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了禁夜的宮城寂靜而荒沉,這一夜隱在驟雨雷鳴中,卻莫名的恍惚蘊着某種預兆。
闕臺的銅鐘孤絕長鳴,在整座帝城久久迴盪,悠揚而不詳。無人能在這般情形下安然入睡,風雨急驟,銅鐘高鳴,一切都牽扯着衆人的心。
御居殿內的燈火完全亮了,左相不顧宮禁深夜覲見,夜半鳴鐘,驚動了整座帝都皇城。羣臣駭訝,紛紛整衣上殿,情勢尤若朝審一般。
“左相深夜請諫,不知是否有何要事相稟。”
淇嘯天還未曾換下溼衣,顯然來的至急,這令李復瑾亦心存訝異。他面目剛肅凌厲,看不透心下深思,只定聲道:“啓稟陛下,臣深夜冒昧覲見,私開禁門,罪無可恕,請陛下降罪。”
“無妨。”李復瑾道:“左相可有急事?”
頓了頓,淇嘯天據實相稟,“回稟陛下,沉方纔在回途程中,不慎遭遇行刺,望陛下決斷。”
一言脫口,一殿的衆臣皆赫然一凜,無不震撼。
左相位高權重,自朝中立敵確實頗多,身側冷箭暗刀齊具,自然偶時會頗遭暗算。但這般公然行刺的,會是何人?
李復瑾訝了一訝,怔了片晌,連忙問道:“左相可曾被傷及?”
“謝陛下關憂,臣無恙。”
若當真無恙又怎須這般陣仗。李復瑾知他定有後語,也便順着詢問下去,“那刺客現下如何?”
“回稟陛下,那行刺者雖膽大包天,但孤身而爲,且武藝不精,並無多大威懾。蛛網護衛已將她拿下,正候陛下發落。”
“那刺客既已落網,又是衝左相而來,那交由左相自行處理便可,朕奏允。”
聽聞此言,淇嘯天的目光微一凝縮,恭敬道:“臣不才,不知謀刺朝臣,該當何罪?”
這問題問得令人心下生怪,李復瑾蹙了蹙眉,仍是認真答道:“預謀行刺朝廷重臣,罪無可恕,當誅。”
“謝陛下提點。”他略略頷首,剛毅的面龐飛快閃過一絲狡黠,很快又道:“只是此人身份特殊,臣不敢妄殺,還尚請陛下定奪。”
李復瑾微微一詫,“是何身份,竟要令左相忌憚?”
頓了頓,淇嘯天脣齒微翕,“前朝,定國公主。”
話音一落,李復瑾驟然一驚,“你說什麼——”
淇嘯天未曾言語,兩掌相擊,立即命令護從押着一道身影蹣跚上殿,驟地一搡,將她丟置在殿上。
那是一個女子。
渾身被雨浸得通透,長髮凌亂,面容雪白。額間的胎月極其緲淡,身上着的卻赫然是涼制的宮衫。她垂着眸,沒有看任何人,那張容貌卻赫然是衆人所熟稔的宮妃白昭儀。
一剎那整殿的人皆愕住了,私語轟起,全然不可思議。殿中譁然一片,唯有李祁景並不意外,隱在衆人之間目色深濃,默默盯着地上的人影。
李復瑾的胸口剎時漲了一漲,心下卻稍微安虞了些許,勉強道:“左相說笑……這明明是朕後宮中的白昭儀,代國拓跋太子業已證實,她並非定國公主。”
淇嘯天壓下了冷哂,漠然道:“其稟陛下,陛下不知,此女行刺時,所使的正乃當年陛下所授的劍法。此劍招乃前涼密劍,從未獻授他人。何況此女業已承認,自己確是前朝定國公主。”
李復瑾聞言猝驚!呼吸都似一剎滯住了,啞聲道:“這怎麼可能……”
猛地,他站起身,疾步行至她面前,長久凝駐,心緒瘋狂翻涌,“你……”
慕容素淡淡擡起眼。
冰涼的視線沒有半分感情,死死地盯着他。很久很久,她倏地揚脣一哂,啞聲諷道:“現在,我該叫你李復瑾,還是李祁晟?”
這一句正如冷雷轟鳴,令李復瑾真正轟然怔住了。他訥訥退了一步,大腦瞬時空白一片。
是她……
真的……是她……
“陛下,”淇嘯天凝聲諫言,“此女乃前朝遺孤,冒充他人,入宮臨聖,心思詭秘歹毒,罪無可恕!臣尚祈陛下,賜此女死罪,以絕後患!”
“臣,附議!”諫語一出便立即引起他人的附和,接連帶動一片請辭。
“臣,附議!”
“臣等,附議!”
……
越來越多的請辭脫出,無數朝臣跪伏於地。大殿的氣氛十分詭異,凝滯的時間越來越久,猶若墜入寒淵,靜得令人窒息。
李復瑾僵立着,只一直默默盯着她不發一言。逐漸逐漸,他的面龐愈加的白,胸口逐生出一種凌亂的悶痛,他不由自主地揪住了衣襟。
“皇兄……”李祁景擔憂地喚了一聲。
長久的沉默讓空氣都變得僵凝,過了很久,慕容素冷漠一哂,音線平平,“你殺了我吧。”
他的手驀然顫了,眸中漸漸涌起一絲狠色,隱忍片晌,忽地轉過身,“昭儀白氏,膽大妄爲,衝撞聖顏,口出不遜。即日起幽禁汝墳殿,無召,不得出入!”
“陛下!”淇嘯天登時驚駭,“前朝遺孤,事關國體,況且此女自陛下身邊蟄伏數年,居心叵測,陛下切不可因一時之仁任之!”
“是啊陛下!”另一臣子亦立時叩首,高聲諫言,“況且白昭儀還預謀行刺左相,罪可及誅,還望陛下三思!”
慕容素亦怔住了,一瞬揚睫望向他,胸中滌盪的情緒卻越來越複雜。不知該如何表情,不知該說什麼。眸中的隱忍恨痛越來越重,終於撇開目光,緊緊抿起脣。
“夠了!”李復瑾冷聲駁叱,冷語似冰,無法轉寰的堅定,“朕意已定,無須再議!”
·
琉畫聽說了昨夜的風波,一夜不曾寐眠。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只聽聞白昭儀夜半行刺左相未果,又被連夜呈報於陛下。闕檯鐘深夜長鳴,無不牽動着她每一分神經。風聲鶴唳,山雨傾至,更預示了定是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提心吊膽地等了一夜,終於等來了自御居殿傳來的旨意,不想卻是昭儀衝撞聖顏、禁足封宮的消息。她更加驚惶,顧不得重重侍從的冷劍相挾,隻身趕往御居殿附近打探訊息。
一夜之間,一切仿若反轉了一個方向,她所有的認知都傾覆了,明明似乎前一瞬,代國太子尚還力證她聲無疑,此刻卻已然變爲了衆人深忌的前朝公主,令她驚駭不已。
等了許久,終於等到慕容素出來,身後隨着重衛,行裝狼狽,神思疲倦,纖瘦的背脊卻依舊挺直如竹,浸透着無人敢侵的矜傲。
琉畫不曾作聲,靜靜隱隨在她身後,一同步往那座即將被封鎖的殿闕。
回殿的一路上,慕容素一直靜默。
她走的很慢,似要望清這宮城內的每一景每一物,要將一切都頃刻落入心中。直至行至汝墳殿前,她驀地站住了,清音開口。
“琉畫。”
琉畫怔了一下,畢恭畢敬行到她面前,頷首垂眸,“娘娘。”
凝眸看了她好一會兒,慕容素靜靜道:“你走吧。”
琉畫不懂。
“他們說的沒錯,我的確是大燕定國公主。”她的話音出奇的平靜,如同波瀾不起的清湖,卻涼得沒有感情,“我騙了你們,也騙了王爺,也利用了你們。從今天起,你不必再跟着我,回敬北王府去吧。”
神思空白了一瞬,琉畫倏地跪下來,一瞬駭然道:“娘娘!”
她匆促行了一禮,疾聲懇求,“奴婢求娘娘,不要敢走奴婢!”
“爲什麼?”她不懂,呼吸微窒,一抹淡痛閃過眉宇,很快又隱去了,“你看好,我是定國公主,我的真實名字,是慕容素。不是白芷,不是白昭儀。我自入宮起,便一直都有我自己的目的。現在我身份暴露,是註定不會有好下場,而你若跟着我……”
琉畫搖了頭,一剎截口道:“娘娘,奴婢雖出自敬北王府,但自幼受王爺教養,此生只侍一主,榮辱共俱。當初,王爺既將奴婢奉給娘娘爲奴,奴婢便終身爲娘娘奴婢。奴婢不管娘娘爲何人,只求娘娘,不要趕走奴婢!”
慕容素沒有言語。她深深躬下頭,低泣祈求,“奴婢求娘娘!”
她依然沉默着,長久地凝視着地上跪伏的身影,只覺得心口異樣的難受。
她自然不願狠心趕走她,她亦不想自己躍盡艱難,艱辛到頭,最終,卻只落得自己一人終了。
她數年輾轉,自陰詭暗箭中攀爬,身側從未有幾個衷心之人。可如若任她留下,又豈不是變相害了她?
莫鈺下落不明,如笑葬身火海,如歌廣常依人籬下,白家父女慘死,梓姐姐隱姓埋名……那些她生命裡來過的,對她好的每一個人,每一個——
心神似被尖針一寸寸刺戳,她的胸臆開始滾燙了。面對着女子淚跡斑斑的臉,終是沒有忍下,嘆息道:“罷了。”
扶起了她,慕容素神情黯淡,“我們,回去吧。”
·
步入殿院,院內水道玲瓏,春花幽香,一如往常一般寧靜。
汝墳殿的大門徐徐併攏,如一幕巨大的黑色牢籠,吞噬了外面的廣闊天空,逐漸最後一線天光也慢慢隱去。慕容素不曾回頭,徑直歩回了殿中,淡緋的燭襯出筆挺的身姿,熨燙了最後一分驕傲。
殿中空寂無人,一切都同平日一樣整潔靜默。紗幔流垂,燭影搖紅,清淡的露香輕緲,舒緩而靜謐。
後側的窗半敞着,玉色窗紙透着日光的亮白,隱約映着殿後那一處小小的院落。宮鈴微飄,脆如玉響。
莫名的,慕容素感到一絲前所未有的異樣。
她下意識走出殿門,推開小殿的屋門。
目及室內的一瞬——慕容素剎那頓住。
……
曦光傾斜,映透了素白窗簾,在室中繪染了無數緋紅的光點。無數光芒籠罩着,在眼前化成一片灼目的亮色,亮得幾乎令人睜不開眼。
一個人立在室內深處。
——玄衣如墨,肩背挺拔,頎長的身影淡然直立,正如一把封了利刃的寶劍。一枚雪白的螭玉懸在腰封。此刻,他微仰着首,目不轉睛地,凝視着那柄懸壁的淬鋒刀。
無數晨曦散落在他周身,映亮了他的側顏,亦映亮了他的黑衣,虛緲如幻。
彷彿……
是從夢中走出的人——
慕容素怔住了,瞳眸一瞬睜得老大。靜垂的雙手止不住地疾顫,不可思議地望着前方——
胸膛巨跳,那個魂牽夢繞、輾轉經年的名字幾乎欲出。她卻不敢開口,不敢眨眼,更不敢上前,生怕這不過一場虛無的夢境,一不小心便會破滅。
許久許久,她終於嘗試着,艱澀地邁開腳步,一步一步走向她。
似乎聽見聲音,他同一瞬側過眸。
“……”
“……”
“莫……”
……
似乎有風自室內掠過,撩撥了胸口擠壓許久的情愫,一瞬激得洶涌而澎湃。她一步步走過去,感受到那道身影越來越近,眼眶不自覺涌起了潮霧。
“公主。”隔了少頃,莫鈺率先開了口。
似漫山的積雪猝然崩塌,慕容素的神色驟然動了,眼淚瞬間滲落。她鼓起勇氣,忽地疾步撲過去,輕長的宮裙蹁躚,被他張開雙臂一把抱住。
清冷淡漠的氣息溫暖而諳熟,在她鼻息間盪漾。
不是夢……
不是夢——
“莫鈺……”她再按捺不住,低聲喚出了那個名字,呼吸急促,淚水噴薄涌出。
“是我。”低低的話語流入耳畔,如昔疏冷似玉,卻是那般熟悉,令她安心。
“對不起,我來晚了。”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把莫鈺給寫回來了!
其實原定的迴歸計劃,莫鈺是要在公舉行刺淇的時候,出來救公主從而正式迴歸的。
結果等我寫完了才發現!!!莫鈺的刀還在公主的寢殿……
爲了修補這個bug於是我只能改了部分大綱……orz
希望目前的這個迴歸方式不會太令人失望~[星星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