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歷了一場生死劫難之後,殷玉瑤慢慢地好了起來。
一則體內本有天和功相護,二則燕煌曦每日運功爲她調理,三則宮人們盡心盡力地看護,因此過了月餘,肚腹處傷口痊癒,已經能夠下牀走動。
七月盛夏,浩京城的氣候極是炎熱,爲怕殷玉瑤母女中暑,燕煌曦命人在鳳儀宮四角擺了數口銅缸,內裡盛滿冬日裡佇下的冰塊,用以吸納熱氣,因之,不管外面是如何情形,殿內始終是清涼怡人的。
小公主長勢喜人,五官眉目頗得殷玉瑤的韻致——這是燕煌曦說的,宮人們反倒瞧不出來,只因小公主的模樣兒,長得像最初的殷玉瑤,而非她雪寰山“改頭換面”之後的相貌。
起初,燕煌曦爲着殷玉瑤難產一事,對這小公主並不怎麼疼惜,後來見她纖眉瑤鼻,雙眼兒透亮,讓他總是忍不住想起燕雲湖上第一眼看到殷玉瑤時的情形,還有觴城郊外,馬車之中,她倚在自己懷中的情形,故此收了那份疏淡,反增呵護之心。
對這一雙兒女,殷玉瑤倒是一視同仁,時燕承宇已有四歲,完全已經能夠獨立行走,只要看護的太監宮女們一錯眼兒,立即跑得不見蹤影,不是藏在假山後,便是躲在橋洞子下,讓宮人們很是着了幾番急。
每一次惹禍,殷玉瑤叫過兒子來,都想好好地教訓一番,卻被燕煌曦攔下,言說男孩子麼,還是活潑一些地好,且待他鬧到十歲上頭,再送到軍營裡去收收性子,殷玉瑤拗不過他,只得依從。偶爾也情不自禁地想起已經五歲的大兒子來,不知道此時情形如何,未免淌眼抹淚,燕煌曦知她心中難過,只把朝裡一些有趣的事兒說與她聽,寬她心懷。
眼見着到了九月初,小公主將滿百日,燕煌曦着禮部鋪置宴席,大肆慶祝,以增宮中、京中喜氣。
九月初六,是個朗晴的天,碧空如洗,明澈的陽光照在飛檐斗拱之上,一片金碧輝煌。
御宴設在廣安殿,朝中一應文武大臣俱齊,列席於大殿兩側。
午時,燕煌曦攜嬌妻、幼子登上丹墀,穩穩落座,文武大臣,顯貴公卿們,齊齊起身,舉起手中金樽:“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皇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公主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這一長串“萬歲千歲”聽得殷玉瑤忍俊不禁,趕緊擡手掩住雙脣,燕煌曦淡瞥她一眼,揮手讓衆臣坐下,自己舉起酒樽來,飲了一杯。
侍立在階下的安宏慎一拍手,殿門外早已備下的歌伶舞姬揮着彩袖飄然而入,殿中頓時香風四溢。
燕煌曦登基雖已數年,但一直克行節儉,即使逢上節慶,也只疏疏幾桌酒宴代之,歌舞之類的娛興節目幾乎裁度殆盡,此次想着爲讓嬌妻開懷,特地費心安排了一番。
對於他的示好,殷玉瑤倒是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她懷中的小女孩兒卻“咯咯咯”笑個不停,兩隻胖乎乎的小手不停舞動着,像是急着從母親懷中飛出去。
禮部侍郎韓炯忍不住奉承道:“小公主如此活潑,長大了定然伶俐異常。”
燕煌曦笑笑,朝他舉杯示意,衆臣見皇帝有興致,頓時吉祥話連篇,都只爲討帝后歡心,若在以前,燕煌曦定然反感異常,可是這些日子以來,他反倒增了幾分納蘭照羽的風度,不管臣子們說什麼,只是安然地聽着。
一時宴畢,即是最重要的抓週禮。
安宏慎領着人上前,撤去龍椅前的酒席,鋪開一條紅色的絲質錦緞,將數個盛着器物的金盤一列排開。
殷玉瑤瞧時,卻見盤子裡裝着詩書、胭脂、藥材、小刀小斧、玉璋綾羅等物。
待金鐘敲響,燕煌曦從殷玉瑤懷中接過小公主,抱住她大半個身子,卻把兩隻粉藕似的小手兒探出去,讓她自行抓取。
不想小公主眨着黑亮的眼珠子,瞅瞅這看看那,始終不肯下手。
眼看着吉時將至,安宏慎不由着急起來,壓低了嗓音催促道:“小公主噯,快啊,快啊!”
小公主還是沒表示,忽然用力地扭腰甩腿起來,燕煌曦無奈,只得託着她不斷前移。
終於,小公主伸出了小手,猛地抓起一樣東西來——卻非別物,而是大燕帝王的金緩玉璽!
頓時,整個慶安殿寂然無聲,鴉雀不聞。
“哈哈——”一片靜默中,燕煌曦忽然仰天長笑,抱起小公主來,在她的臉上重重親了幾口,“不愧是朕的女兒,有氣魄!”
衆臣們這才紛紛鬆了一口氣——公主抓玉璽,原是犯了大禁忌,但皇帝若不在意,那便算不得什麼。
“皇上英明!小公主長樂玉安!”衆臣立即斂袖躬身,齊齊言道。
漫不經心地從女兒手中拿走玉璽,將其放回殷玉瑤懷中,燕煌曦從御案後繞出,雙手平平舉起:“宗正寺卿聽旨!”
下立的宗正寺卿紀明淳立即出列:“微臣在。”
“朕賜小公主名承瑤,封號天昭公主,即日載入皇氏宗譜,不得有誤!”
“微臣遵旨!”
“天昭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咯咯,咯咯——”偎在母親懷中的小承瑤,笑得愈發歡快……
鳳儀宮。
逗弄着搖籃中的女兒,殷玉瑤眼角餘風瞅了瞅身旁一臉閒散的男子:“承瑤?”
“嗯啊。”燕煌曦隨手剝了顆葡萄,像孩子一般,拋向高空之中,然後張開嘴接住,嚼了兩嚼,一咕嘟嚥了下去,又剝了另一顆,遞到殷玉瑤跟前:“你吃。”
殷玉瑤倒也不推拒,就着他的手,銜住葡萄,慢慢地吃了:“爲什麼?”
“什麼爲什麼?”
“爲什麼起這麼個名字?”
“這樣,我就有兩個瑤兒啦!”男子偏着頭,伸手拈起她腮邊一縷碎髮,表情近乎無賴。
此時的他,哪還有平日高高在上的威嚴模樣,只是個尋常男子罷了,偏他這副樣子,最能引她動心。
微微地,殷玉瑤不由紅了臉,別過頭去,不再理睬他。
燕煌曦笑笑,朝遠處的佩玟招招手,佩玟趕緊着上前,男子指指殷玉瑤身側的搖籃,佩玟會意,上前壓低嗓音道:“娘娘,讓奴婢來照顧小公主吧。”
殷玉瑤垂頭默認,看着佩玟將搖籃推走了,自己卻坐在那裡不動,只看着遠處兩隻正翩翩起舞的丹頂鶴。
繞過桌子,燕煌曦坐到她身旁,拉過她的手放在膝上,卻不言語,只拿眼瞅着她。
殷玉瑤臉上的紅霞愈發濃郁,終是被他纏不過,偏頭橫了他一眼:“這天還沒黑呢……”
一句話沒說完,自己先低了頭,擡手掩住大半個面孔。
“它愛黑不黑,理它作甚。”燕煌曦興致勃發,生是比往日孟浪許多,擡起殷玉瑤的下頷,便重重吻了上去。
深濃的樹影遮蔽了一切,宮人們竊笑着,各自散去……
夜色安謐。
重重錦帳之中。
兩人緊緊地依偎着彼此,心中是從未有過的完滿。
“我多麼希望——”望着頭頂上方男子微露青色胡芷的下巴,殷玉瑤不由輕喃了一句。
“什麼?”
“我多麼希望,時光能永遠凝止在這一刻……”
“傻瓜,”燕煌曦擡起手,疼惜地揉揉她微微蹙起的眉心,“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永遠陪着你的……”
“是嗎?”殷玉瑤愈發貼緊他結實的胸膛,眸中卻有灼熱的淚水緩緩浸出,又不欲讓他知曉,只是強行忍耐着。
或許這世間,每一對相愛的人兒,都希望此時此刻能夠永恆長久,可是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又有幾段滄海桑田的情感,能夠長長遠遠呢?
多少的山盟海誓,盡皆成空;
多少的恩愛情長,不過是幻夢一場;
即使這盛世無邊的繁華,也掩着絕頂的蒼涼與哀傷。
誰能許我一世溫暖,誰能許我一生無虞?
不能啊,誰都不能啊。
她的淚水愈發地磅沱,溼了他整片胸脯。
燕煌曦知她心中難受,卻也不敢相勸。
即使堅強如他,面對人世間的種種般般,也常感覺到一股難以言說的無力感。
昨日黃土壟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試看這滿世的歡歌豔舞,紅男綠女,又有幾人解得,什麼是真情,什麼,纔是真愛?
我欲與君長相知,直到海枯石爛時。
怕只怕海未枯石未爛,君已不知……在何處……
倘若到了那時節,煌曦,你要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相愛如此艱難,分離卻那麼容易。
造化何其捉弄於人,爲什麼偏要給這世間諸多的有情人,增添那樣多的負荷?
不知道什麼時候,殷玉瑤睡熟了,臉上淚猶未乾,燕煌曦盯着她看了許久,躡手躡腳地下了榻,披上袍服往外走去。
行至花園中的樹下,燕煌曦立住腳。
“皇上。”即有一名黑衣人從暗處閃出,跪在他的面前。
“這是,朕的密詔。”燕煌曦從腰間摸出一紙薄箋,遞到黑衣人跟前。
黑衣人恭恭敬敬地接過,眸中卻閃過絲困惑——密詔?這好端端的,皇帝怎麼會給自己密詔?
“你聽着,”泌寒夜色中,男子的嗓音似隱着無窮滄桑,“倘若有一天,朕……不在了,你即奉詔行事,不得有誤!”
黑衣人震駭至極,曲膝跪倒在地,也不說話,只是“砰砰”叩頭。
燕煌曦卻笑了:“瞧把你給嚇的,人誰不死?只要死得有價值,也不枉負了這一生,朕此生不負蒼生不負天,唯一相負良多的,只有……”
他轉頭看了看沉寂的宮闕,驀地止住了話頭。
“屬下明白!屬下謹遵皇命!”
燕煌曦點點頭,似嘆了一聲:“記住,此事千萬不許有任何差池,即使你出了什麼事,也要在第一時間,將此密詔交於後繼之人,明白麼?”
“屬下萬死不辭!”
黑衣人說罷,閃身去了。
一身孑然的男子立在原地,任由那濃稠夜色,把自己深深地包裹住。
慢慢地,他擡起手來,想要抓住什麼,卻終究慢慢垂下……
數步開外的宮門後,女子雙手緊緊扣住門邊,貝齒咬住柔脣,嚥下喉中泣聲……
巨大的悲哀和悽楚在胸臆間瀰漫開來,痛,不可抵擋。
她知道,有些事她無可奈何。
她知道,上蒼能賜予她如許多日子的幸福,已是莫大的恩澤。
可是,她只是想呆在他身邊,好好地愛他而已……難道這也能招天妒,能惹人怨嗎?
愛你能不能久一點?
愛你能不能多一點?
愛你能不能執手白頭,一生不負?
想不到轟轟烈烈之後,這簡簡單單的幸福,想要留住也如此艱難……
有誰能告訴她,他們還有多少個日出,多少個夜晚?
有誰能告訴她,若想一生相伴,到底還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
蒼天沉默。
大地沉默。
萬物沉默。
唯有時光,於這沉默中,不斷地淌過,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