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子蘺的病,楚客也只是一臉無奈。沉璧又問:“大哥怎麼知道我們在此?是徐翰林說的?”楚客點頭笑道:“三個月前我在集市上看見裡頭那娘子在賣菜,識得她是弟妹的侍女,猜想她或許知道你們的去處,便去問了她。她起初也想不到,後來才說可能在徐翰林那裡,又讓我知道你們所在後一定帶她來找你們。我們去找了徐翰林,他認識那娘子,又知道我便是那鬧出事來的楚客,就把你們所在告訴我們了。”
沉璧長嘆:“原來如此。”心想若非芳音,杜振聲也未必就會把他們在這裡告訴楚客,子蘺以往行的好事,到危難時都得了回報。說到往後的打算,楚客道:“現在父親在海疆,只有咱們兄弟兩個能幫忙。明日我就起程到準噶爾,將那人抓回來,再往三法司一鬧,父親的案子纔有希望。你且陪着弟妹安心在此養病,待我從準噶爾回來再商量後面的事。”楚客自從與明鏡分開便再沒叫過父親,連明鏡千辛萬苦將他從提督衙門救出來他也沒開口。沉璧聽他終於再以“父親”稱呼父親,心中既安慰又惆悵。他想,父親此時若是聽見兄長這麼稱呼他該是多歡喜。
兩兄弟正說着,子蘺抱着霞岫從屋裡走出來,芳音抱着水心緊緊跟在後面,臉色緊張。沉璧見子蘺神色沉沉,擔心她神志不清下對霞岫做出傷害之事,忙迎了上去,笑道:“這是大姐兒嗎?”子蘺陰着臉不答,緊緊抱着霞岫到石凳上坐下。芳音見狀,更加擔心,將水心交給沉璧,自己寸步不離守着子蘺。子蘺將霞岫放到腿上,一手扶着,一手摸着她的紅臉蛋。
芳音小心道:“小姐,山妞要尿尿了,給我吧。”子蘺擡起眼朝芳音怒目一視,把個芳音嚇得不敢說話。她緊緊摟着霞岫,霞岫給抱得緊了,哇哇大哭起來。芳音急道:“小姐,給我吧。”子蘺一轉身,沒有絲毫鬆手。霞岫哭得臉色都黑了,芳音顧不上其他,就欲去搶孩子。子蘺忽抱着孩子站起來,芳音嚇得臉色鐵青。她雙眼淚水汪汪,撫着霞岫的背緩緩道:“這是我的孩兒,這是我的孩兒……”沉璧芳音心中一酸,才知她是想起那死於腹中的孩子。沉璧見她淚水漣漣,父親之情也動,不禁也落下淚來。
爾後幾天,子蘺情緒極壞,或是一言不合便開口罵人,或是無緣無故就垂淚傷心。沉璧學館家裡兩頭忙,幾日下來又清瘦了不少。芳音見她如此,非但沒有躲避之心,反處處更加周到照顧。好在徐老爺家裡女傭有時幫忙帶雙胞胎,芳音也不至於忙得顧不上。再過幾日,子蘺的情況仍不見好,沉璧便僱了輛馬車,又帶她去儒化村找孫氏。
其時孫氏院裡木槿花團錦簇,甚是清新絢麗。沉璧將妻子的情況說給他聽,孫氏面帶疑惑看了虞子蘺一眼。孫氏對沉璧道:“請先到廳上喝杯茶,我有些話要單個問尊夫人。”沉璧雖不解其意,但他也實在無法,只好先回避到屋裡,孫氏與子蘺就在院外椅上坐下。
孫氏看看她,問道:“丫頭,你的天文圖是在欽天監看到的是不是?”子蘺不答,把臉微側。孫氏輕輕一笑,說道:“你既都把事記起來了,又爲何不願承認呢?”子蘺轉過臉來,說道:“教我的師傅,姓鬆,名諱上鳴下鶴。我進欽天監也是老師出的力。孫先生可聽說過這人?”
孫氏搖搖頭,微微皺眉道:“你對先生不敬,實在不該。”子蘺似冷笑道:“我對祖師爺也不敬過。”孫氏一震,隨即笑道:“你怎知道我是鳴鶴之師?”子蘺似笑非笑道:“鬆先生雖未說起過祖師爺,但我卻聽師哥說過。師哥說祖師爺不許鬆先生往外說是祖師爺的學生,連姓氏也不許提起,可師哥卻說漏了嘴,我便知道祖師爺尊姓。上次我來蓮花洲,誤入祖師爺的天文堂,眼見祖師爺的天文堂與鬆先生的擺設一模一樣,連那張天文圖也錯得一樣。天下明習天文的人本就不多,況且又怎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所以我知孫先生就是祖師爺。而且,還知道祖師爺曾南下到過暹羅國,遊歷幾個國家後北上到羅剎國,從玉門關回來。”
孫氏聽罷,笑道:“好,好,都說對了。三年前我與鳴鶴在此見面,他道要北上京城去見徒弟,我才知道原來又收了你這個女學生。聽你剛纔的口氣,似不喜歡你先生,怎麼?他有甚麼沒教你麼?”子蘺搖搖頭:“卻不是有甚麼沒教我,是另外的事。”孫氏搖搖手:“我懶待理你們師徒的事。我問你,你既好了,爲何又來?”子蘺沉思一會,緩緩道:“鬆先生傳授徒孫課業九年,徒孫既知祖師爺在此,豈能不來拜過?”
說罷,起身朝孫氏跪下,磕了幾個頭。孫氏見她剛纔面色冷峻且出言多有不敬,沒想到她會向自己磕頭,微微一愣,讓她起身。子蘺起身道:“不瞞祖師爺,徒孫與先生分別已有兩載,至今不知先生所在。有件事須得當面請教先生,若是祖師爺知道先生此刻身在何處,乞祖師爺告知。”孫氏恍然大悟,原來她是爲了這事來的。
孫氏搖搖頭:“我也不知你先生身在何處,我們師徒之間,便如飄蓬,碰見了便見,從不知對方在哪。你若想見你先生,就聽命吧。”其實在上次來儒化村時,子蘺已恢復過半記憶,只是一想到城外遇險的情形,她便不欲說起。雖猜到孫氏就是鳴鶴之師,她的祖師爺,卻也不去禮拜。待回到徐家寨,她又把剩下的往事一點點想起。想到自己第一次在桂花林見到鬆鳴鶴並隨他學習了七年的歡快日子,子蘺便對後來的一切深惡痛絕,是以脾氣大壞。沉璧芳音只當她是病情變壞,卻不料她是記起痛心往事。可大怒過後,又對鬆鳴鶴很是想念,終於想到來儒化村向孫氏問他的去處。
沉璧在廳上看見子蘺向孫氏下跪,心中暗自疑惑,卻又不好過去詢問,只好繼續等着。過了好一會,孫氏才把沉璧叫出來,對他說道:“尊夫人這是要好的跡象,不必擔心。”沉璧信以爲真,十分高興。
兩人回到徐家寨沒幾日,芳音便悄悄將一張詩箋交給沉璧,說道:“這是從小姐那裡找到的,您瞧,小姐又能夠寫詩了。”沉璧一看,寫的是一首《醉花陰》,題目是《槿花落》。詞曰:
“綠影陰濃青簇鳥,木槿香開早。可恨不長時,榮萎朝夕,花落殘陽老。
夜裡見君顏窈窕,倩笑如花巧。正話舊時遊,窗外雞鳴,驚夢音容渺。”
原來子蘺在祖師爺孫氏那裡看見盛開極好的木槿花,想起舜英。回到徐家寨第二晚便夢見與舜英相見談話,談話未完,被兩聲雞鳴驚醒。醒來便作了這首《醉花陰》,被芳音發現。沉璧才知她早已記起往事。
兩年後,康熙五十一年四月初八。
四月初八是浴佛節,民間有放生習俗。環繞徐家寨的清溪邊,不少信衆正在放生。晨風陣陣,溪邊碧草茵茵,善男信女或放魚或放玳瑁,山上的古寺山門大開,香火鼎盛。一棵老槐樹倚着溪邊生長,枝條遒勁粗壯,是徐家寨一棵許願樹,上面掛着許多紅豔豔的許願條。樹下熱熱鬧鬧,兒童們正繞着老槐樹玩鬧。
芳音正拉着個哥兒的雙手教他走路,那哥兒在草地上蹣跚學步,雙手揮舞,好不歡快。芳音慢慢放了一隻手,另一隻手虛扶着,微笑誘導道:“遲哥兒往前來。”那哥兒望着她,兩隻眼珠兒滴溜溜轉得飛快,小腿慢慢邁開兩步,張着臂就要芳音抱。芳音耐不過他可愛的樣,一把將他抱起來,在臉頰上親了一口,說道:“瞧人家放烏龜去!”便抱着他到溪邊去看人放玳瑁,那哥兒看見一婦人手中抓着一隻玳瑁,伸手過去就要摸。芳音笑道:“這個摸不得,要咬人的。”
哥兒卻伸手急要摸,那婦人見狀,也笑了,說道:“讓他摸摸背沒事的。”說着便將玳瑁湊到哥兒跟前,哥兒伸手在那玳瑁背上一按,玳瑁一下便把頭縮了回去,惹得那哥兒手舞足蹈笑起來。芳音笑道:“小祖宗,咱們不玩了,要是給咬上一小口,我怎麼跟你媽交代去。”說着就抱着他抽身出來。
兩人才一轉身,只見子蘺已站在後面。那哥兒一瞧見她,張着手就要撲到她身上。子蘺微笑着接過他,在他小臉蛋上也親了一口,對芳音道:“你們鬧了甚麼?”芳音道:“看了人家放玳瑁,哥兒剛纔還摸了一下呢。”子蘺看看懷裡亂動的兒子,笑道:“看來以後也是個愛玩的。”芳音緊接着道:“跟您一個樣。”子蘺笑笑不語。這個小孩便是子蘺與沉璧的兒子,名喚司馬棲遲,已經一歲半。
作者有話要說:
早八點、晚八點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