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刺客

鬥成然的死在郢城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震動。

這一年多來,城頭變幻大王旗,楚靈王與他幾位窩裡反的兄弟實在太不消停,起兵、奔逃、廝殺、自殺、即位、反殺、混戰……直到兄弟中的熊居取得最後的勝利時,位於風暴中心的郢都民衆實在已經被折騰得夠嗆,再死個把大臣,簡直不能算個什麼事。對於朝中大臣而言,一位有佐立之功的重臣之死,倒是很有份量,只是這個份量多是對新王心意的與體查與新王威勢的惶恐。歷經兵亂與政變,能繼續在新王座前有一席之地的人,多是新王撥擢、或是有些眼色膽子不大的,雖有異議,多還是選擇了明哲保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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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傅府前,費無極在隨從的簇擁下,施施然地登車,前呼後擁而去。

費無極很是得意。

那個居功自傲倚老賣老的令尹大人這般輕易便死在自己手裡,是何等快意之事,近日的朝會,那些曾經輕視不屑的眼光,開始變得閃爍、迴避,甚至帶上了示好之意。

少傅大人的車駕不疾不徐地行進着,行人不等侍從驅趕便紛紛退避。費無極正襟危坐,面帶笑意,他在認真享受新貴寵臣的快感。

突然,馬車晃了一晃,繼而傳來馭手有些慌張的驚噫聲。費無極一個沒坐穩,正要開口責問,便聽見護衛喝斥之聲,費無極皺眉掀開車簾,卻見車駕之前,當街站着一名青年,左手持劍,冷冷的眼神正對上自己。費無極一怔。

這眼神中滿是不加掩飾的殺意。

馬車前後的護衛察覺到來者不善,紛紛拔出佩劍、聚焦到車前。一護衛大步上前,抽劍指着青年大聲喝斥:何人大膽!敢攔少……

話音未畢,青年左手劍鞘將其佩劍一格,右手重拳直擊護衛的左太陽穴,護衛一聲不吭地暈倒在地。衆人大驚,道旁民衆齊齊驚呼之下,馭馬亦受驚不受約束,亂了步調,輕嘶着向斜刺裡踏去,雙駕馬車歪歪扭扭直向道旁撞去。

眼見得衆護衛呼喝着揮劍刺來,青年毫無懼色,迎向前去,他出手極快,招式簡捷剛猛無半點花哨,衆護衛身手雖好,卻全然不是他的對手,好在青年無意取他們的性命,故而下手雖狠,卻未向他們的要害處招呼,兔起鶻落數個回合之後,青年連佩劍都還未出鞘,衆護衛或是筋斷或是骨折,已倒了一地,行人早已紛紛逃避,只留費無極的馬車孤零零地斜在路旁。

青年持劍的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左手拇指搭在護手上,只需加力一挑,寶劍便可出鞘。他緊盯着車簾,一步一步,走至車前。馭手早已抖如篩糠,車簾之後,寂然無聲。

青年看也不看地將馭手當胸一提,提溜下來,再一推,馭手連滾帶爬地逃了開去。青年右手一揮,鏘然一聲,佩劍出鞘,幾乎是同時,兩幅車簾齊齊而斷。費無極手捂額頭,一臉驚恐地縮在車廂一角——他的腦袋適才在廂柱上磕得不輕。

青年眼中怒火如熾,嘴角卻凝起一絲冷笑,他緩緩舉起了劍,手上一緊,毫不猶豫地刺出。費無極以爲大限將至,本能絕望地閉上了眼。

電光火石之間,一隻手急拍上青年的右臂,劍勢爲之一偏,嘶啦一聲,削開了費無極的衣襟,又斜斜切開了車廂的窗櫺。青年想也不想,便將劍向身後一揮,身後之人急忙將手一格,疾呼道:“二弟!“

青年回頭,只見一名年輕人,緊緊抓住自己的胳膊。這名年輕人瞧着與青年長相甚像,一般的身材高大,只是容貌不似青年出色,看着頗爲忠厚持重。

青年額頭青筋爆出,將兄長的手用力一甩。年輕人一個踉蹌退出幾步,不禁大急。青年一個大步蹬上車去,再度舉劍欲刺。突又有一人搶上前去,左手搭上青年右邊肩膀,右手抓住伍員右手腕,猛一用力,將青年拽下車來,喝道“子胥!”

這名青年刺客正是伍員伍子胥。趕來阻止的兩位年輕人,一位是伍員的大哥伍尚、另一位是伍員的好友申勃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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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收到急信,伍員棄車策馬一路狂奔,也不過是早父親一步接到了鬥成然的死訊。從大哥口中,伍員得知,這樁謀逆案發作得極爲神速,少傅費無極以王命宣鬥成然進宮議事,誘捕之後即公佈鬥氏與養氏謀逆罪狀,原本還有朝臣們還打算聯名求情,可誰知楚王隨即便定罪行刑,極爲乾脆,竟連一絲轉圜的餘地都不曾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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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員頭也不回,將右臂一揮,勃蘇早有準備,右手將伍員右臂一攔一抓,便呈擒拿之勢,伍員身軀半轉,左手一格,勃蘇右手一鬆,已抓住伍員左手。

二人常在一處習武,於對方招式十分熟悉,只見極快地幾個來回,伍員一時被纏得不得脫身,但畢竟伍員身手力量遠勝於勃蘇,勃蘇很快便制不住伍員,伍尚上前相助,糾纏間,伍員不顧一切地揮劍向勃蘇削去,勃蘇眼神一凜,不閃不避,伍尚不由瞠目。眼看劍尖將要刺入勃蘇胸口,伍員硬生生錯開一步,將劍勢收住。勃蘇趁機將伍員右腕死死抓住。伍員紅了眼,猛力一掙。勃蘇終於怒氣勃發,他狠狠將伍員手腕向下一壓,壓着聲音喝斥:“你想害死你父兄麼?”語氣極爲嚴厲。

伍員身軀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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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之子當街行刺少傅,這實在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是何等深仇大恨,竟令一位世家大族的公子親自出馬,去殺一位當紅的大臣?消息傳得很快,聽到的人均驚愕不已,也有人略略看出了其中的關竊,敏感地預料到:只怕又是一場大風波。

不過,有一人,則對此次行刺表現出了極大的憤怒。

“啪”地一記耳光響亮,打在伍員臉上。伍員不閃不避,一臉倔強,眉頭都未動一下。

伍尚急道:“父親!”一邊有些擔憂地看看伍員,勃蘇亦是一臉關切不語。

伍奢指着伍員,氣得身軀微顫,怒道:“你好大的膽子!虧爲父一向說你遇事沉穩!”

伍員咬牙道:“他害我恩師,我豈能饒他?”

伍奢氣道:“他是你說殺便能殺的麼?”

伍員眼中殺氣迸現:“殺他又有何難。”

伍奢:“殺了他之後呢?”

伍員擰眉不語。

楚人性烈,伍員雖幼承庭訓,家規極嚴,但他自幼便因天分過人卓然於世家子弟之上,素來有些自矜自負,是以骨子裡天生的剛烈張揚更甚於常人。他如何能容忍自己的老師被人所害?悲憤之下,血脈賁張,的確不曾多想,但要他認錯,他當下是寧死不肯認的。

伍奢沉聲道:“子旗之罪,乃是王命!你此舉便是明明白白的逆臣之行!”

伍尚看一眼弟弟,面現憂急,勸道:“父親,眼下要緊的,還是設法爲二弟開脫纔是……”

伍奢怒道:“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朝臣!還要爲父爲他開脫什麼?”

伍尚急道:“可是……”

他想了想,還是試圖幫弟弟說說好話:“二弟……畢竟年紀還小……”

伍奢斥道:“年輕便可任性妄爲麼?素日讀的書、學的道理,都到哪裡去了?”

伍尚啞然。伍奢盯着伍員,痛心疾首道:“爲逞孤勇,不計後果!今日若不是包胥和你大哥攔住了你,你可知還要賠上多少人的性命?”

伍員自然明白,他實在壓不住心頭悲憤,有些僵硬地扭過頭去,從齒間迸出一句:“那子旗大人……就白死了不成?”

屋內靜默得可怕。

勃蘇低頭想了想,看了一眼伍員,上前,帶有安撫意味地將手放在伍員持劍的手背上,規勸道:“逝者已矣,令尹大人一向看重你,他若有靈,亦定然不願見你這般模樣。”

伍員悲怒交加,眼中迸出淚來。伍奢微仰起頭,眼中亦有淚光閃爍,緩緩道:“爲父與子旗多年摯友,爲父……焉能坐視!”

伍奢的語氣艱澀而肯定。伍尚憂道:“令尹與養氏兩位重臣獲罪,如今朝中人事詭譎、君意難測,父親本就是子旗大人相邀才復出的,今日二弟又闖了禍……”

伍尚看了一眼伍員,眼神關切中摻雜着責備,他猶豫着問道:“父親若是再出言替子旗大人申辯,會不會……反受牽連?”

伍奢昂然道:“爲父心中坦蕩,有何可懼?”

伍尚遲疑道:“那二弟之事……”

伍奢餘怒未消地瞪了伍員一眼,恨恨道:“他既敢做,便要敢當!”

伍尚不由大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