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火燭、布巾、紗布、藥粉……慕容素將數樣東西一字自案上排開,再三確認無誤,偏首望向身側的人。
慢慢褪去他最外層的壓衫,濃墨色的衣襟之下,探不出傷勢的程度。她略遲疑了一瞬,逐漸解開第二層衣釦,直到現出最深處的裡衣,雪白衣緞上深緋染盡,仿似一朵盛綻的紅色花朵,紅得刺目驚心。
慕容素的目光顫了一下,無聲絞住手指。僵硬片刻,慢慢伸出手去,解開了最後一層襟衽。
許是時辰過的略久,裡衣褪脫的稍微困難,粗麻的棉料幾乎粘住了傷口,隨着輕扯又慢慢滲出血跡。她動作極輕,仍舊不免牽動了傷處,流下一注緋血。
打開藥酒,她以布巾稍潤,輕輕拭洗兩側的餘痂。許是太疼,感到他似乎輕瑟了一下,卻並沒有出聲。
慕容素咬了咬脣,擡起頭卻見他神情依舊淡定。她眼睫輕垂,遮去了眸中的神色。一點點拭淨了最後的血跡,又用藥粉紗布裹紮好了傷口。目光掠過他□□的肩臂,視線微微凝固。
太久不曾見光,他的皮膚很白,肌理平滑,卻縱橫着大大小小的疤跡。那些傷痕有些深長駭人,有些已然變得淺淡。更多的是些久遠的細痕,隨着時間沖洗,已幾乎看不到痕跡。
眸光漾了一漾,一絲不可遏制的的難過瞬間涌起,慕容素淚凝於睫。
那些年他護着她,身上總是會落上各種大大小小的傷疤,他亦總是會隨身備着各類傷藥。她貪玩隨性,從不曾想過會給他帶來怎樣的傷。而他也總是這般,不會喊痛,神情平靜,即便疼得再急,疼得暈死過去,也從不會對她吭一聲。
可是……
明明是會疼的啊……
終於有一天,等她再無人相護,等她也受過了傷。在比武場上摸爬滾打,在陰詭泥潭中飽受摧折,才終於知道,原來受傷是會疼的。只不過那些疼痛,在曾經早有另一個人替她嘗擔,才讓她以爲,這世間那般美好,永遠不會受傷,永遠不會有痛楚。
似乎感到了她停駐的目光,莫鈺不動聲色斂起了衣襟,淡聲道:“別看了。”
慕容素擡起頭。
清黑的眸中氤氳了濃濃的潮霧,她沒有說話,只是怔怔盯着他。
莫鈺淡淡低了眸,“那些,早就不疼了。”
她沒有出聲,眨着眼想眨去睫上的水霧,然而卻有無數眼淚一瞬滑下來,洇溼了月白的衣袖。
“你別哭。”他神容未動,頓了頓,某個辦法涌上心頭,下意識脫口道:“你哭起來,實在太難看了。”
這是曾經的話,久遠的彷彿是從記憶深處翻挖出來。她滯了一剎。撲哧一聲笑出了聲。
從殿外喚來琉畫打來溫水,爲他仔細拭洗過雙手,又一一收了藥匣。琉畫知機地無聲褪去,闔上了殿門,屋中又只餘下二人。
幽靜的燭光輝映着兩人,將他們的影子投在一起。莫鈺凝視了很久,低聲開口,“公主。”
她輕輕應了一聲,沒有擡頭。
望着她,莫鈺的臉上淡漠如舊,卻被昏黃的燭隱約映出幾絲柔和。他斟酌稍許,終於小心問出口,“這些年,你是怎麼過的。”
慕容素的手中頓了頓,自顧收起了藥匣,道:“就這樣,你看到了。”面龐輕揚一抹淡笑,卻幾乎失了表情,“我過的還不錯,沒什麼辛苦。”
隔着幽幽若若的燭光,莫鈺看着她的側臉,“你在騙我。”
“……”
“民間皆傳,昭儀白氏,曾是敬北王府的藝姬。從王府道皇城,你都受了怎樣的苦。”
“我沒有騙你。”悄無聲息地緊了緊手指又鬆開,她儘量讓自己笑得輕鬆,“舞姬沒有你想的那麼難過,李祁景對我不錯。入了宮,我昭儀的身份更是尊崇,與曾經做公主時沒什麼不同。”
他無言以對,深邃的眼神愈加凝慟,靜了一靜忍不住道:“你……”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一語岔斷了他的話語,慕容素平靜地回視他,“你不用說。”
莫鈺神色稍定。
“我不會跟你走。”
他的表情一瞬凝住,僵了很久,清冽的聲音有些泛啞,“我不懂。”
“你不用懂。”慕容素輕嘆了口氣,眉目間隱隱悵然,“如果一定要找一個理由,那麼,你就當做我不願離開宮中矜奢的生活。”
“不可能。”他一語否定,絲毫不曾猶疑,“若真是如此,辰淵閣可以給你更優渥的生活,你無由這樣選擇。”
慕容素沉默了一瞬,還不及回語,莫鈺又道:“我聽到了你與李復瑾的對話。”
慕容素一瞬揚起睫。
“你想報仇,對嗎?”目光一瞬不瞬地鎖着她,他不願錯過一絲表情,“你所說的未完的事,是淇家?”
凝定了片刻,她倏然別開眼,努力令自己的態度冷硬,“和你沒有關係。”
莫鈺沒有言語。定了一剎,忽地執起佩刀起身。
“你做什麼?”她心下一慌,幾乎是同一瞬測想到了他要做什麼,立即上前拉住他。
“我去幫你殺了他們。”
“不許去!”慕容素聲色急戾,頓時橫臂阻擋在他身前,“你不許去。”
他視若未見,徑直繞過她。
“莫鈺!”一聲冷肅的厲語釘入耳畔,堅冷如同數九寒冰,“你若去了,便是與我爲敵!”
莫鈺的腳步一剎停住了。
隔了很久,身後傳來另一道清音,無奈卻又決意,“莫鈺,別讓我恨你。”
他怔住了,靜立在原地僵滯了良久,心中完全不可思議,“究竟爲什麼?”
爲什麼?慕容素垂下眼。
“不爲什麼。”長長的眼睫輕顫,她蒼白一笑,平淡道:“莫鈺,你出宮去吧。”
“……”
微微嘆了一聲,她清淡的音語不容回絕,輕的猶如過堂細風,“我早已不是公主,你也早已不是我的護衛,這裡不屬於你。”
早就……不屬於他了。
那些年他所受的傷痛,所剋制的隱忍,所經歷的時光,都本不該屬於他。
而今,這些陰風詭雨,陰謀仇恨,更不該牽連他。他是那樣卓然美好的少年,不該跟她一起,墜進這個黑暗地獄中去。
“你究竟想做什麼?”心房尤若被蛇蟲啃噬,凝望着她,他的聲音依舊清冷低柔,“我可以幫你。”
“不需要。”她冷冷地拒絕,語氣不容絲毫置喙。
莫鈺怔了怔。
空氣彷彿一瞬被冰雪籠縈,連帶着氣氛都化的僵滯,幾欲凝成雪冰。
他的神色些微動容了,凝鐫着難以言明的痛。握刀的手輕微顫了,刀脊擊撞螭玉輕響。
長久的沉默着,慕容素心中澀痛。
“對不起,莫鈺。”冷白的面龐一直漠然如霜,她一直不曾看他,良久艱難轉過目光,“我要做的,不能告訴你,亦與你無關。”
“我該護着你。”淡渺的音線似積雪的松柏,凝成着說不透的情愫,亦撩痛她的心房,“這是我的使命。”
她笑了,眼梢掠過一絲柔和,很快隱去,“這不是。”
莫鈺心中一疼。
“護着我,是我貼身護衛的使命,可是——莫鈺,你還記得嗎?”
“七年前,在我大婚前,你曾向父皇請命,不再護衛我。你說,你要回入辰淵閣,你向我辭行,你還說,你終要有自己的生活……”
那時的她還曾怨過,失望過,傷心過。她覺得他絕情,心中更有不捨。而今命運錯手,再見面時,竟已是如今的局面……
或許,從始至終,他的選擇纔是對的。
“從那時起,你就已沒有了保護我的使命,你該有自己的生活。”
而她所經歷過的,正在經歷的,即將經歷的,這一切,都絕不該是他該有的生活。
彷彿無數鋼戟利刃戳透了胸扉,莫鈺胸臆沉痛,說不出一句話。沉默了很久很久,他只覺心中冰冷,痛似刀割。
“離開吧,莫鈺。”慕容素微笑,嘆息,“你還活着,你能過來找我,我真的很高興,但是……”
但是什麼,她沒有說。但他已完全洞徹。
但是——即便他還活着,他來找她,他還是改變不了什麼。
等了七年,尋了七年。兜兜轉轉,他終究……還是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