什麼,倒對秦王有些欽佩,心道這秦君倒是個狠角色。又想起本以爲此行必有斬獲,誰知,活人死人都來做梗,又實在是不甘心。他本就是個睚眥必報的人,思及此處不禁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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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奢父子得知消息後,伍奢倒什麼都沒多說,只命伍員替他草擬悼文,收拾行裝。

伍員問道:“父親就不覺得奇怪麼?”

伍奢緩緩舉起一手扶額,面現倦色,搖了搖頭,道:“這不重要。”

伍員面現不平,道:“可……以一個弱女子的性命……”

伍奢打斷:“國家的榮辱安危,遠在人情與常理之上。這是國事之決策,是國君的取捨與手腕。”

伍員不語,皺着眉,微微扭過臉去,過了一會方道:“她……求我們救她……”

伍奢:“爲父何嘗不想救她?”

伍奢頓了一頓,看着未及弱冠的次子,到底還是年輕,心性還是稚嫩單純了些。他肅然道:“你要記住,你我身爲臣子,也只能……以國事爲重。”

伍員低頭,不語。伍奢略轉過身,看着那杆節杖,還是忍不住輕嘆了一聲,道“美而殆禍……可憐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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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懊惱不甘也好,愧疚嘆惋也罷,伊人已逝,當下要緊的還是主國的顏面氣勢不可墮於人前。

荀寅笑道“在下此行,自然談不上功勞;不過,大人亦是無功而返。半斤八兩罷了,何足道哉?”

伍奢微微一笑:“老夫又不是爲求娶他人寡母而來,志不同、道不合,與荀大夫……哪有什麼可比的?”

荀寅臉色一變。

此番看似晉楚兩國均未討得什麼便宜去,但細究起來,種種風波,皆由晉國強聘秦王庶母肇始,秦君即便對楚國未必有什麼好感,對晉國只怕更是暗中深恨。荀寅此回與伍奢之間的較量,不但沒有討到半分便宜,細究起來,其實還是落了下風。

荀寅冷笑一聲,手一甩,車簾落下。初秋葉落,兩國的車隊分道揚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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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晉楚之間如何劍拔弩張,都及不上這段時日宮內氣氛的緊張詭異。

嘉太妃身故,秦王旋即令人裝殮遺體、安撫長公主、頒令旌表、調撥人手專司太妃身後諸務,甚爲鄭重。

這些本無出奇之處,但是,這些事務,秦王沒有一件交於王后,就有些不尋常。

除此之外,秦王還繼續嚴命整肅各處,嚴厲更甚往常,宮中上下均不免惶惶。不管知不知曉內情的,均感覺到秦王的心情必定不好,但秦王起居又一如平常,只是因大葬之期將至,秦王除朝會外,均靜居祝禱,連王后亦不得見,這些如常與不尋常,更令王后在內的宮中諸人懸心不已。

這日,王后又遣了人,藉着大葬儀式中有未決之事前去試探,誰知秦王竟請王后親往商議,王后驚喜,忙特意裝扮得格外簡樸素淨,急急過去,及到時,秦王不在前殿,永巷令恭敬將王后引至座上,只說大王請王后稍待。隨即便有宮侍列隊依次入殿行禮跪伏。

王后不禁狐疑,問道:“這是……”

永巷令躬身笑答:“明日便是大葬之日,大王想是有要事吩咐。”

王后點頭,卻突然發現自己宮中的宮侍也出現在了隊伍中,她不禁一怔。這些宮侍不是零星一個兩個,而是如秦王宮中侍從一般,成批而來,想必是自己離開後便被召來。王后心中大爲忐忑,不禁轉頭看了一眼隨身侍女,只見她也是面露不安。

兩宮侍從太多,殿內容納不下,最後殿內外滿滿當當跪了一地。

秦王這才現身,王后忙起身施禮,秦王點點頭,也不說話,於座上坐定。王后忍不住偷覷秦王,卻見他神色淡淡,看不出什麼端倪,不覺心下更是惴惴。

一內侍匆匆入,跪地,將手中一卷竹簡高高舉起,大聲道:“大王,國相大人上表,請告老致仕。”

秦王眉間微微一動,只說了一個字:“準。”

王后心頭一跳。只見內侍起,躬身將竹簡送至王案上,再躬身退出殿外。秦王的目光在竹簡上略掃了一掃,又回到殿中所跪的衆人身上,面無表情地喚道:“來人。”

永巷令忙躬身:“卑奴在。”

秦王淡淡道:“太傅在朝多年,謀國奉上,有瀝膽濯肝之忠。先王大葬之日將近,着命太傅爲先王守陵,以盡寡人孝思。”

王后一驚:“大王!太傅乃世子之師……”

秦王不疾不徐地打斷:“我大秦只有這一位王師麼?”

王后:“可……”

秦王冷冷地追了一句:“還是王后覺得,父王……不如你的兒子要緊?”

王后一凜:“臣妾怎會……”

王后看着秦王的臉色,咬了咬牙,勉強點了點頭,道:“能爲父王守陵,是難得的榮耀。”

秦王微微點頭,注意力又回到殿中所跪的衆人身上,依舊面無表情地說道:“汝等於寡人與王后宮中侍奉,均是盡忠職守之人,寡人追思先王,汝等當爲寡人分憂盡孝。”

秦王說的是套話,衆宮侍也自然只能匐伏於地,齊聲應喏。

秦王又問:“王后以爲如何?”

秦王雖然在問王后,卻壓根不朝王后這裡看一眼。王后又掃了一眼秦王,努力掩飾着不安,頷首道:“大王說得是。”

秦王微微點頭:“好。那……汝等……就替寡人與王后,侍奉先王於地下罷。”

王后與衆人大驚,下跪的宮侍呼號求饒之聲四起。只見數隊宮衛不知從哪裡轉出,其中兩名衛士大步走到王后身邊,將王后的隨身侍女一把拖走。

隨身侍女大駭,驚恐掙扎着呼叫起來:“大王饒命!王后!王后救我……”

王后之驚不在侍女之下,她扭頭向着秦王顫聲呼道:“大王!”

秦王轉過臉來,定定看着王后,王后打了個寒戰。

秦王淡淡問道:“王后捨不得麼?”

王后早已明白了,她的頭腦轉得並不慢,馬上決定了取捨,她嘴脣哆嗦着,終於,低頭輕聲道:“臣妾……與大王同心,自然……無有不捨。”

秦王點頭道:“王后賢德。”

衛士繼續將侍女向外拖,侍女絕望,求生的本能讓她開始口不擇言:“王后!大王……大王!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王后救救奴婢救救奴婢……大王!奴婢都是……”

王后的臉色越來越白,終於象被蜂蜇了一樣驚跳起來,顫聲急喝:“還不快拖下去!”

衛士象拖一塊破布般將侍女拖走,漸漸聽不清侍女發出的是求饒聲還是咒罵。

秦王並不理會如坐鍼氈的王后,和忐忑不安的永巷令,漠然地看着哭喊掙扎求饒的奴僕,毫無憐憫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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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的秦宮,浸沒在無月無星的夜色中,悄無聲息,氣氛壓抑。

嘉太妃宮中,也是一片死寂。

其實較之秦王與王后宮中那些倒黴鬼,太妃宮中諸人,真是幸運之至。

太妃生殉,按着舊例,太妃宮中多少也免不了要有人隨殉,但因秦王憐惜長公主年幼失母,便將宮人都留了下來,說是舊人服侍得慣些。宮人們慶幸之餘不免深念太妃與孟嬴之恩,紛紛發誓要用心當差,加之秦王的雷霆手段,也着實震攝到了他們,故而人人戰戰兢兢,入夜之後,更是無人敢亂走亂說,一時之間,好好的華美宮室,仿若墳墓。

昭兒就在孟嬴榻前帳外的席上守夜,席上雖有簡單的鋪蓋,昭兒卻沒有使用,只坐在席上,斜倚着柱子打着盹。自那日後,孟嬴除了悲痛之外,亦好象有些被嚇到了,啼哭之餘有時還有恍惚之態,昭兒陪着她時倒能好些,乳母便求了永巷令留下了昭兒。

輕微的啜泣聲自帳內傳出,昭兒敏感地睜開了眼,凝神一聽,很快站了起來,走到帳前,輕聲喚道:“公主?公主?”

孟嬴並未應聲,抽泣聲卻未停。昭兒想了想,輕輕掀開羅帳。

榻上,孟贏正蒙着薄被哭泣,薄薄的錦被下,小小的身體輕輕抽搐着。昭兒輕輕走到榻前蹲下,輕聲喚她。

孟嬴的佈滿淚痕的小臉慢慢從薄被中露出,擡起淚眼看着昭兒,嗚咽道:“昭兒姐姐,我怕……”

昭兒心裡難過,她坐到榻邊,取出手絹想爲孟嬴拭淚。孟嬴卻坐了起來撲到昭兒懷裡,昭兒忙用手摟住孟嬴,聽着孟嬴嗚咽道:“我想母親……”

昭兒心頭酸楚,答道:“奴婢知道……”

孟嬴抽噎着:“他們……他們爲什麼要殺我母親?”

昭兒低頭輕聲道:“太妃……捨不得先王……”

孟嬴哭着搖頭:“不會的不會的,母親怎麼會捨得不要我?怎麼會不要我……”

昭兒感同身受地落淚,用力抱住孟嬴,聲音也帶了哭腔:“公主,您別哭,別哭了……”

明滅的燈光下,兩個互擁以求慰籍的身影,就象兩隻在寒冬裡互相取暖的小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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