躡手躡腳地回到殿中,燕煌曦輕輕上了牀榻,見殷玉瑤睡顏安靜,微微放下心來,這才側身躺下,從背後將她攬入懷中。
此時的殷玉瑤,滿懷悲苦,卻又不欲他知曉,一隻手擱在胸前,攥成拳頭,死死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硬生生把滿喉噎聲逼成沉默,一味裝作睡熟。
如此折騰了兩個更次,聽得後方燕煌曦呼吸漸穩,她方纔任由淚水恣意縱流,浸溼枕巾。
次日醒來時,殷玉瑤只覺眼中酸脹難受,正欲喚佩玟取冰袋敷上一敷,迷糊視線中卻映入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龐。
“煌曦?”她不由吃了一驚,又朝紗窗的方向看了看——日色已經耀眼無比,他如何竟還在這裡臥着?
“朕已命洪太傅代爲處理三日朝事。”燕煌曦語聲平穩地道。
“什麼?”殷玉瑤雙眸一震,黛眉頓時掀起,口吻微微有些不悅,“這,這怎麼可以?要是讓御史們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吧,”燕煌曦將她拉回被中,“皇帝也有打盹兒之時,況且今年開春以來,國內太平無事,海清河晏,些許小事,由兩位太傅,偕着六部官員料理也就是了,瑤兒不必擔心。”
“可是……”殷玉瑤還想說什麼,卻被燕煌曦輕輕地捂住了雙脣,他的目光,含着三分柔情,三分深邃,三分堅凝,還有一絲說不出來的,淡淡的懇求。
是懇求。
那眼神看得殷玉瑤心內一陣泛酸,當下便不言語了,從了他的意,躺回枕上,夫妻倆並肩躺着,無有別話,更不思外物,只是靜默地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情不自禁地,殷玉瑤竟然生出絲天荒地老的感覺——很多人都以爲,所謂的天荒地老必定含着轟轟烈烈的情節,必定是山盟海誓的情話,其實不是,真正的天荒地老,不過就是這種最爲淡然的相隨,最爲淡然,卻持久的陪伴罷了。
不是一日兩日,不是一月兩月,不是一年兩年,而是,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很長,一生一世也很短。
長得看不到盡頭,短得只是一瞬間。
若一個男子,將愛情開始的誓言,執著到生命的盡頭,那這段感情,瞬間的同時,也是永恆。
之於女子,也是一樣。
他們已不必再說愛,不必再談情,他們的愛,他們的情,已化入生活每一個細節之中。
從這個時候開始,他們成了,真正的——夫妻。
快近午時,兩人方纔起身,也不召宮人前來服侍,殷玉瑤自取常服與燕煌曦穿戴,而燕煌曦,也親手爲她繫上襟帶,並一一整理妥貼。
束髮、戴冠、梳髮、畫眉、額貼花鈿……一切都在默默中進行着,他們用細緻的肢體語言,表達着心中最純摯的情感。
及至一切完備,燕煌曦方開了殿門,命侍立在門外的宮人傳膳,又命人抱來一雙兒女,一家四口,其樂融融地坐在膳桌邊用餐。
聽着兒女的儂儂軟語,看着妻子安靜的面容,這個梟傲的男子,慢慢綻出平生最爲明澈的笑容……
殷玉瑤看得有些發呆——自十年前他們相識以來,他大多數時候都是嚴肅的,冷漠的,讓人難以靠近,即使成婚之後,他身上散發出的君王之威,對她的心仍然有着時有時無的壓迫感。
直到此時此刻,這個男子方纔全面進入他丈夫的角色,溫暖得讓她燙心。
十年。
不意間,竟然已經十年。
十年裡多少坎坷數之不盡,十年裡多少波詭雲譎,那些痛楚的過往,越來越遙遠,越來越模糊……而日漸變得清晰的,是他的愛。
深沉而綿長的愛。
突如其來地,殷玉瑤想起十年之前,奉陽郡柳府後院九絕林中,自己作的那個決定——她要幫他!那時他們僅僅只見過一面,可她卻義無反顧地作出了那個改變命運的決定,之後生生死死,分分合合,不管他如何冷漠殘忍,鐵血無情,她始終不曾動搖過。
她不知道,是什麼給了她那樣大的勇氣與決心;她不知道,爲什麼會如此地相信,他是一個真心真性真情的男人——倘若時光倒溯,她可願再愛一次?
“你在想什麼?”察覺到她的走神,燕煌曦壓低了嗓音問。
“我在想——當初爲什麼會愛上你。”
燕煌曦莞爾:“現在問這個問題,是不是有些晚了?”
“不啊,”殷玉瑤偏着頭,認真地看着他,“不晚。”
“噢?”
“你說,倘若我們沒有相遇,會怎麼樣呢?”
“那就沒有相遇唄。”燕煌曦答得隨意至極。
殷玉瑤瞪他,眼中浮起絲微惱。
“世上沒有倘若,也沒有如果,”燕煌曦伸手刮刮她的鼻子,“傻丫頭,你向來不是個自尋煩惱之人,怎麼糾結起這個問題了?”
“我……也不過瞎琢磨而已。”
“知道是瞎琢磨那還去琢磨?”燕煌曦失笑——這丫頭,偶爾逗逗也挺有趣。
殷玉瑤氣結,埋頭對準一塊糕點猛吃,不再理會身邊的男人。
飯罷,燕煌曦看看窗外的天色,對殷玉瑤道:“你抱着瑤兒,同我來。”
“瑤兒?”殷玉瑤一時還不太適應這個稱呼,待回過神來,方知他指的乃是自己身邊的寶貝疙瘩,撇撇嘴抱起小承瑤,同燕煌曦一起走出寢殿。
眼見着路徑越來越幽謐,殷玉瑤眸中的惑色越來越濃,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煌曦……”
話音未落,走在前頭身形修長的男子已然停下腳步:“到了。”
殷玉瑤穩住身形,舉眸望去,頓時訝然地張大了嘴——只見一大片碧綠青蔥的草地上,長滿無數亭亭的蓮花,朵朵大如玉盤,嵌着嫩黃色的蕊須。
“這,這是什麼?”
“原本叫地蓮,不過,朕給它起了個名字,想知道嗎?”男子側過頭,看着她微微地笑。
“……”殷玉瑤的目光有些躲閃,一顆心竟像情竇初開的少女般,咚咚狂跳起來,不敢看他深湛的雙眼。
“它叫——曦瑤花。”男子俯身湊到她的耳邊,脣間吐出的薄薄氣流,掃過她潔皙的脖頸。
從未有過的柔情剎那漲滿殷玉瑤的胸膛,猛烈地撞擊着她的心房,迫使她擡起頭來,對上他那雙亮如星辰的眼。
“這是——我們的桃花源。”將小承宇放到地上,任由他撒着歡兒跑開去,燕煌曦握起殷玉瑤的手,“喜歡嗎?”
“喜歡。”殷玉瑤點頭。
“走,我們去逛逛。”
“可是宇兒他……”
“放心吧,這園子是我用天禪功布下的,除了你和三個孩子,誰都進不來,只要在這園子裡,他們不管闖了什麼禍,都不會受到傷害,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會自動地保護他們。”
當然了,還有一羣小生靈的功勞,不過,燕煌曦沒有說,留給她一點小小的驚喜,也好。
“什麼?”殷玉瑤卻已然吃驚異常,看着眼前絕美的一切難以成言——這偌大的院子,竟然是他一心用天禪功布成,需要耗費多少功力?多少心血?
“瑤兒,你記住,”燕煌曦的嗓音轉而低沉,“不管外面的世界變成何等模樣,在這裡,你和孩子,永遠都是安全的。”
聽了這話,殷玉瑤非但不覺寬慰,反而整顆心都揪了起來,但她臉上仍然是淡淡的,甚至帶着生動的喜悅——
煌曦,我感謝你,感謝你爲我做的一切,感謝你爲孩子所做的一切,可是一切的一切加起來,都不如你呆在我身邊,呆在孩子們身邊來得踏實,我寧願失去所有,也不要失去你……
穿過大片的曦瑤花海,殷玉瑤眼前出現一大片青蔥的竹林,內裡隱隱現出兩三間竹屋,還有一個不斷跑動的影子。
“那是——”
“精舍。”
燕煌曦解釋了一句,頭前兒進了竹林。
扉門開處,菜畦、水井、鍋爐竈臺,一應俱全,甚至茅檐之下,還懸着數串大蒜並乾製辣椒……
還有,魚乾——只產於燕雲湖的銀魚乾。
殷玉瑤整個人都愣住了。
燕煌曦從她身邊走過,輕輕推開竹門:“夫人,請吧。”
看着眼前這依稀有着幾分熟悉的一切,殷玉瑤恍若夢中,久久不能回神,直到燕煌曦的喚聲再度響起,才抱着懷中的承瑤,慢慢,慢慢地走過去。
“夫人,對我們的新家,可還滿意?”
“家?”
“是啊,爲夫打算與你在這裡小住三日,如何?”
原來,煌曦,原來你煞費苦心經營這一切,就是要爲我們的生命,我們的愛情,留下最爲完美的記憶,是嗎煌曦?
擡起下頷,殷玉瑤極致燦爛地笑了:“好,一切但憑夫君安排,現在天色已晚,讓瑤兒去採些菜蔬來,洗手做羹餚,可好?”
“我們一起。”男子眨眨眼,和她一起又出了小屋。
接下來的三天裡,他們過着和世間任何一對普通夫妻一樣的生活——晨起而作,日落而棲,吃着最簡便的飯菜,穿着最質樸的衣衫,完全忘卻了彼此尊貴的身份,也完全忘卻了外界的一切。
這三日裡的每一點每一滴,對他們而言,都是珍貴無比、完美無比的回憶。
他們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支配着時光,自由地享受着相愛的幸福。
當第三個日落到來之時,殷玉瑤心中那些痛楚、焦灼、迷茫,都沉澱了,埋入心的深處——
無論如何,她這一生痛過了,愛過了,生命已經毫無遺憾,不管這段感情何時結束,她都不該悲傷流淚,而應該以別的方式,去延續這份愛。
煌曦,這就是你想告訴我的麼?
你是想用這樣的方式,告訴我,即使有一天……你不在了,這方桃花源依然在,那些曦瑤花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盛開,縱使我們之間,有一個人先離開,另一個人,也要踐守心中的諾言,將愛的誓約,進行到天長,進行到地久?
是這樣嗎煌曦?
立於花海中的男子,微微仰起頭,看向浩瀚無涯的天空,他的身影偉岸如山,他的氣質有如淡雅的流雲——無論今後如何,在這一刻,他在他今生最愛女子的心中,留下了一個男人,最爲完美的形象……
《傾國紅顏•大燕女皇》中部完
2012年5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