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
後殿中一片漆黑。
半闔殿門“吱呀”隙開,人影閃進,摸摸索索往榻邊而去,掀起枕頭鼓搗一陣兒,方纔躡手躡腳地離去。
燭火高燃,西楚雄已有了七分酒意,只因心裡頭擱着事,故不肯放夜璃歌離去,只拉拉雜雜地說着些閒話,夜璃歌心中早已起了警惕之心,只是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冷眼瞅着,心中暗暗思量。
撿了空兒,倉譙燼抽身離去,半晌退回,附在西楚雄耳邊低語一句。
西楚雄臉上頓時浮出殷勤的笑,朝夜璃歌舉起酒盞:“夜已深了,本主不便虛留,若有何疏慢處,還請夜小姐見諒。”
夜璃歌早已不耐煩,等着的便是他這一句,當下疏疏一拱手,起身便走,老殘扶着西楚泉,緊跟於其後,寸步不離,倒防着西楚雄像老虎似的。
後殿中一片風清雅靜,夜璃歌擡步邁入時,卻略略滯了滯,心中弦兒一繃,直覺告訴她,有什麼地方不對。
“夜小姐?”身後的老殘輕喚了一聲,帶着絲疑惑。
夜璃歌卻沒有說話,而是舉步進了殿中,老殘和西楚泉隨後跟進。
褪去衫子,西楚泉自去內殿安歇,剛躺下沒一會兒,只覺渾身燥熱,心火直往上躥,喉嚨裡幹得青煙直冒,當下掀開被子,跌跌撞撞奔將出來。
老殘正取燭臺點燃,不意他如此,唬了一大跳,趕緊近前細看,迭聲問道:“少主,少主您這是怎麼啦?”
“你走!”西楚泉從喉嚨裡擠出聲低咆,伸手推開他,卻向夜璃歌撲去,臉上浮起層詭譎的笑,脣間不住喃喃着。
夜璃歌的瞳色依然是浸冷的,心下卻一片雪亮——今晚這一席酒宴,果然有蹊蹺!
西楚泉的右手搭上她的肩,掌心燙得如烙鐵一般,老殘搖搖晃晃地奔過來,伸手去拉他,口內不住喊道:“少主!不可以啊少主!”
“你再叫也沒用。”夜璃歌冷冷拋出句話來,“他中了迷藥。”
“迷藥?”老殘嚇一大跳,眯眼仔細往西楚泉臉上瞧去,但見他滿頰紅霞亂飛,眼裡流躥着從未見過的邪光,不由激靈靈打了個顫,嘴巴一撇,竟就那樣哭了,“這可怎麼是好?怎麼是好?”
混亂間,夜璃歌已然擡手,點住西楚泉的穴道,西楚泉朝後仰倒,恰好跌進老殘的臂間。
“去給他找個女人來。”夜璃歌淡淡交代下一句話,轉身便走。
“什麼?”老殘卻像是被雷劈中,立在那兒動彈不得。
“你沒聽清楚嗎?”夜璃歌已然在竹榻上坐定,解下腰間的驚虹劍,開始細細地擦拭,“不想他死,就立即去找個女人來,否則不出一個時辰,他便會七竅流血。”
老殘的臉皺得像菊花,兩手直抖:“可這會兒功夫,小的,小的到哪裡去找女人?”
“那就是你的事了。”夜璃歌絲毫不加理睬,一臉漠然。
不得已,老殘咬咬牙,看了昏迷的西楚泉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老殘帶着個三十來歲的粗壯婦人走進,卻不敢進內殿,只站在門邊,眸帶乞憐地看着夜璃歌。
夜璃歌不言語,起身提着劍走出,舉止神態已經說明一切。
直到她離開,老殘方領着婦人進得內殿,指指榻上的西楚泉,對她使了個眼色。
那婦人顯然也是個膽小怕事的,看看榻上的西楚泉,再看看老殘,神情畏縮,就是不敢近前,老殘心中大急,伸手推了她一把,婦人身子前傾,撞上牀榻,發出“哐”地一聲響。
“快呀!”老殘跺腳,急吼吼地道。
婦人傾下身子,顫抖着雙手,解開西楚泉的衣襟,目光落在男人潔皙如玉的胸脯子上,不由狠狠嚥了口唾沫,張嘴便親將下去。
西楚泉喉嚨裡一聲低吟,睜開迷濛的眸子,乍見自己被個粗鄙不堪的婦人擁着,頓時神色大變,傾盡全力將其推開,翻身跌下牀榻。
已經退到外邊的老殘聽到響動,匆匆奔進,見着屋中情形,“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衝着西楚泉連連叩頭:“我的好主子哩,小的,小的這也是不得已……”
“不關,不關你的事……”西楚泉胸脯不住地起伏,喘息如雷,股股鮮血從齒間浸出,淋淋漓漓地灑在石磚地面上。
“少主,我苦命的少主啊!”老殘近前將他抱住,發現他渾身滾燙得厲害,“你,你就將就一些吧……”
西楚泉搖頭,眸中浮起幾許悽然:“良叔,我這一生,已然是個笑話……難道死到臨頭,你還要我去得不乾淨麼?”
老殘呆住,整個人抖得像風中殘葉,只是嗚咽着,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空曠的院子裡,夜璃歌正端着劍細觀,耳中聽得那粗使婦人腳步零亂地闖出,眉心微微一蹙——敢情,這麼快就完事了?
她剛想自己是不是再走遠些,讓老殘好好收拾,卻聽殿內發出一陣悲愴的哭嚎。
心內一動,夜璃歌三步並作兩步,飛掠而入,卻見西楚泉橫躺在老殘懷中,白色的前襟被鮮血染得緋紅。
不及多想,夜璃歌蹲下身子,去探西楚泉的脈息,只覺細若遊絲,隨時都有氣絕的可能。
墨瞳一凝,夜璃歌擡手捏開他的下頷,將一粒救心丸塞入他口中,又單掌貼住他的胸膛,緩緩向其體內注入股內力。
過了好半晌,西楚泉方嗽出口血來,睜開雙眼,定定對上夜璃歌的視線。
他的眸子,還是那樣地冷,沒有一絲生命的熱力。
“好好照看他。”
扔下一句話,夜璃歌起身而去。
西楚泉躺了五天五夜,夜璃歌便在殿外守了五天五夜。
第六日清晨,西楚泉走了出來,整個人形銷骨立,同一根竹竿沒有任何分別,老殘跟在他的身後,很是抱歉地看着夜璃歌。
男人一言不發,邁步直朝外走,似乎根本沒有瞧見夜璃歌這麼個人。
是一種發自骨子裡的傲然,也是一種發自骨子裡的冷然。
“你我都是一樣的人,所以,你必會來尋我。”
某人清冽的嗓音驀地在夜璃歌耳邊響起,扯得她的心絃,微微一動。
她是做錯什麼了嗎?
是不該漠視他的痛苦,只作壁上之觀嗎?
從小到大,她習慣了與強者爲伍,便深深覺着,不管是怎樣的痛苦與磨難,都是每個人自己的事,都該自己去忍受,去面對,去承擔,尤其是男人。
她不依賴任何人,卻也從不留心照拂任何人,包括傅滄泓。
所以,對於西楚泉的悲苦,她看在眼裡,卻並不想去“超渡”。
可是這一刻,望着那個淡然離去的男人,她的心中卻升起股異樣的感覺。
說不出來的感覺。
……
三日之後。
收拾齊整包袱,夜璃歌提劍出了後殿,徑往前面大廳而去。
她已經給了西楚雄足夠多的時間,倘若他始終“執迷不悟”,那麼,她不介意雪刃相向,強闖出城。
若她不情願,任對方是誰,都無法將她長期羈留在一個地方,因爲她是夜璃歌,是永遠翱翔在雲端的夜璃歌,即便折了翅膀,也從不會輸掉那份傲氣。
大廳當中,西楚雄端然而坐,嚴陣以待,目光炯炯地注視着那個從門外緩步徐來的女子。
他很挫敗。
回想數十年“縱橫”間,竟無一人,能在短短一月之內,給他如許多的挫敗之感。
右手下意識地摁了摁扶手上的突起,腦海裡剎那間轉過很多念頭——得不到,便毀之——這幾乎是每個梟雄都有的私心,西楚雄也不例外。
女子清冽的嗓音響起:“西楚崖主,璃歌在貴府已叨擾多時,今日特來請辭。”
“呵呵,”西楚雄沉聲低笑,臉上卻浮起幾許不自然,“夜小姐真的,非走不可?”
夜璃歌不答話,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好!”西楚雄乾脆利落地喊了聲,右手擡起,“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夜小姐既已拿定主意,我西楚雄也不便強留——”
言罷,肥厚大掌當即拍下。
無聲無息間,夜璃歌腳下地面裂開,饒是她身負絕世武功,也被這突然的變故驚了個措手不及,當即直直地掉了下去。
儘管她第一時間長劍出鞘,深深刺入石壁間,將自己的整個身子懸在半空,卻仍然止不住頭頂石磚的闔攏。
最後落入耳中的,是西楚雄那刺耳的笑聲:“哈哈哈!夜小姐,本主還想同小姐多廝近廝近,不得已出此下策,還請小姐多多海涵!”
一絲悔意從夜璃歌眸中劃過,轉瞬寂然——後悔,只是弱者的行爲,而強者該做的,永遠只是採取最有效的辦法,來應對眼下的情勢。
她的確沒有料到,西楚雄竟大膽如斯,不惜冒着得罪夜家,得罪整個璃國的風險,將她扣在此處,而且是用如此卑鄙的手段。
江湖險惡,人心難測,這句老話,果然千年管用。
事已至此,她倒也不嗔誰怨誰,乾脆撤了劍,自半空中緩緩飄墜於地,盤膝而坐,閉目調息。
她相信,西楚雄既然將她困在這裡,必然會有下一步的動作,她只需要以不變應萬變,等待着他的“出擊”,然後尋其破綻發動反擊便是。
再說大廳之中,西楚雄雖啓機關暫時困住夜璃歌,臉上卻殊無喜色,目光瞅瞅左右人等,最後落到趙梓陽身上,剛欲說什麼,卻聽殿外傳來一聲匆促高喊:“報——”