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清早,夜璃歌纔剛起來,便有兩名黑衣人送來早飯,她略斜一眼,對鏡粗粗挽了個髻子,動作迅捷地用過,便提劍出了殿門,在院中舞將起來。
“好劍法!”
隨着一聲響亮的讚歎,倉譙燼大步走進。
劍鋒偏轉,利光破空,直指倉譙燼的喉嚨,倉譙燼卻不閃避,而是定定地站在那裡,脣角還隱隱揚起絲篤定的笑。
“什麼事?”夜璃歌穩穩站立,嗓音清冷。
“是這樣的,崖主怕夜小姐乏悶,故遣小人前來,引小姐後山賞遊。”
“賞遊?”夜璃歌不屑冷哼,“這破地方,有什麼可賞遊的?”
倉譙燼有意賣關子:“小的不敢誇口,夜小姐親自前往,一觀便知。”
“料你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來。”夜璃歌倒也不把他放在眼裡,冷笑一聲收劍回鞘,“前頭帶路!”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殿門,穿過條條甬道,座座小丘似的石山,約摸行了頓飯功夫,前方忽然飄來一陣清雅的花香,夜璃歌身子微微一震,不由收住腳步,極目望去,大片綠中間白的花海映入眼簾,倒真是個清雅脫俗的所在!
倉譙燼旁窺她的神情,知她已然心動,俯身抱拳道:“這後山甚大,夜小姐若有興致,自可隨意走走。”
“也好。”夜璃歌一擺手,人已往花海深處而去。
倉譙燼立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方緩緩呼出一口氣,調頭而去。
天清。
雲白。
草木的清香在鼻端縈繞,眼前的景緻,竟與她平生所見大相迥異,讓她情不自禁地生出股親切之意。
那——
夜璃歌清亮的雙眼忽然睜大——
是她看花眼了嗎?
風過處,無數粉白的花瓣飛起,瞬爾化出道人影,白衣翩然,清逸絕倫,安靜淡雅得如在畫中。
天底下,竟然有這般俊美之人?與自己的師傅六道相比,也不遑多讓。
她不禁屏住了呼吸,似乎怕稍有不慎,便吹散眼前這絕美的畫面。
一片靜默中,男子長睫輕翩,也睜開眸子,向夜璃歌看來,瑩黑雙眸中,剎那盈-滿震驚和詫異——是他做夢了嗎?竟然看到瑤臺仙姬?那清冷如霜,卻皓若皎月般的容顏,豈是世間凡俗女子所能擁有?
瘦長的身子微微悸顫着,西楚泉不禁擡起手來,輕輕捂住隱隱作痛的胸口。
天靜地寂,連掠過的風,似乎都靜止了。
“咳咳——”直到西楚泉舊疾發作,脣邊不斷溢出殷紅的血絲,夜璃歌這才恍然夢醒般疾步走到他跟前,也不言語,擡手便扣住他的脈門,鳳眉微微蹙起:“你中了毒?”
西楚泉還沒能從這場過於幻美的邂逅中醒過來,只怔怔地看着她,不言不語。
“來,吃了它。”毫不猶豫地從腰間錦囊裡摸出顆藥丸,夜璃歌擡手送到他脣邊,西楚泉張口銜住,竟沒有絲毫猶疑,仰面吞下。
“你就不怕我下毒?”
“下毒做什麼?”西楚泉涼涼一笑,擡頭看了看上方淡遠的天空,“若你真肯下毒,那倒好了……死了,比活着要好……”
若是依着夜璃歌從前的脾氣,對這樣嬴弱的男子,她是全然不屑一顧的,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對方眉宇間的蕭索,以及對生命的漠然,反倒讓她生出股子憐惜來。
“是因爲身上的毒麼?如果真是這樣,你倒不必憂心了。”
“什麼?”男子似沒有聽懂她的話,加意追問了一句。
“我能治好你。”夜璃歌轉開視線,看向那遠遠近近,開得一片爛漫的天星花。
“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男子的口吻中,卻沒有半絲的欣喜,似乎他們正在談論的,是別人的生與死。
夜璃歌默然,到這會兒,她已經能很清晰地感覺到,對方身上似乎縈繞着一股極其冷寒的氣息,像是與生俱來,也像是發生他的靈魂深處。
或許,這滾滾紅塵,着實沒有什麼,讓他依戀吧。
略一思索,她轉身走開了,男子站在原處,一動不動,彷彿她從不曾來過,也彷彿他的世界,一如從前那般,冰冷荒漠……
冰冷荒漠……
是冰冷荒漠嗎?
夜璃歌毫無來由地停下腳步,微微側頭,向後看去,腦海裡卻浮閃出另一道,和這男子同樣孤清的人影——傅滄泓。
他們有着相同的氣息,但仔細品去,卻又不同——傅滄泓的冷,是因爲見慣了世間太多的血腥,而這男子的冷,是什麼呢?縱使她閱人無數,卻也說不上來。
或者,是他喜歡呆在自己的世界裡,不容許任何一個人踏入吧。
算了,自己也不過一個外來客居者,做什麼要管這閒事?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倘若他自己都不想求生機,自己又何必替他憂慮?
終究,夜璃歌調頭而去。
大廳。
“你估摸着,他們兩個現在怎麼樣了?”西楚雄端坐在椅中,右手慢慢地捋着長長的鬍鬚。
“公子天姿仙人,哪個女人能把持得住?”趙梓陽眼珠子轉了轉,諂媚笑道。
“滋——”西楚雄聞言,滿意地咂了口茶——風月場中之事,他這老頭子是不成了,可若炎京鳳凰成了他的兒媳婦,要得這天下,還不是易如反掌?泉兒啊泉兒,倘若你還是我西楚氏的血脈,就給老夫拿下夜璃歌!
“崖主,崖主。”
兩人正在謀劃籌策,倉譙燼忽然匆匆奔進。
“什麼事?”
倉譙燼的臉色有些難看:“夜璃歌,已經回到後殿了。”
“回去了?”西楚雄猛然站起,不意拂落手邊茶盞,“哐當”落在地上,跌了個粉碎,“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屬下,屬下也不知情,只守在後山山口,那夜璃歌走進花海沒久,便孤身而出,臉上的表情淡淡的,不知心中如何想法。”
“下去!”西楚一擺手,面色頓時再次變得焦躁起來,橫了木在當地的趙梓陽一眼,“你聽聽,你聽聽,這都是什麼事兒?”
“崖主,您可千萬別急,這男女私情,向來就是水磨的功夫,豈可一蹴而就?少主與夜璃歌,可謂一個郎才,一個女貌,一個珠聯,一個璧合,讓他們多見幾次面,不就生出情意來了?”
“話雖是這麼個理兒……”西楚雄搖搖頭,心裡總不踏實。
“崖主別擔心,”趙梓陽生怕西楚雄發火,禍及自身,上前滿臉巴結地道,“此計不成,卑職還有二計、三計,包您老心想事成便是。”
“嗬嗬,還是你這小腦瓜子聰明,”西楚雄說着,大掌伸出,按住趙梓陽的頭頂,五指朝旁一擰,但聽得“咔吧”一聲響,趙梓陽立即變成了個歪脖兒。
西楚雄眸中兇光暴躥:“小子,這腦袋先寄存在你脖子上,本主什麼時候氣不順了,打個噴嚏便能取下來!”
“是是是!卑職遵命!”趙梓陽蹲着身子連連告饒,模樣看上去甚是滑稽。
“滾!”西楚雄從鼻腔裡擠出個字來,看着趙梓陽滾地葫蘆似地跌將出去,這才一屁股坐回椅中,深沉戾眸中精光亂躥。
夜璃歌居然不上套兒!
看來他那個兒子,果然是個廢物,送一個絕色的天仙去,都不會張口!如此窩囊,倒不如真死了纔好!
這日晚間,夜璃歌躺在榻上,正香夢沉酣,門外忽然響起一陣急驟的叩擊聲,翻身下榻,夜璃歌抄起驚虹劍,剛近前拉開殿門,一個人影猛然跪下,“撲通”倒在她的面前,滿臉是淚:“夜小姐,請救救我家少主!”
這是唱的哪一齣?夜璃歌往後退了退,目光冷然地看着他——眼下身處之地,乃是西楚雄的老巢石荒城,可比不得炎京,若非必要,她絕對不願多管閒事。
見她不爲所動,對方眼中閃過絲絕望,兩手用力抓着胸口,愴然大哭:“少主!少主啊!老殘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啊!”
見他情真意切,不像是作假,夜璃歌心中愈發驚疑,遂冷聲喝道:“你且起來!速速交代明白!”
老殘單手支地,搖搖晃晃地站起,夜璃歌這才瞧見,這人竟然只有一隻腳掌!
揩了兩把臉上的淚,老殘從齒縫兒間吐出句話來:“是西楚雄那狗東西,他不是人!竟然下令,讓人火焚後山,要燒死自己的親生兒子!”
好似頭頂打了個驚雷,夜璃歌心中一陣顫慄,驀然想起今日在後山中見過的那個俊逸男子——應該,不會是他吧?
老殘福至心靈,似有所感,衝着夜璃歌連連點頭:“我家公子此時正在後山花海里頭,老殘沒用,救不得少主子……倘若少主子有何閃失,老殘這就隨少主子去呀……”
言罷,又傷心欲絕地哭將起來。
夜璃歌大是皺眉,卻也不願聽他羅嗦,提劍飛步而出,也不走甬道,而是縱上屋榴,如燕子穿水一般,朝後山而去。
倒不是她突然發了善心,而是老殘身上那股子忠誠,着實觸動了她那顆高傲的心,懷着絲淡淡的悲憫,夜璃歌很快飛至後山山口,果見白日裡還幻如仙境的天星花海,此際已是一片火光荼蘼。
“該死的!”咬牙低咒一聲,她仗着藝高膽大,如游龍驚鳳般掠去,目光迅疾掃過,搜索着那人的身影。
白衣翩躚處,那男子竟然立於石屋之頂,雙臂平平舉起,雙眸微闔,臉上洋溢着一股說不出來的安謐笑意,彷彿對這樣的人生結局分外滿意。
夜璃歌的喉嚨下意識地動了動,身子微微往下一沉,袖中雪綢飛出,纏住男子瘦長的腰身,將他整個兒提向空中,恰如兩隻黏在一起的蝴蝶,翩翩飛出這烈烈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