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辭別老漢返家去,途徑一個山坳時忽聞得陣陣琴聲,兩人心中暗奇,朝山坳過去。只見山坳間紅梅層層,千樹萬樹俱如火神染指一般,素白雪地中一處如此梅林,真個比春日山花還美。琴聲從梅林中間傳來,兩人相視一眼,循聲找去。只聽得琴聲越來越近,又轉過兩株梅樹,看見了一個小亭子。那小亭子搭得極其簡陋,上面用茅草覆蓋,勉強能夠容納兩三個人。
亭上一人正在撫琴,披着深色斗篷,兩人一驚,均想,“那不是先生麼!”只聽那撫琴的人唱道:“簾幕東風寒料峭,雪裡香梅,先報春來早。紅蠟枝頭雙燕小,金刀剪綵呈纖巧。旋暖金爐薰蕙藻。酒入橫波,困不禁煩惱。繡被五更春睡好,羅幃不覺紗窗曉”。那人聲音清亮,傳得甚遠。兩人正自思索是否要上前拜見時,身後傳來一陣腳踩雪屑的聲音,兩人轉身一看,不覺同時叫道:“師孃!”
那少婦穿着淡青色夾襖,披着月白色斗篷,雙目清明,面如西子,正是虞子蘺。正在撫琴的司馬沉璧聽見聲音,急忙停下手走過來。兩少年躬身侍立,子蘺只呆呆看着他們,一句話也不說。看見沉璧走過來,兩少年又躬身道:“先生!”子蘺轉身去玩弄梅花,沉璧對兩人道:“你們這時出來要叫父母擔心的,快些回去吧。”兩人見先生和師孃獨自在此,已是很不好意思,聽見沉璧這麼說,急忙行過禮便往回走去。
兩人邊走回家邊談論。喚作平兒的矮個少年小聲道:“你聽見過師孃說話麼?我從來沒聽見過。”寧兒搖搖頭道:“我也沒聽過……聽說……聽說……”少年欲言又止。平兒接上話道:“聽說師孃有病,不愛說話。”寧兒“噓”了一聲,點點頭,其實當時風雪緊急,野外鮮有人跡,就算是有,也聽不見他們說話。
寧兒小聲道:“咱們這裡人都知道的,只是都不說起來。先生盡心盡力教導我們,我們豈能背後說師孃,今天的事,再也別說啦!”平兒點點頭,忽笑嘻嘻道:“師孃好像年畫上的仙女兒。”寧兒聽見,湊到哥哥耳邊私語一陣,平兒瞪大了眼睛,驚道:“真是這樣?”寧兒點點頭道:“我親耳聽見爹爹媽媽說的。你瞧咱們這裡何曾來過這樣的先生,當真是無所不知,定是上天可憐我們徐家寨久無人才,纔派天上仙人來助我們的。仙女兒不屑跟凡人說話,所以師孃總不輕易開口,咱們須得勤奮刻苦,趕在先生回去之前學好纔是。”那平兒聽了頻頻點頭,想起先生那飄逸之姿和師孃的貌美,更加深信不疑。
兩少年走後,沉璧挽了子蘺的手,兩人在梅林中信步行走。子蘺一隻手由沉璧握着,一隻手去攀弄梅花。沉璧見她天真爛漫,又喜又憂。當日他們在林子中左衝右突,總算逃出準噶爾人的殺手。一家好心農人救了他們,沉璧不敢貿然回城,便讓兩個人進城去找杜振聲。司馬沉璧杜振聲商量一陣,都認爲當時不能回城,也不能留在北京,於是杜振聲安排他們連夜離開京城,來到山東他養父家裡。徐家寨男丁稀少,讀書人也不多,也很少有先生願意來教授。沉璧到徐家寨後,在杜振聲支持下開設學館,收納學生。鄉村私塾先生多是秀才,他正兒八經的翰林進士,在北京時就是文名彰顯,到這樣的小地方,自然是方圓百里無人可比,因此徐家寨人視之如文曲星君下凡。
司馬伕婦突然來到徐家寨,一個才高八斗,一個美若天仙,,寨中村民不免猜測其來歷,但屢猜不中,又兼蒲松齡的《鬼狐傳》在當地大爲流行,便有了那天人下凡的訛傳說法。而那一次遇險後,子蘺失了腹中孩子,醒來後神志恍惚,好似甚麼事也不記得,話也不講了。沉璧不敢帶她回北京,只想着先在山東安身,待妻子病好後再做打算。他每日與她說些過往舊事,秋菊開時帶她去看菊花,重陽時同她去登高,只盼她心境開闊好起來。隆冬到前,沉璧已發現此梅花坳,便搬運木材茅草到這裡建了這個小亭子,預備大雪梅開時同妻子到此來賞梅。除夕將至,學館放了假,這幾日他便帶着子蘺到此撫琴賞梅,不想兩個學生回家路上撞見,便有了先前那事。
又過了三月,春光來到,萬物復甦。院裡石縫中草兒冒頭,新綠醉人。沉璧當日賦閒在家,正好陽光大好,便將捂了一冬的書籍拿出來晾曬。子蘺從屋裡出來見了,也過來擺弄。沉璧將幾本書交給她,讓她學着自己的樣子翻開來曬,子蘺起初聽得還在意,聽罷後竟將手一鬆,把書往地上一丟,徑自玩牆邊的桃花去了。她自生病後,這樣情緒時好時壞的情況不在少數,沉璧只是一笑,俯身就去拾書籍。
子蘺將那一枝桃花從上看到下,似在看一個人一般。沉璧晾好書籍,又去拿了一把鋤頭出來,準備料理庭院中的雜草。他平日都要在學館教書,子蘺又從不管理這些灑掃庭除的事,因此院中的雜草一得春雨,有的長得比人還高。杜振聲本寫信託了家裡照顧他們,但沉璧不願白受人情,執意要自力更生照顧妻子。杜振聲知他不能強求,便將子蘺早先給他打的那張借條和借款一併寄到山東來,沉璧收了那筆款子,留着給子蘺看病求醫用。
沉璧見那些草兒綠綠惹人喜愛,鋤頭將下時又有些不忍,心想,“你們生得雖好,只可惜沒有長對地方”,心想着又朝子蘺看了一眼,似在說草,又似在說他們兩人。只見子蘺手中正抓着一枝桃花,凝目視之,沉璧見狀,停下手中的活。只聽子蘺輕輕吟道:“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沉璧聽了好不驚喜,自她病後,回答他的話只是點頭搖頭而已,少數時候會說兩個字,絕沒有像這樣念出一句詩的時候。
沉璧拋下鋤頭,走過來緊緊抱着她,說道:“蘺兒,你好了麼……”子蘺轉過頭來看着他,目光仍是癡癡傻傻,沉璧心中一涼,但隨即又想,她現在比剛病時已經好多了,用不多時便會好起來的。子蘺病後,十分愛花,見了顏色豔麗的總要去擺弄一陣。沉璧見她喜愛,便移植了許多花種在院前屋後,天氣一暖,便開得花團錦簇,奼紫嫣紅。子蘺往往流連其中,樂而忘返。
沉璧正在打理院子,忽有一人來到,正是杜振聲的養父徐家老爺。沉璧忙放下鋤頭迎過去,禮敬道:“問太爺的安。”徐老爺道:“賢侄在料理家院呢?”沉璧道:“是,太爺請坐,沉璧這就給您倒茶去。”沉璧進屋去倒茶,徐老爺就在院裡石桌邊坐下。子蘺正在一株李樹下摸弄,李花素白淡雅,正與她那一身月牙白色長袍相合,徐老爺見這麼好的女子竟然神智糊塗,暗自嘆息。子蘺回身見院裡坐着個老頭兒,臉上不悅,走進屋去。
沉璧倒茶出來,與徐老爺坐下。徐老爺先問他近來日子過得如何,沉璧道日子雖清淡但也安寧。徐老爺又說起杜振聲在京城的事,說他在翰林院當庶吉士,家書裡也問候他們兩人。沉璧對杜振聲的出手幫助十分感激,心想在那時,父親入獄母親自盡,父親以往的朋友個個避而遠之,若不是杜振聲幫忙,他們夫婦這時還不知流落何方。杜振聲雖託養父照顧他們,但爲安全起見,並未將他們的真實身份告知,徐老爺雖心有疑惑,但想兒子總不會害他,便也不多問。
兩人敘了一段家常,徐老爺又問起子蘺的病,沉璧如實答了,心中很是着急。徐老爺沉吟一會,說道:“昨天家裡來了客人,客人道離這五十里地的儒化村有位老先生,很會看疑難雜症,你們何不去訪訪看?”沉璧正愁不知去哪裡尋覓名醫給子蘺治病,聽見徐老爺如此說,不禁喜上眉梢。雖然這九個多月中他找過不下十個大夫來給妻子治病均沒有起色,但一有機會他還是願意去試。向徐老爺問明地方,跟學館告了假,打算第二日便帶着子蘺去求醫。
從徐家寨到儒化村有五十里路,沉璧僱了輛馬車天一亮便從家裡出發,一路上歇停問路,終於趕在天黑前到了儒化村界面。儒化村村頭有一顆老杏樹,樹下拴着一隻水牛。縱目看去,只見民居掩映在叢叢綠色中,從村口進村有好幾條路,沉璧正躊躇不知要走哪條道,見一牧童牽着一隻小牛來到,便迎上去問道:“童子,請問這裡是不是住着一位給人看病的孫先生?”
那童子見他穿得乾淨口氣寬和,不似壞人,問道:“你是哪裡人?找孫爺爺做甚麼?”沉璧道:“我從徐家寨來,找孫先生看病的。”童子又看了一眼沉璧身後的馬車,躊躇一陣,說道:“這會孫爺爺不見客了,待我拴好牛,你跟我到家裡來吧。”沉璧見他眼珠兒轉得飛快又自躊躇一陣,還當他不願帶路,豈知他竟讓自己隨他到家中去,心下慚愧,便在一邊靜等牧童拴牛。
作者有話要說:
早八點、晚八點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